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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為甚麼既以「上帝死了」還要「相信上帝」?
十九世紀以後,西方文化發生鉅變,再非基督教中心。唯歐人皆不察,要待尼采借瘋子之口大呼一聲:「上帝死了!」單刀直入,世方如夢之醒。說「上帝死了」,不是講沒有上帝,尼采本神學出身,他的無神論並不簡單,非思辨上糾纏神之存否,而是直搗基督教的死穴,反而點出要害所在,正是基督教的唯理化,活活把上帝整死。啟蒙运動後理性至上,科學讓物質世界唯理,哲學叫思想行動唯理,連宗教也要令良知靈魂唯理,如此唯理到底,上帝在人的生活存在中剩一空理。尼采不是先決定有沒有上帝,那是幾千年沒有結果的爭辯。尼采是由當下信徒口裡高唱空理但身上神死不活,從這一上帝之死的現況開始,問現在該如何做人,人該怎樣另作打算。上帝死了,但基督徒、基督教會、基督教世界Christendom仍都在那兒,西方文化雖已非基督教中心,卻未嘗無宗教、無上帝。廿世紀以還,不是無神的時代,準確說,應是後有神的時代,是以有神為前題作論述根本的時代之後,不必再要以神為論述前題的時代。新一時代這種完全不同的論述方式,按尼采的說法是,上帝死了。不過另外還有說法,是和德國尼采同時的丹麥祈克果,他棒打基督教世界之虛偽,揭露基督教之僵化,深論做基督徒之艱難,但卻疾呼:「相信上帝!」如不同時掌握「上帝死了」並且「相信上帝」,便無以明瞭當代宗教文化的特質。
祈克果Kierkegaard(1813-55),世稱「存在哲學」之父,為西方哲學發展大轉向的關捩人物。祈氏之前西方哲學的基本理路,是本質決定存在,他展示一全新的思考,存在先于本質。祈氏認為,人的原本是甚麼不重要,人之為人的特點,是他偶然的際遇,無從預測的活動,回應人事物當下作出的抉擇,才使他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並且人還要不斷重複執行個人這自由意志,使他和他的過去因而仍相同或者不同。這一思想,對當代哲學及社會的影響深遠,但非太玄奧難懂。欲予了解,可先從與兩位人物------他父親,及未婚妻,這祈氏生命中最特殊的的關係說起。
祈家本貧,姓氏中的Kirke是教會傭工,Gaard是教會園莊,故祖上應是專替教會幹粗活為業的。祈父童年看羊,十二歲投靠經商的叔父,讀了點書,白手興家,居然致富。他小時在鄉下曾受虐待,忍不住咒罵過上帝,長大後悔不已,覺得自己會受天譴。前妻早逝,女傭懷上他第一個小孩,隨娶為繼室,自此共生了七胎,祈克果乃老么。祈父為人敬虔,但性格憂鬱,總以他早年的罪衍將禍延下一代,都活不到卅四歲,無法超過耶穌卅三的死期。孩子確多早死,只有兩位例外,均唸神學,即祈克果和一位兄長,而老爸本身則享年八十又二。祈父賺夠了錢,四十歲便退休,非常好學,勤于自修閱讀,常跟祈克果討論嚴肅的宗教話題。祈氏十七歲進大學,讀的是神學、哲學、美學,卻因沒了父親監管,成為舞會、劇院的常客。平時揮霍無度,一身是債,但兒子花錢,老爸付鈔,少年人依舊逍遙快活,天天嘻嘻哈哈,像是自信十足。然而其心深處,知道自己只是雙面人,還有另一個自我,空虛無助。他廿五歲那年,父親去世,日記追憶說:爸爸之死,是一活祭,他為了我而死,如有可能,他仍會為我做任何事!------字裡行間,懊悔情深。
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兒子長大後跟父親一樣憂鬱。祈氏自小體弱多病,他患有癲癇,一直掩飾,鮮為人知。他除一雙大眼,炯炯有神,頭髮蓬鬆,還算像挺瀟灑,但往下去,略駝的背,加一對走路微擺很不襯身的瘦腿。父親過世後,他重返大學,專攻神學,邂逅了瑞珍妮.歐遜Regine Olsen,當時她年僅十四。40年他們訂婚,他的論文同時獲得佳評,考取等同博士的榮譽神學學位。但次年祈氏突然提出解除婚約,瑞珍妮不允,女方父親也極力挽回,但他立意已堅。他總以事忙故意迴避,甚至假扮輕佻放蕩,圖使對方抛棄他,可是瑞珍妮仍無條件信他愛他,最後他不得不自行宣佈離去。可憐的未婚妻追至他家,但已人去樓空。他日記寫到:我們終于分開了,我哭足整晚,我逃往柏林,我在受難,我天天想她……。他們都了解大家深愛著對方,但為甚麼祈氏非要解約不可呢?後人作出很多揣測,不過其中最基本無可否認的一點,是他那要命的憂鬱。他渴望婚姻,喜歡妻室,他的作品一再揭示他沉緬于中產家庭的情趣,嚮往普通百姓的幸福與無聊。可是他卻擔心,自己永遠揮之不去的憂鬱,勢必摧毀瑞珍妮現在的快樂。日記中他說:如我不會沮喪,婚姻在她而言,一定以為會使我更快樂。而不幸正因我竟是這樣的一種人,故我必須說,若失去她要比若擁有她,我必在我的不快樂裡更會快樂多一點點。事實上他的愛並沒因悔婚而結束。後來當他聽到瑞珍妮出嫁,他為她的幸福高興,不惜修改一本新書中主人翁因失戀要自殺的結局,變作誓願重新振作做人。他又曾去向瑞珍妮的丈夫請求批准能跟其妻一談,但遭拒絕,稍後對方舉家離開丹麥。丈夫死後瑞珍妮晚年遷返丹麥,不久也過身。距祈克果辭世差不多半世紀,她也安葬在舊情人墓地的不遠處。或許這段淒豔的愛情故事,要到此時才算真正劃上了休止符。
祈克果的父親,終成了祈克果,成了憂鬱的他;而心上人瑞珍妮,則成了祈克果的作品,瑞珍妮是他一切談論中真正的主角。解除婚約後兩年,祈氏傾力寫出他最長的著作《非此即彼》Either/ or,往下去出書源源不絕,成了多產作家。言為心聲,他太多感想要傾吐,和稍晚的尼采相像,身與心皆帶著嚴重創痛,盡投入極有限的十數年寫作生涯中忘情發洩。但不同處是,尼采終于瘋狂,人生最後十多年默對曾喊出的「上帝死了」已麻木無感覺。而祈氏卻永遠憂鬱,告別心上人後十餘年,在當時丹麥不原諒解除婚約的民情下忍受白眼訕笑,一度他更成小報攻擊又漫畫挖苦的對象,文章、人格乃至體形缺陷均成城中話柄,走在街上,連頑童也要跟在屁股後面叫嚷「非此即彼!非此即彼!」面對一切,他逆來順受,幽幽堅持著說「相信上帝」!直到一天椎骨退化夠了,背影一拐一擺不再,摔倒街頭,辭別苦世。
祈氏的寫作方式非常特別,他的著作分兩大系列,一是皆用筆名,一是署以真名。筆名多變,為代表不同的性格思想,以便各自表述,不執一是,請讀者自行判斷。每一作者各說各話,如《非此即彼》描述的人生,甲說美學的,欣然而喜又怵然而悲;乙說倫理的,是非好壞終須取捨;到了《生命的階段》又有丙說宗教的人生,要走出善惡的分別。然他不像尼采必對權威冷酷傲慢,而是以恐懼戰慄,回歸上帝。署名文章則為講道演辭,但他雖精研神學,卻未像兄長按立為牧師,故謙稱講章不過是訓誨,僅宣示他個人的信仰認識。這一系列訓誨,直陳他的「相信上帝」,以主觀的個人敬虔,抗衡基督教世界客觀化、形式化、制度化下的集體迷失。
西方神學集大成者阿奎那Aquinas看世界,充滿上帝存在的證據,並由先驗的理性論證,可令上帝之存在安立。西方哲學傳統代言人黑格爾看世界,為一個至大無外的理性系統。凡存在即合理,合理了又即存在。這使不能如理思想的不成真實存在,只要如理被思及的便創造成存在。理的正、反、合層層推進,最終達到絕對真理即上帝。但祈氏自其存在經歷看世界,完全不一樣。這世界無從真實知覺,也未能理性喻解,所以確不必想象有統管萬有的上帝。但注意,他在這裡並不像有些這樣想的人順著下來即取「無神」的設準,再把未來交託給原始生命主導的權力意志。他反而是想:好了,世界既荒謬,我們也荒謬,無論做甚麼都荒謬,我們何不偏偏來幹點最荒謬的事,就是去相信上帝?果若無神,何必堅持任何的理由,真要相信任何東西或死都不相信任何東西?既是這樣,為甚麼我們不干脆更荒謬,接受不能再荒謬的相信上帝?不可知的上帝若不存在,便難以理性證明;上帝若存在,強加證明當更是傻瓜。上帝不能也毋必證明,上帝不為證明,而為要我們相信!
祈氏未曾突出「存在」一詞去表達他的思想,然而感染自父親又植根于內心的憂鬱使其不能安于世之集體意識。父愛的感召令他終于為要去愛一個人,願意倒空自己犧牲自己,這些主體的真理認知,當下的生命委身,盡為蘧然悸動的存在。若宇宙是荒謬的,沒有是非,人類是荒謬的,沒有善惡,當目睹世事顛倒虛幻,吾又何需驚奇?何需討道理?吾人內心深處,不是在關鍵時刻常暗自呼求著一個超然一切的仲裁了斷麼?這主宰不可能是我,或是他,或是你,而是召喚大于一己一人的存在。存在哲學面對基督教世界,說上帝死了,有Sartre有Merleau-Ponty;說上帝隐晦,有Jaspers有Heidegger;仍說出上帝,有Marcel有Buber。看見荒謬,陷身虛無,但恒焦慮仍永不言棄的,死了上帝卻無礙信心的,乃是他們共同的祖師,畸人祈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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