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十三）
秋哥一向最重兄弟义气，认为女人只是个陪衬。当地公认为最漂亮的妹妹一定要站在他秋子的身边，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图个气派。
其实骨子里秋哥对女人有说不清楚的抵触和看低，这和他的经历不无关系。他曾是个连自己亲妈都不知道是谁的弃儿。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也曾想过寻本探源，但转念又想，找到自己的生身母亲又能怎样？连儿子都不要的老妈他秋子也不稀罕。
后来他被人收养的时候，也是继母对他最差，受了不少女人的气。尤其是继母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便整天象防贼似的看着他，而且一不顺心就拳脚相加。秋哥额头上那条深疤并不像他自吹的那样是身经百战的纪念，而是因为六岁那年有一天偷吃了小弟的奶油饼干被发现，痛打之余还被人高马大的继母狠命一推，瘦得像豆芽似的小秋整个身子便飞腾起来，落地时脑袋瓜子重重磕在炉台上铁锅锋利的锅沿上。当下血流不止疼得他满地乱转，继母便像提溜小鸡一样一把将他抓了过去，[啪]地将一撮炉灰拍在小秋额头上，边弄边骂，[你个挨千刀的千万别死在家里，要死也给我滚远远的，晦气！]
炉灰虽然可以止血，但却差点儿废了秋的眼睛。小秋边对着水龙头用凉水冲眼睛边嘀咕，眼睛是万万不可以瞎的。只要眼睛没事儿就能认清回家的路，眼睛没事儿就能看清继母的嘴脸。
几年后的一个冬夜，离家出走多时的小秋摸回老家，一把火烧了这称不上家的狗窝。看到继父继母大冷天光着身子抱着他们的宝贝儿在街上高呼[着火了！救命呀！]，小秋狠劲摸了把埋汰的小脸，痛快得浑身颤抖，乐得都巅馅了。
秋哥气候小成之后，身边的女人大多是欺软怕硬唯利是图。尤其是那些粉妹，为了几粒药丸能花样翻新地糟蹋自己，争相比拼谁更下贱。秋哥很是看低这些女人，见到她们就反胃想吐。人连尊严都没了，还叫人吗？
秋哥本无意介入皮肉生意，但是他能打，好多小姐便主动成为了他麾下卖钱的商品。小姐们都说在秋哥这儿做，做得踏实，不受欺负。文学作品里女子堕入青楼大都有着崇高的借口，比如生病的老母，上学的弟弟，身患绝症的老公。可秋哥做大哥这么多年就没看到几个侠义的青楼女子。笑贫不笑娼的商品社会里操守尊严沦落得很不值钱，大多数小姐入行都是因为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躺着赚钱最容易最快捷。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小姐多了真是个棘手的管理问题。总有挑客人甚至跟客人动手的刺儿头，还得管理一下不是？可秋哥有不打女人的原则，就把黑驴子叫进来，赏犯错的小姐几个耳光，意思一下。可谁想到黑驴子这小子又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每次手掌都是高举轻放，到了小姐脸上就变成调戏的爱抚了。秋哥见状就狠狠地踢黑驴子屁股，骂他没出息，砍人时的猛劲儿跑哪儿去了。
黑驴子也知错，惩罚小姐的力度也稍有加大，小姐便顺势夸张地呻吟。秋哥狠踢着黑驴子屁股，黑驴子轻扇着小姐嘴巴，而那小姐边呼天抢地边眉头紧蹙不乏妩媚地盯着秋哥的脸，显出受虐的快感。好像白骨精看着唐僧，摆出有机会非吃了他不可的架势。就这样循环反复，很是一出闹剧。
所以对于秋哥来说，小虹是个很特别很陌生的一类女人。在他这小半辈子里兄弟为他挡刀或他为兄弟撒血早已是天经地义的家常便饭，可上次在北来顺酒楼还真是头一次破天荒有个女人为他解围而且替他受伤。喜欢不喜欢爱情不爱情的放在一边，秋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单为这次小虹为他所做的一切，秋哥就能对她好一辈子。
北来顺酒楼那次之后，小虹每天午饭前都来秋哥这儿，上午十一点，准时得像上班打卡的员工。小虹并不会煮饭，可每天都能带来不同花样的饭菜。秋哥最喜欢吃肉，顿顿不离，还要配上半斤白酒才行。小虹就给他搭配各种蔬菜，秋哥不问原委也没有评价端起碗举筷就吃。这无言的一送一吃配合得倒是十分自然默契。
有一天，秋哥吃着吃着突然说，[小虹，以后你来别化妆了。]小虹欢欣鼓舞地点头，心里幸福地漾溢着被终于被承认的成就感。
小虹从此以后真就不再上浓妆，穿戴上也低调主流了许多。当小虹清爽地再一次出现在秋哥面前的时候，让秋哥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心也[砰]动了一下。这人称[小魔头]无所不敢为的小虹居然一下子出落成乖巧可爱的邻家女孩，至少在那一刻的扮相是这样。
小虹其实长得更像她早逝的娘，属于那种横看竖看都能归到靓妹里面的幸运女子，比她母亲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妖冶韵味，一种大烟花般的颓废的邪美。一米六一八娇小丰腴的身材，是黄金分割完美的尺度，显得乖巧玲珑很有灵气。细如丝段的面皮不着任何脂粉仍是带着惨淡的苍白，只在酒后才会偶尔泛些红晕算是显露出生命存在的痕迹。一双极单的丹凤眼，被工整而淡淡的细眉衬着，总是变化无常，喜时娇美动人，嗔时摄人心魄。
大哥 （十四）
哈尔滨最美的季节是秋天。这里的秋天并没有风沙，一场凉凉的秋雨后，几枚黄叶悠然落地便拉开了整个季节的帷幕。在东北短暂而多彩的秋天里，天总是格外的蓝，蓝得似乎把满天的云彩都浸染了，一丝一缕的浮云都很难辨认。气温会骤降到冰点，呼吸都能在空气中留下往来的痕迹。这样的日子，深深地吸一口冰镇的空气，体会那凉丝丝的感觉经过咽喉穿过肺管一直冰到肺部最偏远细小的末端。当肺部吃饱了新鲜空气，秋天就占据你的身体。静止那么一秒钟，就在那一刻，血液充满了新鲜氧气在血管里兴奋地奔跑着，人头脑清爽，整个身心好像被清洗净化一样舒畅。
一九八八年的秋天，亦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哈尔滨先锋路48号新建的夜总会外花团锦簇鞭炮齐鸣，按古典楼阁形式装修的正门上方高高悬挂着狂草[风满楼]三个字，门口分两排站着十几个身着红色旗袍花枝招展的俄罗斯迎宾小姐，中西对照让人耳目一新。道两旁停了一排排以黑色奔驰为主的高档轿车，其中几个小数字的牌照，很是显眼。
今儿是秋哥第一家夜总会开业的好日子，各路贵宾来捧场也不足为奇。第一家夜总会起名字一定要讲究些。前几天黑驴子奉旨特地到黑龙江大学中文系找了位知名的文学教授咨询并讨要墨宝。那教授很不愿意搭理他，但看驴子目带凶光来者不善，也只好大笔一挥，从唐代许浑《咸阳城东楼》里摘出[风满楼]三个字，敷衍塞责。
秋哥也没啥文化，但做老大的总不能看着字画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挠头迷惑吧？他就绷着脸不言语。
小弟里学历最高的是外号[书生]的小李子，怎么说大学文科还读了两年呢！这时候得显示一下学问。小李子清了清嗓子端正了一下眼镜，细声细语地进言，[“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老大，这诗好像不太吉利呀。]
秋哥关注地听，书生小李子便得宠般兴高采烈摇头晃脑地解释，[这全诗的大意是：诗人正在凭栏送目，远想概然，那一轮平西的红日，已然渐薄溪山，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一片云生，暮色顿至。。。不一时，已经隐隐挨近西边的寺阁了；云生日落，片刻之间，“天地异色”，那境界已然变了，谁知紧接着一阵凉风吹来城上，顿时吹得那城楼越发空空落落，萧然凛然。。。啊哟！]
这[啊哟]是从哪儿看出来的，秋哥不明白抬头瞟了一眼。原来在一边听讲的黑驴子更是个急脾气，早没了耐心听，在书生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又骂道
[有屁快放！老子没功夫在这儿听你小子念经！]
小李子在地上摸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近视镜，狼狈起身，忙简略归纳，
[老大，这“风满楼”就是指突发事件的前夕的先兆，所以不太吉利。]
秋哥听罢哈哈大笑，批评黑驴子太不尊重知识。不过什么吉利不吉利？我秋子就不信这个邪。再说，夜总会就他妈是个高级窑子，[风满楼]， [丰满楼]听着都一样。嘿嘿，吉林有个水库叫小丰满，为什么我们不能用[风满楼]？咱们招牌菜俄罗斯小姐本来就很丰满嘛？！真是绝妙好名字！
*** ***
就在风满楼三楼的贵宾套房里，小虹把自己给了秋哥。
那天夜总会开业，虽然小虹挡了很多杯，但秋哥应酬的酒没少喝。晚上舞会高潮的时候，来宾和身着奇装异服的俄国小姐们跳贴面舞。当喇叭里传出[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熟悉的曲调时，大家按着节拍鼓掌打节奏，俄国姑娘互相搂抱着，尽兴时[嗷嗷嗷]地叫，非常煽情。
几分钟前有人还看到秋哥像模像样地在酒桌间穿梭，风度翩翩地和各地老大和赏光的领导握手攀谈，几分钟后便哪儿也找不到他影子了。此刻秋哥正躲在豪华套房的卫生间里大声地呕吐着。他一股脑把那天所有吃过的喝过的都吐出来了，仍觉得不过瘾。在胃酸胆汁都吐出来了之后，他只有扶着冲水马桶干呕。幸好秋哥的胃长得牢靠，要不一不小心，胃都能吐出来。
秋哥头一次体会到应酬的坏处，是应酬把他最喜欢的喝酒嗜好给毁了。当喝酒变成了责任负担的时候，哪还有什么乐趣可言？秋哥觉得自己爬了一宿才好不容易爬到床边，还没来得及上床呢就翻在地上睡着了，嘴里还喃喃地骂着所有跟他先干为敬的杂种们。
小虹是什么时候到房间里来，又是如何为他宽衣洗漱，如何把他这么大砣的男人抬到床上，秋哥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一小觉儿醒来，觉得脸上暖洋洋有些痒。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温柔地制止。他揉了揉朦胧睡眼仔细瞧了半天才看清楚原来小虹盘腿坐在床头，用双手托着自己的头，很关注地正端详着他。
小虹散开了的波浪卷儿发梢轻柔地摩挲着秋的脸，连同她一缕缕平稳的芳息。秋哥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享受这份意想不到的恬静舒适与踏实。他才意识到小虹只穿了件贴身的红色低胸真丝睡衣，香喷喷的肌肤暖暖的，微耸的白嫩酥胸随着呼吸有节奏地起伏着。
小虹轻声地说，[我来到这个世上就是来找你的。现在找到了，我真的很开心。]
秋哥心里热热的。一把将小虹的脸压在自己的胸前，双手不停爱抚着小虹微湿的卷发。然后他翻转身体牢牢地把小虹压在床上，唇唇相吸拼命地吻。小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从红唇间发出的只有微微的呻吟。
大哥 （十五）
早晨的一缕阳光透过房间厚实窗帘间的夹缝洒在了酒店宽大的床上。秋哥盯着雪白床单上点点殷红血迹呆呆地发愣，像被钉在床边。他光着膀子迷惑地用眼睛跟着在房里哼着小曲儿走来走去若无其事的小虹。
[我不知道。。。] 秋哥低声地说，带着史无前例的温柔和些许歉疚。
小虹停下来朝他做了个鬼脸，[跟你说，你也别太得意！]
当她转身发现秋哥还是一脸严肃的时候，便嬉皮笑脸地说，[以前也没为你守着。只是真的没碰到我瞧得上的男人。这个第一次嘛，没啥大不了的。。。]
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意味着很多很多。秋哥上下打量着这个比自己小近十岁的丫头，这是在短短几个月里小虹给他的第二次实实在在的惊诧。而且每一次吃惊，秋哥内心的价值体系都会被震得乱七八糟，以前曾非常自信地认为自己阅人无数，看人超级精准。但小虹的言行作为一而再再而三地纠正他对女人的成见，每次都让秋哥觉得必须重新定位重新认识这位貌似弱小但很有个性很耐琢磨的女人才行。
小虹的第一次不光让很多关于她作风上的流言蜚语不攻自破，还让秋哥陷入无限感慨。秋哥想，小虹这样干脆地把自己干净的身子给了他秋子，他得对得起这份信任与看重。很少承诺的秋哥半天憋出一句话，
[小虹，我一辈子都对你好。]
小虹嫣然一笑，[你敢不对我好！] 又坏坏地追问，[那，我问你，你能为我死吗？]
秋哥不太喜欢别人谈生论死的。在黑道儿混的人本来就命系一线，还是愿意讨个吉利。秋哥说，[傻丫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咱们都好好活着，不谈死不死的。]
小虹诡秘地瞥了秋哥一眼，说，[我就能。。。]
*** ***
一九九一年，我大哥周强经过两年的备战努力，终于考上了哈尔滨工程建筑学院建筑系大专班。接到通知书的那天，他乐得嘴一天都没合上。老爸老妈传看着那张用正楷写着自己儿子学名并有教育局红色大印的通知书，啧啧地不停感叹。
老妈说，[强，你出息了，妈没白疼你。]
老爸一把将大哥拽过去，用同样的语调说 [儿呀，你有今天的成绩，爸没白揍你。]
大哥搪塞般胡乱地[嗯]着，此时他其实最想见到的只有小叶子。他多想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呀。可是小倩姐远在几千里外的莫斯科呢，而且一去就已经快一年了。那时候没有电子邮件，虽然有国际长途但叶小倩宿舍里又没有电话，只有约好时间大哥一个星期到市委大院小叶子家等次电话。那天大哥已经等不到周末了，便骑车到我爸他们单位把通知书复印了一份，在背面写了[想]啊[爱]呀几个肉麻的字儿，风风火火到邮局给小倩姐寄了过去。
叶小倩在莫斯科大学主攻的是俄国文学。从信的长度来看，文学修养是越来越高了，因为信总是越来越厚。起初没有经验，外加她相思心切，小倩姐每天晚上临睡前都给大哥写一封信，细说今日的见闻感想，到第二天早上她在上课的路上便寄出。可是中国的邮政系统效率低下，信件积压简直是常事儿，所以我大哥总是好几天接不到信，可一收到就是厚厚一叠至少五六封。大哥粗心，看到这么多信早口水直流，不免暴殄天物。他总是糊里糊涂也不看邮戳顺序胡乱拆开，如此看法信内容自然也是颠三倒四，比如上封信都已经描述出去郊游的情景，可下一封信还在做郊游的准备工作呢。看得老哥直搔首弄姿，甚至怀疑小倩姐是不是学上多了脑袋灌水了，记忆失常。
后来小倩姐试着一周发一封信。不管课业多重，每天还是临睡前写些东西给大哥，哪怕只有只字片语。小倩姐说她喜欢俄罗斯，莫斯科人的素质也高，并很喜欢读书，文化气氛很浓郁。刚去的第一个学期，老师讲的课她听得很吃力。老师用俄语夹杂简单的英语，上课老比比划划。听讲的外国学生有中东的，印度的，朝鲜的，中国大陆的，台湾的，基本上的反应都是-- 懵。小倩姐好强，课余时间都在图书馆里度过，书读多了预习得好上课也渐渐入了轨道，几个月后就能参与课堂发言了。
伙食方面俄罗斯那边真没什么好吃的，而且商店周末只开2-3个小时，万一错过了一周就没有零食吃。学校的伙食还好，就是她这辈子没吃过那么多的土豆，胃有时会痛，不过都是老毛病了，让大哥不用担心。她自己住在学校的公寓里，有一个单独的房间，虽然贵，但很清静。
朋友也渐渐多起来，最开心就是一起去郊游。但也有好多无聊的男生追她，虽然她不止一次当众宣布她有男朋友。实在没办法，叶小倩就把自己搞得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甚至一周外套都不换一件。而且每次看到男生基本不正眼瞧一下，因此好多人认为她高傲，伤了无数痴男的心。
即使是这样，还有抱侥幸心理的，认为她可以易地再恋，有人还居高临下地教育她要放松要开放，都九十年代了什么的。看到这些，我大哥气得差点儿没飞去莫斯科痛扁这些无赖。
[妈的！] 大哥狠狠地骂，[男人到了国外怎么都这么不仗义？]
后来小倩姐上街上自己买了个订婚戒指戴在手上。小倩姐在电话里跟大哥说，[戒指虽然是自己买的，但是因为为你而戴，所以以后你可不能不娶我！]
大哥就在电话这边知足地嘿嘿乐。
（本故事纯属虚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