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救苦救難?


世紀大海嘯過後,印南一處窮鄉僻壤,有位老婦站在頽垣敗瓦中,呼天搶地哭訴:「上蒼啊!我們是怎麼惹了你的,要你這樣待我們!」

這話實一樣代表著不知多少世人相似的疑問:老天真帶眼了嗎?印尼、馬來的穆民,錫蘭、泰國的佛徒,歐美的基督徒、猶太人,無分信仰,浪擊波捲,驟眼之間,還未及說聲再見,連老帶少,數以十萬計,悉成怨魂。

無神論者便說:哼,你看,你們信教,你們的上帝菩薩在哪裡!是的,所有宗教都無法迴避這樣的問題,信仰何用?為甚麼會妄死?為甚麼義人也不得好死?

有不經大腦的基督徒馬上搶答:這是上帝給南亞拒信耶穌的佛教徒、穆斯林預警!大義凜然的穆斯林衝口而出:這正是對你們資本主義強取豪奪的消費遊客的天譴!這種幼稚的有神信仰,常可以和貌似深沉的無神信仰一樣輕率,災難痛苦的解釋,總是有誰犯錯,如不找上帝負責,便是要一些人擔罪。原教旨的信仰者,奉教的有,無神論的也有。他們的信仰南轅北轍,道理卻都硬梆梆,對災劫的反應十分相像:一聲嘆息最多加一句同情,接著起勁講有神或無神的道理,追討誰的不是。

真有信仰之人,而願意把信仰全面帶入生命踐履之中的,多不會對著慘痛的現實,還要咄咄相逼,去別人身上尋瑕找疵。然而經歷這樣大的衝擊,虔诚的信徒哀憐的同時,理智上常過不了關,要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為甚麼會有這麼的浩劫?

這些疑難,拿去問教中的前輩,千百年古教,各必備傳統的標準答案。拉比說教:道德墮落,少愛多恨,這樣的世界,當受詛咒。牧師佈道:世界末日,必先有地震天災,你們應當悔改,預備主來。阿訇演說:真主偉大,這事喚醒我們,記憶他曾創造萬物也能毀滅萬物,他賞賜,他收取,各人自有報應,一切讚頌,全歸真主。上師開示:大地積壓的隱惡,社會揭起的罪愆,都達頂點,大自然需要位移震盪,尋找平衡。高僧宏法:世間原本是大苦海,充滿一切作惡的業報,快快過來,念佛持咒,超度亡靈。傳統的觀念,都是惡有惡報,若是不報,時候未到。各宗教教理內容完全不同,包含的對事態度竟有雷同,看災劫蓋為罪惡的最終報應。

以上答案都無違各教經典,不能說錯。但對受浩劫震撼的生靈,僅以苦難是惡果,理智上說得過去,情又何以堪?怎能算說得不錯?我們需要比標準多些的答案。

猶太教一直指出,上帝造人,有自由意志,苦與樂,人各自負其責。人不但自作要自受,而你怎樣感受,可厭的,可欲的,積極的,消極的,絕望的,希望的,都是你的責任。上帝何以容許大難臨頭,身心慘痛,理由應在上帝,有限人智無法參透。在信仰的诚心所願中,上帝的善上帝的義,永遠常在。喜樂中,上帝正在喜樂中;痛苦中,上帝也在痛苦中。在痛苦中,上帝被疑被罵、任疑任罵,受苦的上帝仍與受苦的人同在。根據律法,想知道為甚麼受苦,不比應知道上帝如何懲罰犯事者更重要;而更加更加重要的,是要去「修補世界」tikkun olam,盡心幫助苦難裡有需要的人。依「評註大法典」塔木德所示,唯一令人失去上帝信仰的事就是苦難,而指導走出苦難的,又正是上帝信仰,及因上帝永在而常存人間的關懷。

基督教的中心,便是基督,無罪的人子,為世人擔當罪惡而受苦,無罪卻受不合理對待要受苦,素為基督信仰一主題。在基督外,苦難是荒謬的,在基督裡,苦難是有意義的。為甚麼受苦?上帝怎樣計劃此時此在的禍福?我們今生無法通曉。作為基督徒,責任是:「仰望為我們信心創始成終的耶穌。他因那擺在前面的喜樂,就輕看了羞辱,忍受了十字架的苦難,便坐在上帝寶座的右邊。」因有基督,同時因我們還有「這許多的見證人,如同雲彩圍著我們,就當放下各樣的重擔,脫去容易纏累我們的罪,存心忍耐,奔那擺在我們前頭的路程。」(參看來12:1-2)保羅更有見證說:「就是在患難中,也是歡歡喜喜的。因為知道患難生忍耐,忍耐生老練,老練生盼望,盼望不至於羞恥。」(羅5:3-5)並且又說:「我們在一切患難中,他(父神)就安慰我們,叫我們能用上帝所賜的安慰,去安慰那遭各樣患難的人。我們既多受基督的苦楚,就靠基督多得安慰。」(林後1:4-5)

伊斯蘭的原義,便是「降服」,對宇宙間唯一真主的絕對順從。降服是接近神性的唯一方式,而降服的經驗,包括了苦難之路。對于信道之人,真主要以苦難與損失「試驗你們,你當向堅忍的人報喜。他們遭難的時候,說:『我們確是真主所有的,我們必定只歸依他。』這等人,是蒙真主的祜祐和慈恩的;這等人,確是遵循正道的」(2:155-157)因信士知道,他們真正的福報,不在今世,「凡信真主和末日,並且行善的,將來在主那裡必得享受自己的報酬,那時沒有恐懼,也不憂愁。」(2:62)對于信道的人,苦難具有救贖的意義,信士經過忍受而非拒絕苦難,受到鼓勵,努力善行,增益德性。安拉即神,其阿拉伯文ilah,很多甦菲派相信,得自WLH一字根,意為「悲歎」。這不是小我的傷感和自憐,而是宇宙間的悲情,為萬物之所以出。我們無法用邏輯證明或語言解釋這大悲,但卻能在生命的沉痛中,透過人性對隱秘神性的渴求,意會這一終極的神性對背逆人性的渴求。

印度各教派,都以個體存在為苦,莫說災難是苦,吃喝玩樂實際終為一苦,當如何離苦解脫,遂為要旨。早期經典,常以世間並無可樂,甚至悲觀。至《薄伽梵歌》以後,揭「皈依」一義,人心篤志诚信,求識自我。當自我撥開無明,乃覺悟其實與宇宙本源大梵同一。覺悟即智慧,一從智慧,永得解脫。智解脫道,以禪觀趨智,悟澈天地之奧義,唯上智得之。下智之人,應循業解脫道,作業而無著,即勤勇精進,節制感情,從事正業、正利、正欲之工作與生活,以有為精進,去實現無為捨執。唯終極解脫,不在善業,因無論惡業善業,苦樂無常,均為果報,受生輪廻,仍不得脫。解脫由智慧,求之聖典,最多也只是掃除障礙,尚有未達,此時需要助緣,其中之第一大要,乃在能分辨甚麼是常與無常。災難之至,世間如幻,作業非真,就連一切功德享受也要捨離。剝落之餘,為一赤條條的真我之常,如是易于诚心悅意,不假外爍,自證本源,趨近至大之梵我渾然為一,涵蘊眾生萬有。

佛教視苦為諦,真實真理。苦非止這苦那苦三苦八苦無量諸苦,更指苦的實際,為不圓滿。苦不圓滿,是因萬物有生有滅,能住能壞。生滅住壞,便是無常。無常之苦,普遍宇宙。因此絕無永恒不變可為主體的自我,是謂無我。佛教說輪廻,不只是一個眾生無始以來輾轉生死于三界六道之事,更成為一個緣起法,推論萬物之實,即為無常、苦、無我,此原始佛教之三法印,證萬物存在的三大特徵,針對傳統常見之真常自我。佛陀以根深蒂固的自我肯定,執實有常、有我,最為悟道障礙。苦不圓滿,剛好戳破想要維持一個真常自我之虛幻。這樣苦在佛教便是諦,更謂有四聖諦:苦集滅道。集是集聚,凡夫無明,招集貪瞋痴恚,為苦之因,而苦為集之果。滅是涅槃寂靜,常樂解脫,為道之果。道為修習八正道,是滅之因。集為因,苦為果,是世間因果;道為因,滅為果,是世出因果。人在世間因果中打轉便在迷,人從出世間因果當在悟。從苦果猛醒,發心破五蘊煩惱,翻迷為悟,行八正道,滅度惑業,才真真實實常樂我淨。苦海無邊,前後裡外,均是無常無我,苦難災劫驟至,如醍醐灌頂,要我們畢竟空無常我,清涼自在,生心慈悲,濟度炎世。

因知所有宗教,如深入其教,苦難簡單非只作罰罪。僅面對苦難申人罪狀的宗教,不能救苦救難,反增添心靈苦難。我們現代人看天災,該就是天災,沒有甚麼特別含義,不具體被告知上帝如何業報如何。現代宗教看災難,應可先還自然為自然,坦然受之,極積補救,不急于與意義結合,以為會有誰對誰作何種目的要求。面對自然的常與無常,人類難免感覺卑微產生敬畏,物質掌控尚有不及,況人心精神之不得已?對人類靈明不昧的這一深層反應,傳統宗教,確有話說。世界失修,人生荒謬,宇宙本悲,一切是苦,萬事皆空,盡都真實。宗教非要避苦避難沒苦沒難,而是肯正視苦難。唯當宗教願一體同悲,能關愛憐憫,方真成為救苦救難之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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