有天晚上做梦, 梦见我的爷爷,一个人, 搬进了个简陋的小木屋; 他拉着我的手, 说“你要常来看看我啊”;我就常去瞧瞧他,有时看见他慢吞吞在扫地, 有时就那样躺在床上, 总是一个人。梦醒了, 可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梦境,灰蒙蒙的小屋,灰蒙蒙的人, 像真的一样。
我的爷爷快90了, 作那个梦的时候,他刚生了场大病, 还在医院里。 我远在千万里之外,只看到回去探亲的妈妈寄来的照片, 记忆中永远红光满面,气宇轩昂的人, 瘦成了一点点, 像个婴儿那样, 躺在病床上。我只瞟了一眼, 就赶紧把照片塞进了书橱的一个角落里,我不忍心看,可是这一眼的印象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挥去。
爷爷是江苏宜兴人, 出身该算是破落小地主,有那么一两亩田, 可是他的妈妈爱抽鸦片, 很早就把那几块地都给抽了个精光, 于是 爷爷青少年时就只身到十里洋场的上海讨生活去了。 我想他是聪明能干的, 否则不会从一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乡下“人,从小学徒做起,在壮年之时做到了一家银行的襄理, 今天看来就是个自食其力的中级白领。他从来不跟我说当学徒时的事儿, 因为他的哲学是,人要成大器, 总得吃点苦, 吃得了苦才行, 没什么好多说的。 但是他常提到, 做人有几个根本, 一是认真, 二是讲信用, 三是守规矩。
襄理的收入还不错, 爷爷在以前的法租界买了套房,弄堂里周围的人家也差不多的背景, 反正, 就是安安稳稳过日子呗,普通老百姓, 不就是这个指望? 他别的兴趣爱好没太多,就是爱看书, 听音乐, 三层的阁楼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主要是词典, 小说, 科学, 图籍, 他对政治没什么兴趣,只要不做卖国之人就行, 可是他也痛恨国民党的腐败。 他对于衣着打扮是很在意的, 一半是为了上班的需要, 一半是认为这反映人的精神面貌, 马虎不得。
我的奶奶长得很美, 仪表堂堂的爷爷娶了她,就露出了大老爷们儿的作风。 不许奶奶出去工作,就在家中相夫教子, 做家务。 他每天回到家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有时班上不愉快, 回到家就冲奶奶发脾气, 好几十年都是这样。 为了这个,他的三个孩子, 我爸, 姑姑, 叔叔, 尤其是姑姑和叔叔, 到成年后一直都和他不亲近, 觉得他不近人情。 可是他周围的人, 朋友, 同事, 邻居, 以及后来我的同学, 都觉得他实在是再和蔼不过的一个胖老头儿, 因为他对别人永远是亲切的。
我的爷爷快90了, 作那个梦的时候,他刚生了场大病, 还在医院里。 我远在千万里之外,只看到回去探亲的妈妈寄来的照片, 记忆中永远红光满面,气宇轩昂的人, 瘦成了一点点, 像个婴儿那样, 躺在病床上。我只瞟了一眼, 就赶紧把照片塞进了书橱的一个角落里,我不忍心看,可是这一眼的印象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挥去。
爷爷是江苏宜兴人, 出身该算是破落小地主,有那么一两亩田, 可是他的妈妈爱抽鸦片, 很早就把那几块地都给抽了个精光, 于是 爷爷青少年时就只身到十里洋场的上海讨生活去了。 我想他是聪明能干的, 否则不会从一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乡下“人,从小学徒做起,在壮年之时做到了一家银行的襄理, 今天看来就是个自食其力的中级白领。他从来不跟我说当学徒时的事儿, 因为他的哲学是,人要成大器, 总得吃点苦, 吃得了苦才行, 没什么好多说的。 但是他常提到, 做人有几个根本, 一是认真, 二是讲信用, 三是守规矩。
襄理的收入还不错, 爷爷在以前的法租界买了套房,弄堂里周围的人家也差不多的背景, 反正, 就是安安稳稳过日子呗,普通老百姓, 不就是这个指望? 他别的兴趣爱好没太多,就是爱看书, 听音乐, 三层的阁楼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主要是词典, 小说, 科学, 图籍, 他对政治没什么兴趣,只要不做卖国之人就行, 可是他也痛恨国民党的腐败。 他对于衣着打扮是很在意的, 一半是为了上班的需要, 一半是认为这反映人的精神面貌, 马虎不得。
我的奶奶长得很美, 仪表堂堂的爷爷娶了她,就露出了大老爷们儿的作风。 不许奶奶出去工作,就在家中相夫教子, 做家务。 他每天回到家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有时班上不愉快, 回到家就冲奶奶发脾气, 好几十年都是这样。 为了这个,他的三个孩子, 我爸, 姑姑, 叔叔, 尤其是姑姑和叔叔, 到成年后一直都和他不亲近, 觉得他不近人情。 可是他周围的人, 朋友, 同事, 邻居, 以及后来我的同学, 都觉得他实在是再和蔼不过的一个胖老头儿, 因为他对别人永远是亲切的。
后来有了我, 第一个孙辈,外婆告诉我, 我在睡觉, 爷爷就会坐在摇篮边上看着,坐上几个小时也行。 小时候爷爷对我很宠溺, 就像大多数的老人对第三代一样。 小学跟着父母在外地度过, 六年级时回到上海爷爷奶奶身边。 爷爷觉得该是做规矩的年龄到了,拿出了教育子女的那一套威严。 考试要几分儿, 做人要诚实,穿着打扮要朴素, 这种都不在话下,算是典型的中国式教育。 可是让我很有一阵想不通的是, 爷爷的一些方式只能用奇怪来形容。 比方说,考试若离他期望的分数相差太远,我就得写书面的检查, 写的不深刻详细还过不了关, 非得我绞尽脑汁变出许多从书上看来的词才行, 当然这只是第一关, 接下来,就要检讨为什么会那样--通常这是我最难熬的时刻, 都是编出来的话, 我怎么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儿? 这种事不常有, 但一旦发生, 就不是三五天能解决的。 爷爷有时候会让我说说最近学校的事, 我一高兴, 满嘴唾沫星子乱飞, 他好像听得也很高兴, 鼓励我接着说, 我就更得意了, 然后突然间, 老爷子的脸色变得比变色龙都快, 开始揪我话语中的小辫子, 从谈话到教训, 到严厉教训, 简直不可思议。 爷爷作为老派的人, 对人的言行举止很讲究, 尤其女孩子, 条框多如牛毛。 某天他老人家在房间内不知听到什么声音, 以为我在打响指(我到现在都不会), 马上要承认错误, 我不服, 顶了句--就算是, 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下可闹翻了天, 翻来覆去地检讨检查再检讨, 闹了好几周。
这些事虽然发生次数不多, 但莫名的程度已经能让我记很久了。 后来更大些, 仔细想想, 那种时候, 爷爷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恶灵附身一般的神经质, 说的话“上纲上线”(这也是我从书上看到的, 活学活用)--动不动, 就是思想不端正, 和人民作对, 站在敌人的一边, 等等。 十几岁半大的孩子,芝麻大的事儿, 哪有那么多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那些无名大火, 真的是因我而起的吗?
到了高中, 大概觉得我是大人了, 爷爷慢慢变了。 说话的态度语气, 不是那个居高临下的“审讯官”, 而是个疲倦的老人, 他的教育, 很多时候都是在说他自己的故事。 解放前夕, 他的很多朋友去了香港,叫他一起走, 他不愿意, 说这是个新的中国, 他觉得有希望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好。 他对朋友唯一的要求, 就是常常寄点书过来, 那时候香港的出版业更先进些。 有那么几年, 的确很好, 人心都齐, 甚至可以夜不闭户,讲道这里的时候, 他的眼中, 还是有些光彩的。 再后来, 楼下的铁大门拆了, 拿去炼了钢; 楼下的两间房间,虽然是自己买的房子,也被“塞“进来另一户人家,说是扫地出门的剥削阶级(荣家企业里的一个高级行政官); 接着, 爷爷也被冠以资本家的头衔, 批斗, 检讨,翻来覆去; 抄了家, 积蓄和奶奶的嫁妆都被抄走了, 好点的衣服都烧了, 照片撕了,壁炉被砸了, 地板被撬开了, 以为会藏着搜刮来的膏脂 (浩劫结束后,退还了几个景泰蓝的花瓶, 奶奶让国外的亲戚带走, 说至少还留点纪念吧); 最后, 叫我父亲和爷爷断绝父子关系, 老头子这才真动了火“断就断, 我也不会承认我是资本家!”。 讲这些的时候, 爷爷从来不看着我, 只是看着窗外, 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我不能全听懂, 有点像天方夜谭, 可是看着他的表情, 我感到了难受。 他告诉我, 到任何时候说话举止都要小心谨慎, 别让人抓住一点点“把柄”, 千万记住啊!他说这话的结尾总是带着的那长长的一声叹息, 我更忘不了。
平时爷爷带我出去, 常说--走路要多看天, 多看远处, 不要老是往地下看, 回头看, 这样就会永远看到希望。 我就抬头看天, 看云, 感受着风, 真觉得有无穷的活力和希望。 当我要出国读书的时候, 爷爷拉着我的手, 说“出去吧, 以后就不要回来了, 好好过你的新生活。” 我那时笑他迂, 我以前的日子不也过得好好的?现在想想,他多年以来, 一直都在回头看, 往下看。 后来每次我要回去探亲, 他都会在电话中阻挠一番, 我很恼火, 可是我知道他不是不想他的孙女, 而是他将会一直活在以前的阴影中--有过那种经历的人, 有着我不可能想象的后怕和恐惧。
最近几年, 很明显的, 爷爷有了老年痴呆症, 接着又中了风。 他对身边的亲人猜疑, 发火, 审讯官的样子又出来了--如果当年是偶尔的错位,现在就是彻底的病态, 也许, 他真的是没有想明白过, 在自己身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说, 他要是能想开点, 大概不会得这个病。 但是他一辈子都是认真的人, 他什么都要想个为什么, 我的爷爷, 他不知道, 有太多的发生, 是没有解释的。
奶奶想要照顾他, 可是被神志不清的爷爷赶了出去, 只能和姑姑同住。 姑姑和叔叔都反感当年他的大男子主义, 到现在都不肯原谅他。 我和父母都分散在大洋的另一边, 鞭长莫及。 爷爷自从出院后, 就是一个人住着。 现在他想着的, 就是希望我有时间再回去一次, 再见一面, 这一点, 他一直是清醒的。
以前, 我不能理解爷爷的时候, 即使他会用自行车载着我上学放学, 即使他会花尽心思买好东西给我吃, 即使他带着我在上海的弄堂穿来穿去让我见识书上学不到的知识,我依然记得他的“怪”脾气多一些,以至于心中少了很多爱。 现在, 我懂得了, 也有些晚了。 但是我过得很好, 知道这个, 他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