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lostpast
【1】 女性的秘密;男性的秘密
据我所知,女人们很乐于交换彼此的秘密。
你们在聊天,聊完家长里短,她面色忽然阴沉下来,你去安慰,她幽幽长叹,“唉,其实我不爱丈夫,我爱的是别人。”你怀着复杂心情继续安慰,她终于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然后,你觉得问心有愧,你想了一会,说(也不算鼓足勇气):“其实……我也有个秘密……”
如此,你们就奠定建立友谊的坚实基础。
台湾电影《蓝色大门》,也有类似情节,不过交换秘密的是少男少女。
男生想不通女生为什么不喜欢他,他英俊健康性情好,游泳队吉他社的。他围着女生打转,一个劲儿的问。女生扛不住,要他说一个自己的秘密,才能交换答案。男生想了一会,说:“其实,我不喜欢游泳,但是想上好的大学,分数不够。”女生扁扁嘴,这算什么秘密?男生憋了很久,才说:“其实……我撒尿从来都不是一条直线,总分岔……”
女生笑,说这算什么秘密。
男生想不通,如果这不算秘密,还有什么叫做秘密呢?
由此,我发现一个事实:男性和女性的秘密是不同的,或者说他们对秘密的理解是不同的。
男性的秘密,大多与自己有关。
女性的秘密,通常和他人相关。
男生的秘密,撒尿不直线,在女生看来,只是隐私,不是秘密。
换言之,女生觉得,只有与他人相关的、不为人知的事情,才称得上秘密。再深究一步,只有与他人相关的事情,才有可供分享的价值。
呵呵,女性秘密的交换价值,也就在此。而女性的隐私,不具交换价值。
但是,我们并不可能因此推断出女性的不道德。
倘若换个场景,几个男人喝酒闲聊,酒酣耳热,其中一个醉酒胡言:“I have one ball,just one,only one!!!”
其他男人怔一怔,继而狂笑,他们可能觉得他无聊、可笑、爱出风头,竟然拿这个来说事,他们也会觉得他在炫耀,他们只会笑,并不会推导出其他感情。
可是,同样这个男人,再换个场景:他和女人做爱,全身赤裸,身体的这个隐私暴露无疑。女人会怎样?
如果她爱他,她会产生怜悯,并由此更爱他;
如果她不爱他,她可能厌恶,从此不再发生联系,也可能她由怜悯生出爱情,谁能说得清呢?
但女人绝不会无动于衷,她会把男人的这个隐私,当作与己相关的秘密,接受下来。
即使这场景不发生在床上,女人还是会一样。
不过,谁也不能保证她不会把这个秘密与人分享。
【2】友谊的前提
对女性而言,“与他人相关”,是成为秘密的必要条件,它意味着背叛常规、戒律和道德的并非我一人,还有另一人,那么,现在,我竟然把这双重的背德都袒露于你,还不能表明我对你的无限信赖吗?
当女人说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时,你要小心了,她是以外表的倾诉给你一种内在的强迫,意即:我已将你引为知己了,你呢?
如果对方也是女人,很难拒绝这种友谊的邀请。她投桃报李,就出现本文开头的场景。
当然,这种友谊很脆弱,如果别人也知道这个秘密,却不肯跳进战壕,你们的伟大友谊就立即削弱。
【3】黄金时代的迷局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王二以“敦伟大友谊”的借口,提出想与陈清扬性交。为什么他不选择爱情,或其他借口呢?
很多人说这是时局所限,那时有几个真朋友呢?我理解这个解释,却觉不止于此。
陈清扬王二东窗事发,要写交代材料,王二文采飞扬,写他与陈清扬的种种性事,大大的满足了上头的窥私欲,可是他仍不被释放。直到陈清扬写了一份,他才出来。
陈清扬写了什么呢?
王小波点到即止:
“陈清扬说,那篇材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她真实的罪孽。
“陈清扬说她真实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时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着紧裹住双腿的筒裙,头发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际。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刚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火烧火燎的感觉正在飘散。打过之后,我就不管别的事,继续往山上攀登。
“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就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据说,凡看过这份材料的人都面红耳赤,他们就把王二放了。
对《黄金年代》这最后几段,我一直喜欢,却总像有东西梗在喉咙里想不清楚。
你可以看作团长他们发善心,放掉王二。可历史真那么善良?历史会对一段爱情发善心吗?《往事并不如烟》里,史良也曾明示爱情啊,有什么用呢?能因此减轻罪责吗?
不可能。
而且,陈清扬说,“承认了这个,就等于承认了一切罪孽”,她说,“她之所以要把这件事最后写出来,是因为它比她干过的一切事都坏”。
为什么?因为她爱上不是丈夫的王二,就是最坏的事情?就是罪孽?
我觉得王小波不会这样简单,绝不会。
【4】陈清扬的三重秘密
交代材料,这个道具很特别。
现实中的人类谈话,大半都是掐头去尾的旁人听不懂的废话,只有在审讯中,才可能出现真正完整的对话: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交代材料是严格按照审讯要求的回答笔录。
王二的交代材料,是延续了他和陈清扬伟大友谊真谛的,他基本略去感情,略去陈清扬的悲伤,他只写性交的5W。
为什么他这么写?
为什么他这么写,还不被释放?
如同小说开篇陈清扬问王二自己是不是破鞋。即使她没偷汉,别人也以为她偷汉,她反正就是破鞋了。谁也不相信陈清扬不偷汉。
可陈清扬的确没偷汉,除此以外,没什么称得上陈清扬的秘密。
陈清扬想倾诉这个秘密,如前文所及,我们知道,当女人倾诉秘密时,就是她们渴望朋友时。
她选择与王二分享这个秘密。因为她第一眼就把这个走路从不回头,对她是不是破鞋不感兴趣的男人,当作潜在的朋友了。
王二,20岁的王二,顺藤而上,这个秘密有啥意思?
他提出性交,以伟大友谊作借口。
在这里,有趣的转换发生了:王二没长着妇人心,他没有倾诉自己的秘密作为交换从而奠定友谊基础,他以目的(伟大友谊)作为某种“要挟”——你不是要朋友吗?那你就跟我上床。当然,他以水泊梁山的绿林好汉式友情蒙住陈清扬的双眼。
王二很聪明,他一眼看出陈清扬对自己的友谊暗示,但男女友谊是有代价的,王二不失时机的索取代价。
《黄金时代》这前面几段,文字俏皮流畅,可我总读出大悲凉。
不能怨王二,换作另一个男人,任何一个男人,最后的结果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他们没有王二那样智慧吧。
假如王二是女人,陈清扬更不会轻易交友,对年轻漂亮的陈清扬来说,女人对她只有嫉妒,除了嫉妒还是嫉妒。
因此,陈清扬别无选择。
要朋友,就要上床。
因此,王二的交代材料写了所有事实,其实等于什么都没写。因为人们早已认定陈清扬是破鞋,至于她偷哪条汉子,并不重要。交代材料,是发掘思想深处的东西,王二什么都没挖到,自然深陷牢狱。上头可以一直要求他写下去,直到没有东西可写时,他也不会被释放。用卡夫卡主人公的遭遇来想象王二的可能遭遇,绝不为过。
也就是说,王二的交代不具任何解密价值,没有新意。
只有陈清扬一个人相信。她深信自己交付身体,是为获得友谊。这是她继破鞋的秘密后,最引以为豪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坚信不疑。
但是,即使王二交代出这个伟大友谊的秘密,人们也无动于衷。这与几个男人喝酒聊天,其中一个说出one ball秘密的场景,别无二致。听众都是男人,就算听众是女人,也没人在意。这与历史语境无关,在任何时代,都没人理会这个秘密。这不具说服力,没用。
而且,我怀疑,王二自己是否相信。
怎么办呢?
在王二被关押很久之后,陈清扬才写那份交代爱情的材料。既然是伟大友谊,她应该毫不犹豫立刻出击才是啊?
为什么?
猜测一,陈清扬再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猜测二,陈清扬有天大的秘密,不愿交代。
同为女人,我能理解陈清扬的挣扎:她不是破鞋,为了伟大友谊,她成为破鞋;她尊重并希望保有伟大友谊,可又在清平山萌发真正爱情,这爱情又摧毁伟大友谊。
这是一个A——B——C顺次摧毁的过程。
承认爱情等于否定自己,否定自己坚守许久的内心道德。
这个过程一旦完成,陈清扬就是不折不扣的坏人,落入人们预涉的所有陷阱,成为一个毫无识别性的女人。
她陷入悖论之中。
因此,她把爱情看作罪孽,她说这是她干过的最坏的事。
而且,陈清扬最后的秘密只与自己有关,那是她一个人的爱情,或者说这已经是陈清扬的隐私。
在众人面前袒露自己隐私,对女人而言,与当众赤裸一样无法承受。
写出交代材料,陈清扬就是罪上加罪:她不仅彻底否定自己,还面对众人说出隐私。
由此,她成为一个没有尊严的女人,这尊严源于她内心。
由此,她觉得自己不再值得爱,也不会再爱。
因此,《黄金时代》的最后一句是:“陈清扬告诉我这件事以后,火车就开走了。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敬佩王小波,没有一个男人能这样了解女人,还了解女人内心的道德自律。
(全文完)
补记:
写《陈清扬的三重秘密》,算是对王小波的一种致敬,我觉得他在《黄金时代》里对女性的理解远胜很多作家,甚至比许多女性作者还深入。
如果你问我最喜欢文学作品里的哪个女主角,我一定会说是陈清扬。
也许她很像我,貌似坚强、爽快、无所顾忌,其实只靠着内心一点自律的道德支撑,然而,这自己内心的道德却在爱情面前溃不成军。这是爱情的伟大,还是女人的陷落?
陈清扬很酷,她内心的东西溃败后,她就转头走掉,再不回头。
我不能像她这样,也肯定做不到,也许这也是我喜欢她的原因吧。
我从不能把《黄金时代》看作一部某种特定历史语境下的书写,我想,从深处看,王小波写出了女性的生存悖论。“她陷入悖论之中”,我这样说。
同样,昆德拉也这样深究着女性,最近一直在读新版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我想像托马斯那样行动的男人很多,但赋予行动以某种哲学的男人一定很少,极少,至于弗兰茨倒是很多,越是得不到的越存在心里缅怀。托马斯是昆德拉未能行动的思想化身,昆德拉只有一个,托马斯也一样。
我甚至想,昆德拉这样写托马斯,从效用上说,其实赐予追欢逐乐的男人一种哲学,是他们本没有的东西。更悲惨的是,这种效用对女人的杀伤力更大,当一个读过此书的女人遭遇一个托马斯,她极有可能把这个男人想象成托马斯。
相比之下,萨宾娜和特蕾莎就是活生生的女人,女人的内心自律(前提是这个女人能感知自身存在价值的)往往比男性更强。换言之,女性获得寻找到自己的机会,在现在,其实比男性更大。
但是,也因为如此,女性承受的内心折磨就更多,这也是陈清扬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根源吧。
有人跟我上次《不朽》的贴时说:“其实阿涅丝和洛拉是一个人的两面”,这个解释同样在特蕾莎和萨宾娜这里成立。
萨宾娜在背叛的路上越走越远,却还是不能免俗的企盼媚俗之一种:老境携手。
“在媚俗被当作谎言的情况下,媚俗必定处于非媚俗的境地。媚俗一旦失去其专横的权力,它就像人类的任何一个弱点一样令人心动。媚俗,是人类境况的组成部分。”
“媚俗的根源就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
在某种程度上,萨宾娜和陈清扬很像,她们的行动是背德的,她们的内心秘密也很近似,都是寻找自身存在,她们的行为同样称得上荒唐:萨宾娜为找寻自己,不被肉身所累,就与不爱的很多男人上床;陈清扬呢,陈清扬为说出自己其实不是破鞋的秘密,陷入到王二的男性盘算中,她成为不折不扣的破鞋。
萨宾娜最后还是企盼媚俗的苍老爱情,她怎么逃也逃不掉,陈清扬呢,她一步步走进去,陷入自己的悖论之中,最后只能放弃爱情。
这样寻找的尽头是什么呢?虚无?轮回?还是无处藏身?
我不想如此简单的准确命中,因为这较之普通的失去灵魂感触的女性生命,她们的寻找在过程中总有价值。但是当中的枷锁,究竟是自己给自己戴上的,还是外界强加的呢?
不过,这种女人身受的折磨一定比其他女人更深重,来自主客观两种。
特蕾莎也是这样的女人,不过她在反抗的同时,依附了托马斯的爱情,她不能独自存活。看特蕾莎的噩梦,我忽然觉得她其实很像林黛玉,托马斯像宝玉吗?有点像。甚至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