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爸爸-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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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新军
这一次,最先下了班车的是果果。
  班车拐了一个弯,刚刚进了站,果果就迫不及待地把那个少了两只轮子的电动小汽车塞进了妈妈的大提包里。妈妈用眼睛看了果果一下,大概意思是说,哼,你明白就好。妈妈看了一下果果的脸,果果就转过身子下车了。那时候班车的汽推门刚刚“嘣”地一声弹开,班车事实上还没有停稳呢,果果就从车门刚刚弹开的那道细缝里“噌”地挤出去,一个“蹦”子跳下了车。下去的情形我没有看清,我想果果很可能会摔倒。可是摔一跤对果果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西斜的太阳把黄蒙蒙的光芒洒在这个城市的一些看见或者看不见的地方。我们是没有时间享受这些的,这个新出现在眼前的城市,它的容貌与我们无关,它的美丽和丑陋也与我们无关。这和我们进入其他城市的情景没有什么两样。因为只要一下班车,我们就要开始干活了。等车里的人下得差不多了,小香豆才拿起我的小木板车,下车把它放在了地上。这一次我是被国庆抱下车的。我的上身和盘起来的两条细腿已经差不多贴在一起了,这样看起来我的身材就只有一只倒扣的塑料水桶那么高。国庆的两只小手从我的两个腋下一抬,很轻松地就将我钳了起来。但走下车门台阶的时候,他还是粗粗地喘了两口气,毕竟他才十来岁嘛!拎起几十斤东西他多少还是有些吃力的。国庆把我放到小木板车上,转身从三旺爸爸手里接过那只底上绑了胶皮的铁罐子丢给我,然后就变得跟不认识我似的重新上车了。这时候头一个下车的果果和第二个下车的小香豆已经不见了。我知道他们去哪了。我也知道我现在应该去干什么了。我左手握住铁罐的沿口,右手握住那只带木把的小撑子,向后一用力,小木板车就向前滑去。四只轴承做的轮子在水泥地面上发出一片骨碌碌的刺耳声响。每到一个城市,我都是从车站开始干活的。我把小木板车撑到每辆车跟前,然后努力地把胸部从石块一样僵硬的膝盖上抬起来,脸上做出一种表情———就是把腮上的肉向上抽一抽。那种表情在别人看来一定很古怪,不像笑,也不像哭。反正一般人是做不出来的。看到我这样的表情,司机呀,车主呀,售票员呀,或者是旅客呀,都会忍不住往我的铁罐里丢一些钱。等他们丢了钱之后,我就漫无目的地点点头,表示非常感激地离开了。在我撑到第三辆车跟前的时候,三旺爸爸和妈妈以及国庆从我跟前走了过去。他们变得好像不认识我一样。妈妈把上衣已经换掉了,现在穿在她身上的是一件能隐隐看见身上皮肉的白衫子。她走过来时脚底下咯噔咯噔的,原来她把脚上的鞋也换掉了。平底鞋脱掉了,换上了一双高跟皮凉鞋。这是她来到一个新的城市下车前的老习惯———下车前要把车上穿了的衣服换掉。她肩上挎着那个装了许多东西的大提包,但她脸上的表情像回到老家了一样显得十分清爽。走过我身边时,她也在我的铁罐子里塞了一张淡绿色的钱,三旺爸爸没有塞,国庆装模作样地丢了两张更小的。许多人都因此向他们投去了惊叹的目光。我撑着小木板车在黄昏的城市里穿行。在车站走完一圈后,我出了车站的大门,然后顺着一个斜坡撑上街边铺着花砖的人行道,沿着靠近店面的这一边向前撑。每到一个店门前我都要停下来,然后朝着店门口不住地点头张望。我为什么要朝这个方向过来呢?这不奇怪,因为我看见三旺爸爸就在前面,他嘴里叼着烟,肩上挎着一只黑色的皮包,这里瞅瞅,那里看看,既好奇又悠闲,好像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我和他永远保持着一段距离。
  不用问,小香豆和果果肯定不在这一条街上,妈妈和国庆肯定跟着他们暗暗地为他们张罗去了。

  二

  果果那个缺了两只轮子的小汽车,本来是有三只轮子的,但是那天被妈妈又摔掉了一只后,它就成了只有两只轮子的小汽车了。那些天,我们在进入这个城市以前的另一个城市,但那个城市实在太小了。一天晚上———其实已经是凌晨了,我们收工回到住处,妈妈先从我手里接过铁罐子,把里面大大小小的钱都倒在床上,然后一张一张地数完。这时候,小香豆早把自己胸前的那个已经发黄的军用挎包摆在了妈妈面前。妈妈伸出她的手在小香豆的毛盖子上拂了一下,掏出钱,开始一张一张地数。数完了,又叫果果把他那只同样的挎包递给她。这时候果果怯怯地从包里掏出了一只缺了一只轮子的红色玩具小汽车,攥在手里背过去,然后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包给妈妈递了过去。妈妈数完了,然后抬起头哼了一声,对小香豆说,去,到床上去。小香豆看了眼果果,好像没有以往那样高兴似的走到另一张床边,把已经烂得没有后跟的布鞋脱掉,乖乖地上床去了。接下来,妈妈的脸色就变得越来越坏了。她一边把那些摆在白色床单上的花花绿绿的钱从大到小一摞一摞地码好,一边开始呼哧呼哧地出气。她把那些钱在大提包里的一个小皮包里放好,哧地一声就把拉链拉上,然后两手攥住那只鼓囊囊的大提包,用劲一举,再向前一推,就把它扔到了靠墙的床头边。扔完提包,妈妈回头紧紧盯住了站在门后角落里发呆的果果。
  给我过来,妈妈喊了一声。
  果果的腿抬起来,像麻了一样在空中抽搐着,怎么也迈不出去。相跟着,身子也不稳当了。但他的两只手却牢牢地握着那只小汽车。肯定是果果包里要来的钱又比我和小香豆少了。妈妈的眼睛已经瞪大了,有小鸡蛋那么大,那两枚草黄色瞳仁和大多数已经浑浊了的眼白都从眼眶里突了出来。每一次她那样瞪眼睛的时候,我怦怦乱跳的心里都会这样想。那眼珠里射出来的眼光,就像几根泛着冰光的铁棍子。这时候那几根铁棍子就直直地向果果戳了过去,防都防不住。它先戳到了果果憋得红扑扑的小脸上,然后又拐了一个弯,落到他手里的那只缺了两只轮子的玩具小汽车上。我们已经习惯了,每一次妈妈的眼睛从眼眶里凸出来,射出铁棍子一样冰光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小香豆和果果,我们三个人当中肯定有人要招祸了。果果那只刚刚抬起的脚还在犹豫是不是应该落下去的时候,妈妈呼地像旋风一样从床上站了起来,抢前一步,啪地一把搂过去,那只缺了一只轮子的红色小汽车就被打跌在地上,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最后像一只没有翅膀的鸟一样落在了墙角。还没有等果果做出任何反应,妈妈已经抽回了打落他手上小汽车的那只手,然后一巴掌反抽过去,掴在了果果的左脸上。果果就像一片惊慌的树叶一样,突然飘了起来,紧接着又一头栽了过去。头在床沿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又嘭地一声倒在了水泥地面上。就这,妈妈的气还没有消。
  这么几下子妈妈的气通常是不会消尽的。
  她走了两步,来到已经躺在地上的果果跟前,抬起脚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她这一脚下去,果果连哼都没哼一声。这一脚是很重的,但是果果连哼都没有哼。妈妈大概意识到什么了,想再踢一脚,又突然犹豫起来。我以为果果可能是死了,但又觉得他不可能这么快就死。但妈妈肯定不想让果果死,这时候我看见果果的嘴角和额角都流出血来了,小香豆坐在床上,紧紧蜷起身子,用两只细胳膊缠住两只紫油油的膝盖头,两只黑洞洞的大眼睛一半被遮住了,一半露在外面,偷偷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连呼吸几乎都已经停止了。我的身体搁在那只小木板车上,我没有办法躲开,我的身体就靠在床头间的一块墙皮上,我的长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个脸,我常常用这种方法来遮挡眼前不愿意看到的一切,但事实上这样做完全是徒劳的。因为我的头发实在太稀了,即使它们全部垂下来,也还是没有办法把我的目光完全挡住。妈妈看到果果流血了,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蹲下身子,把果果羸弱的身子从地上抱起来,搂在了怀里。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妈妈真的是一个温和的好妈妈了,我心里突然那么湿漉漉地一暖,也想扑过去让她抱一抱。哪怕是被她多踢几脚多掴几个大嘴巴呢,哪怕比打果果打得更重些,比果果流得血再多些,总之怎么都行,只要她真的能这样抱一抱我。妈妈把果果搂在怀里,拍了几拍,摇了几摇,又一连喊了几声,果果,果果,果果。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掐住果果鼻柱子下那块儿。掐住了她还在喊,果果,果果,果果。
  妈妈大概不相信果果会这么容易就死掉,我也不会相信。果果平时挺经打的,我们都很能经打的,挨打是我们的家常便饭,如果说挨上两巴掌就死的话,我们大概已经死了几百次了吧。妈妈搂住果果喊的时候,已经缩在床角的小香豆从胳膊弯里伸出眼睛来,她的眼泪已经下来了,眼睛里闪着星星一样的光。果果终于没有死掉,妈妈喊了一会儿,他嘎地出了一口气,又咽了一口,眼睛就慢慢睁开了。我也出了一口长气。当果果发现自己是躺在妈妈怀里时,就用细细的病猫一样的声音叫了一声妈妈,然后伸出舌头,把嘴唇上的血卷到嘴里,咕噜地咽了下去。妈妈什么也没有说,抱着果果向旁边挪了挪,拾起那个缺了轮子的小汽车重新递到了果果手里。果果仰起眼睛勇敢地盯着妈妈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说,妈妈,我想要这个小汽车,以后我只在睡觉和坐车的时候玩,你不要把它扔掉,行不?直到这时候妈妈才松了一口气,她一边把果果如释重负地从自己怀里放下来,一边说,行,妈妈答应你。过了一会儿,三旺爸爸和国庆从外面冲澡回来,见果果带着伤蜷在我旁边的水泥地上玩那只小汽车,三旺爸爸看了眼已经躺在床上的妈妈,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三旺爸爸妈妈和国庆一人一张床睡下了,小香豆蜷在妈妈的脚头也睡下了,我盘坐在我的小木板车上也睡下了,果果躺在一张纸板上,还摆弄着那只红色的小汽车。他想把那只刚刚被妈妈打下去摔掉的轮子重新按上,但刚按上它就掉了,刚按上它就掉了。我想它大概已经按不上了吧。
  第二天,果果额头上结了一个三角形的疤。

  三

  黄昏渐渐过去不久,城市的夜晚就来到了。我的铁罐子里已经塞满了花花绿绿的钱。在一个拐角处,走在前面的三旺爸爸突然一转身,像一个若无其事的闲人一样向我走过来,看看左右无人,便俯下身把铁罐子里的钱全掏出来,塞进他身上的那个皮包里。然后三旺爸爸示意我跟上他。整整两条街的店铺已经被我们转得差不多了,我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我真是奇怪呀,这些城市,不管大小,内容都差不多。它们都会有一个或几个车站,都有弯来绕去的街道,都有那么多花花绿绿的铺子,都有那么多闲得没事的人坐在一些能让他们尽情闲坐的地方,都有那么多穷人,从这一点来说吧,我觉得城市就是一只鸟,大城市是大鸟,鸡那么大的鸟,还有一些比它们小的城市大概相当于鸽子。还有一些城市,就像小麻雀了。但它们的共同之处是:它们都有翅膀,都有脑袋,都有一个或胖或瘦的身子。我的手握着小木撑子,咯噔咯噔地撑着小木板车往前走。小木板车的四只铁轮子在红色小方砖铺成的路面上呼隆隆地响。不时有人被惊得回头张望,他们还以为身后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家伙呢,结果看到的只是一个小木板车和小木板车上猴子一样蹲着的我。于是他们的目光都变得复杂起来,有一些失望,有一些好奇,有一些怜悯,还有一些混合在一起分辨不清的东西。这样的目光我已经麻木了,我几乎每天都要被这样的目光所笼罩。在我的眼里,人们对我笑一笑,对我投来一缕同情的目光,或者开口大骂,或者向我吐一口痰,对我几乎都是一样的。我不会因此去恨谁或者因此去喜欢谁。我的两条膀子已经不是酸了,而是开始疼。但三旺爸爸走在前面,我就不能不拼着命撑。凭我的判断,今天我们来到的这个城市应该是一只鸽子,因为它不算大,也不能算小。我们到了这种鸽子一样的城市,一般只工作三天。到了第四天早上,我们就会坐这个城市最早开往下一座城市的班车走了。走在前面不远处身材高大的三旺爸爸,我已经不知道他是我的第几任爸爸了。我跟上三旺爸爸的时候,是一个冬天。天上飘着指头蛋大的雪疙瘩,落到地上的时候,它们很快就化了,地面被弄得湿湿的。这种潮湿被风搅拌后,就把天气搅得特别冷。我的五贵爸爸在村里修了栋两层楼房,我和五贵爸爸的女人在天冷了从外地赶回去的时候,五贵爸爸家的楼房已经早就竣工了。几年前五贵爸爸把我从已经准备起楼房娶女人的桑富贵家接来的时候,他们一家四口还挤在三间破旧的瓦房里。五贵爸爸带上我出去了一年,他的女人又带着我出去了一年,之后,他们家的三间破瓦房就变成一栋二层小楼了。那天,身材高大的三旺爸爸就是披着一身湿溻溻的雪末子走进五贵爸爸家院门来的。那时候我就在院里一间没有门的旧棚子里,我的身子下是一层麦草和一块烂毡子,身上披着一件分不清颜色的旧大衣。我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敞开的庄门里走进来的。他在门口先是愣了一下子,然后脸上溢出厚厚一层羡慕的神情,嘴里甚至悄悄地啧啧出两声。这些都做完了,他才抽出相互袖在一起的手,朝楼上喊了一声,五贵———叔哎———在家吗?婶子哎!他喊完好一阵子了也没有人回答,住在我小棚屋旁边的四眼黑狗却被他的声音吵醒了,呼地跳出来,汪汪叫了两声。这时候才听楼上传来五贵爸爸的女人那乏塌塌的声音。她说,谁呀?这一大早的。我———我,是我。
  三旺爸爸赶紧前走了两步,答应两声,向楼梯口快步走过去。
  楼上那个声音又说,哦,是三旺啊,有事呀,上来,你叔还睡着哩。然后就是一阵噔噔噔的上楼声,还有一声哈———是五贵爸爸的女人拖长了的哈欠声。到了快吃中饭的时候,他们都从新楼上下来了。我的那个叫五贵的爸爸最先来到我的小棚屋门口,他身上披了一件黑油油的皮夹克,两只手背在里面。大团的雪花从空中落下来,落在他黑亮亮的皮夹克上马上就滑了下去,跌到地上就啥也看不见了。这件皮夹克是他的女人在天冷了带我回家的时候路过最后一个城市买的。那时候,那个城市里有很多的男人都穿着那种黑色的皮衣裳。他们有的打着领带,这样的人就常常不把扣子系上,而是把两只手也插在裤子兜兜里,看上去牛皮得很。有些是把扣子系上了的,下巴下面能看见他们也打着领带。这样的人看上去就是另一种样子,他们和那些穿黑色皮衣裳而常常不把扣子系上的人是不一样的。而我的这个五贵爸爸和他们都不一样,他披着它,手不是甩着也不是插在兜兜里,而是背在屁股上面的后腰上。五贵爸爸嘴上叼了一支烟,长长的烟灰被一朵雪花咯地一声压断了,很快和那团雪混到一起,笔直地落在他脚下的泥地上。然后五贵爸爸向前移了一步,那块显眼的深灰色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五贵爸爸抽出一只手拿掉嘴上的烟屁股,对跟在他身后的三旺爸爸说,就这,看着这么个货,宝哩!这时候三旺爸爸上前一步,从五贵爸爸屁股后面探出半个身子,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我。既惊,又喜,又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我和三旺爸爸的第一次见面,他个子很高,身板很宽,头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理过了,有些乱。乡里的男人大概只有这一种样子。五贵爸爸原来也是这么个样子的,当时他把我从桑富贵那里拎回来的时候,他看上去甚至连三旺爸爸都不如。但两年后他就变了,不但有了一栋新楼,连他的整个人也变了。像他这样能在村里披着衣服背着手走路的男人是不多的。所以他一旦成了这样的男人,我就知道会有另一个爸爸来接我了。这个人如果不是三旺爸爸,也会是别的爸爸。三旺爸爸看了我一阵,回过头对五贵爸爸说,叔,再便宜些,行不?五贵爸爸啥也没有说,他已经把那段烟屁股又重新叼在了嘴上。这时候跟上来的五贵爸爸的女人说,贵啥贵,贵啥,贵个啥嘛,我们当初是……我们家月梅都搭上了,那是多大的本钱呀,不说了,不说了,现在我们让你五千接过去,我们其实一分也没赚你的。三旺爸爸说,就说哩嘛,这不是又过去两年了吗?机器两年也有个磨损哩!你总不能原价进来的,使唤几年再原价放出去吧?五贵爸爸听三旺爸爸这样说,大概有些不高兴了。他呸地把烟屁股吐到湿泥里,呼地上前一步揪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伸过来,张开虎口捏开我的嘴,回头对三旺爸爸说,你看这牙槽,两年吃我的喝我的……痛快些,要还是不要,现在就给话。说着话,五贵爸爸已经把我提了起来,话一落,他的手又松开了。我咚地一声落在麦草里,头顶上的皮像针扎一样疼。眼看着五贵爸爸转身就要上楼了,三旺爸爸才软下来。撵上去说,叔,叔,叔———你看我又没说不要,你看,你看你,还不是你说多少就多少嘛。就这么,我被五贵爸爸出手了,被三旺爸爸接来了。

  四

  那天中午,三旺爸爸握着我的一条胳膊提着我往他家走。我的身上蒙着一件旧棉衣,眼前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那个已经坏了的小木板车提在他的另一只手里。三旺爸爸的脚踩在泥水里,一路都在吧唧吧唧地响。他的步子沉甸甸的,有点深一脚浅一脚的样子。一路上我都在盼望三旺爸爸能够摔倒,只有他摔倒了我才能稍微缓一缓,让紧绷的身体松口气。但三旺爸爸好像永远也摔不倒那样摇摇晃晃地走着。我的那条胳膊那么酸,起初还只是胳膊酸,酸着酸着就开始抽了,一绺子一绺子地抽,一直抽到了腰上,又到了背后,还有一丝抽到了心口那里。我的上下牙咬得紧紧的,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我就把牙咬得咯咯响,这样开始会好受一些,但过上一阵子这种方法就不灵了。我觉得我满嘴的牙可能都被咬碎了。后来我就昏睡过去了。昏睡过去好啊,我就变得什么也不知道了。任凭三旺爸爸怎么样提着我,任凭他走再远的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三旺爸爸的家终于到了。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我的小木板车上盘坐着了。三旺爸爸家的房子比两年前五贵爸爸家的房子还要破,而且只有里套外两间。三旺爸爸的女人看上去还很年轻,我是说她只是比五贵爸爸的女人年轻一些,她和那些摇摆在城市大街上的年轻女人是没法比的。她的脸那么黑,黑里又透出一种紫堂堂的红,看上去脸皮那么厚。但是我知道,这个黑脸女人今后就是我的妈妈了。我刚刚被三旺爸爸接过去的时候,小香豆和果果都还没有来。只有国庆。国庆是三旺爸爸和他女人的亲儿子。国庆已经在上小学了,他总是会很好奇地去看我。有时候还要伸出手把我身下的木板车推上一推。太阳好的时候,他还把我推到门口晒过好几次太阳。他总是问我这问我那的,有时候还拿出自己的书本子,指着那上面密密麻麻苍蝇一样的黑字问我,这个字,你认不认识,这个、还有这个,你认识不认识?我总是不说一句话,我已经很长时间不说话了。很长时间不说话我就觉得说话是十分没有意思的事。长久以来,我所有的一切都只用点头和摇头这种简单的方法来表示,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的,我更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说过话。

  五

  广场上喝啤酒的人很多。
  当然他们有的也是不喝啤酒的,但他们一定在喝别的东西,黄的,或者是红的。或者什么也不喝的偶尔也有,但不多。除了坐下来喝一些什么的,还有的人在悠闲地走来走去,有的是一对男女分别牵着一个小孩子的一只手,那样的必定就是一家子。广场上的灯已经亮起来了。一种立柱一样的灯,它们一会儿是黄的,一会儿又成粉的了,一会儿又变成别的什么颜色了。这一点和很多城市显得十分相像。来到广场的时候,三旺爸爸的脚步放慢了,他用眼睛朝四面瞅着,我知道他是在瞅什么?这时候我就不能再跟着他了,我找到一个斜坡,把小木板车撑上街心广场,就径直向那片喝啤酒的人撑过去。这个广场的地面是相当平的,全是用大块大块的暗红色平石板铺出来的,我撑起小木板车来一点也不费力气,只要用力撑一下,我的小木板车就能滑到好几步远的地方。远处的三旺爸爸走到一个啤酒桌子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他招了一下手,然后就有人在他面前摆上了一大杯啤酒。三旺爸爸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回头朝我扫了一眼。这时候我已经在第一个啤酒桌边停下了。我的小木板车撑过来的时候,坐在第一张啤酒桌上的那一对年轻的男女已经注意到我了。先是那个女的吐出含在嘴里的塑料吸管,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抬了抬尖尖的下巴,示意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朝他背后看。这一看他就注意到我了,我也注意到他们了。我想这一回我应该从他们这一张桌子开始要是没有错的了。我在他们跟前停住的时候,那女的惊呆了,她也许不会想到我会在他们这张桌子前停下来,她也许以为我会很快从他们身边滑过去呢。她的目光在某个时刻已经变得僵硬起来了。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到我身上,又迫不及待地移到她对面那男的身上,然后又移向我,她就这样不停地移来移去,最后把她自己也搅浑了,不知道究竟应该把目光放到哪里。我想她肯定是给吓着了,她的眼睛本来不是圆的,结果都睁圆了。那里面本来是有一片水的,我再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它们已经变成一对深潭了,而且她露在裙子外的两条那么长那么白的小腿还刷刷抖了两下子。她肯定没有想到一个人会是这么个样子:头那么大,却安在一个还不足二尺的身子上,而且这个身子还是团在一起的。两条胳膊像两根黑黝黝的木棒一样安在脑袋下面。她肯定被吓坏了。
  我的小木板车停到他们桌边,然后我手举铁罐,把头仰起来睁大眼睛看着他们的时候,肯定会吓着她的。这种城里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她们看上去那么高,那么亭亭玉立,其实却像刚刚从地里长出来的一种花草,嫩生生的,很容易断掉。所以她们身边一般都会有一个或者几个男人。男人的目光被眼镜的玻璃片挡住了,他什么也没有说,马上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的皮夹子,飞快地从里面扯出一张钱塞进了我的铁罐子里。我向他点头表示谢意,然后一只手握着铁罐一只手握着木撑子,两手一起用力把小木板车从他们面前撑开了。我转头过去的一刹那,瞥见那个女的紧紧握住了那个男人的手。我想我马上离开是对的,我真的不想吓着她。要不然她晚上也许会做噩梦的。撑过去的时候我也喝了一口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见广场上这么多人都在喝着什么我突然就觉得渴了,很渴,我就拧开放在怀里的塑料瓶子仰头喝了一口。接着,我就撑着小木板车一个桌子一个桌子地向前移。小木板车的四只铁轮子骨碌碌从石板上碾过去的时候,那些坐在桌子边喝啤酒或者说话的人即刻就注意到我了,他们的目光向下一压就落到我身上了。然后他们就看见了我手里的那只铁罐子,这样他们就清楚地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儿了。我撑过去的时候,他们就往我的铁罐子里面丢钱,有的丢一张,有的丢好几张。有的一桌人各丢各的,有的是收在一起由一个人塞到我的铁罐子里。这种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点头致谢。
  在一个拐角处我遇到了果果。他脖子上挂着一张写着几行黑字的白纸板,手里端着那只已经不规则的铝制饭盒子。他也来到街心广场上这个摆满啤酒桌的角上来了,他的背心后面烂了的两个窟窿里,露出红红的两片皮肉。他在每一个桌子前都要停一下,然后轻声地叫着,叔呀,婶呀……这一片我已经转完了,再说果果已经来了,我就得往那些转悠着的人群里去。小香豆、果果和我,我们是不能在同一个人群里要钱的。这是三旺爸爸为我们立下的规矩,他说那就好比这里只有一碗饭,你们三个人吃就只能一人吃两口,如果你们分别到三个不同的地方去吃,你们每个人都可以吃到满满一大碗饭。三旺爸爸害怕我们把这句话忘掉,每过几天,就选择一个晚上,在睡觉前把它对我们再说一遍。有时候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都快要迷糊过去了,他一边说,我们就一边嗯嗯地答应,一边点头。有时候如果三旺爸爸的心情不好,我们那样做的时候,三旺爸爸就会选择我们三个当中显得最心不在焉的一个,戳两指头,或者扇一巴掌。有时候他即使扇了,我们也还是在那一刻像死猫一样睡过去了。我刚走出不远,一转头就发现有人在轰果果,那个男人举着两条膀子叫果果到一边去,还做出了伸手要打的样子来吓唬他。那个男人大概是摆啤酒摊的老板,大概是见果果这样的见得多了。这样一来,我想今天晚上果果肯定又要挨一下子了。
  我走了没多远就碰到了小香豆,她胸前也挂着和果果同样的一张白纸板子,上面写着几行醒目的黑色的字。字是国庆前几天写上去的,大概意思好像是说我想上学可是没钱啥的。三旺爸爸说了,现在正是假期,用这种方法向别人张口,相对好要一些,理由也更加充分一些。我的样子和小香豆和果果是不一样的,所以我用不着挂那样的牌子。
  小香豆的两条毛辫子已经松掉了,梢梢上胡乱扎着的两朵已经脏了的红头绳,一跳一跳的。她的碎花布衬衣看上去已经太小了,瘦瘦的身子像雨天顶出土的蘑菇一样把那袄子挑了起来,露出黑而脏的一段细弱腰身。她脚上的鞋过于大了,那是一双黄胶鞋,走起来沙哧沙哧的。她的步子走得很慢,她手里端着一只大号的搪瓷缸子,走到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或者几个人跟前的时候,她总是什么也不说,只用眼睛望一望他们,然后就扑哧一下跪倒在地。接着她把那个纸牌子向前一推,天灵盖抵在地上,手里的缸子适时地举上头顶。小香豆这样的举动在城里很少有人招架得住,如果不在她举起的缸子里塞上钱,很难有谁能从她面前走脱掉。关于这一点,三旺爸爸已经表扬过小香豆几次了,并且要求果果向她学习。果果当时不以为然地说,我不跪照样能要到钱,要到很多钱。结果是:果果被三旺爸爸掴了一个大嘴巴。三旺爸爸斥责说果果这是不学好的。果果当时哭了。但第二天出来开始干活的时候,果果还是没有跪,三旺爸爸甚至撵上去警告过他几次他都坚持没有那样做。这样一来,我发现三旺爸爸和妈妈越来越看果果不顺眼了。前段日子,三旺爸爸回了趟老家,把放假的国庆接来了,然后又在外面找了两个纸牌子,叫国庆在上面写了字,我想这样可能会好一些的,但是果果还是常常吃一些亏。好像那个牌子以及国庆的到来并不能改变他什么。我想这样下去果果的坏运气肯定很快就要到来的。三旺爸爸说国庆已经上中学了,应该让他出来走一走,闯一闯。外面世界大得很,一个儿子娃,光念书不见一见世面是不行的。三旺爸爸说自己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这几年在外面闯了闯,自己已经完全彻底不是过去的那个三旺了。再回到村里的时候,他已经再不会猫着腰走路了。三旺爸爸说的确实不错。上一次天冷了的时候,三旺爸爸领着我回去的时候,他们家的房子虽然还是老样子,但已经养着一匹小牛娃一样大的狼狗了。远远地听见什么动静,那么粗的铁链子,它向前一冲就挣得铮铮响。在一片庄子里,能养起这样猛兽的人家并不多。但三旺爸爸家已经养上了,这就很能说明问题。小香豆和果果就是三旺爸爸家养上那只竖耳朵狼狗的这个冬天被接过来的。接过来以后,他们晚上就和我住在了一起。白天的时候,他们就出去干活。喂喂那只大狼狗啦,扫扫院子啦,洗洗屋里的脏东西啦,反正啥样的活他们都要干。冬天也没什么活,但三旺爸爸和他的女人———我们的妈妈总是不习惯他们闲下来。三旺爸爸有一次喝醉了,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在院子里被啥东西绊了一跤,他没有马上起来,朝屋里吼了几嗓子,都死绝了吗?小香豆、果果,日死你们妈的你们都死到哪里去了,老子跌倒了还不快扶老子起来,你们成心要老子好看是不是?老子他妈的花了一万多把你们买来当你们是当爷的。日你们妈的。不知那天小香豆和果果躲到哪里去了,三旺爸爸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掂了个什么家伙,向后院里去了,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小香豆和果果锋利的哭喊声。那一次小香豆和果果被三旺爸爸打日塌了,在小棚屋的破絮子里睡了好几天身上的青印子都没有完全消下去。三旺爸爸指着躲在絮子里的小香豆和果果说,不这样收拾你们,你们日后不定还成个啥了呢。小香豆和果果被三旺爸爸接过来的时候,他们原先的那个爸爸已经有十多个像小香豆和果果一样为他们要钱的儿女了。他们的那个爸爸嫌娃娃多了,出去太扎眼,管起来也颇烦。三旺爸爸听到了这个消息就过去接了两个。三旺爸爸当时和他的女人商量的时候说,出门在外,一个也是管,两个也是带。管一个和管两个,管法差不多,收入却是不一样的。他的女人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妈妈当时坐在电灯下的一把白木板椅子上,她的两条腿本来绞在一起,听三旺爸爸那么说,她好像是思考了一下子,然后就把两条穿着黑棉裤的腿分开。过了一会儿又搭在了一起。又过了一会儿又分开了。这一次她从白木椅子上站起来,抿了抿嘴唇,仿佛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才说,那就再接两个,反正两个也是管,三个也是个管嘛,两个跟三个……那个……总是不一样的嘛!听女人这么说,三旺爸爸又说,你看你这人,还狠,带上三个出去,我一个人顾得了哪个?他的女人我们现在的妈妈当时刚刚重新坐到椅子上,三旺爸爸这么说,她就呼的一声站起来说,我也出去,把地给人租了我也出去,地咱不种了。他五贵叔能三年盖上个楼,咱就不信领出去三个两年还翻不了个身。前村的老拐子为啥要急着把那些娃娃出手?啥多了不好管,颇烦?屁,他那还不是钱挣腻了嘛!就这,地我不种了。再接两个来,过完年咱们就出去。先南下,再北上。我就不信日子过不到人头里。就这么,过了两天,三旺爸爸就把小香豆和果果接来了。
  小香豆和果果很乖,见了三旺爸爸和他的女人,就喊他们爸爸,喊他们妈妈。他们那么喊,可是他们的亲爸爸亲妈妈到底是谁呢?小香豆和果果是不是知道他们的爷爷和他们的奶奶呢?他们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如果不知道的话,那么我就要比他们幸运一些了。
  我至少脑子里还有一些爷爷的印象。

  六

  我对爷爷的记忆和印象,就像一张被我揣在怀里的相片,已经愈来愈旧了。但只要一有空闲的时候,我就会想到那个总是猫着腰走路的老汉。我很小的时候,我爷爷———那个猫腰蹴腿的老汉就用脊背把我驮到城里来了。我骑在他背上,就像骑在牛背上一样,他走起路来一步一晃的。来到城里,我们并不像那些整天坐在馆子里大吃二喝的人一样来过骄奢淫逸的生活。我们更像是闯进城市里没人要的找不着家的两条野狗,一只老狗领着他的孙子小狗。我们永远不停地在大街的阴暗处走着,走到晚上了找一个旮旯里铺开絮子就睡下了,太阳出来我们收拾起东西就接着走。见到一个从门口涌出饭香的馆子,爷爷就要小心地撩起门帘子推开门,将那只长着乱七八糟长头发的瘪脑袋探进去,十分机智地左右看一下,然后像狗一样小心谨慎地挤进去。不一会儿爷爷的缸子里就会端上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有时候,大鱼大肉也有。那时候,香喷喷的东西我们吃得多啦。
  我爷爷这个人,他说起来实在太老了,加上我们整天地那么脏,所以老得就更加不堪入目。我的亲爸爸亲妈妈是谁我的确不知道,但我总归是有一个爷爷的。爷爷背着我在城市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至少还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幸福的孩子。但有一天我们在一个桥洞里过夜的时候,爷爷一觉睡着以后就再也没有醒来。为了叫醒他,我把他干草样的头发都揪光了,那些灰苍苍的脏胡子也被我揪下来了好几把,但爷爷就是不肯动一动。那些天,天气实在太冷了,爷爷已经一连咳嗽好几天了,爷爷身体里的某根管子里好像塞上了一疙瘩烂棉花,他想把它弄出来,但没有办法,爷爷咳不出它来,自己的手又伸不进去。有时候他就伸长脖子,张大嘴巴,嘎———嘎嘎———的把自己弄得像一只被人捏住了脖子的老鹅一样。嘎、嘎、嘎地咳上半天,结果什么也咳不出来。有时候我都急了,想伸手去帮爷爷掏,但是我的手也擩不进他的嗓眼里。那天晚上,天一黑就飘起了雪花,爷爷用自己发明创造的小木板车拉着我,呼噜呼噜地去找能遮风挡雪的地方。大街上这样的地方是没有的,爷爷就走啊走,走啊走,一直往前走。爷爷用那片絮子把小木板车上的我包了起来,我在小木板车上其实已经迷糊过去了。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一个洞子里面了,从圆圆的洞口能看到一片安安静静的白。我们躺在那片烂絮子上,爷爷的身子弯过来,紧紧地把我裹在怀里。起先我以为我看到的那片安安静静的白是一只大月亮,我想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月亮啊,它离我们可太近了。爷爷肯定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离我们又这么近的月亮,我用手推了他几把,想让爷爷睁开眼睛看一看,但爷爷没有动,我想爷爷可能是太累了。他应该美美地睡上一觉才好呢。于是我就自己看,看着看着,我就知道那不是月亮了,我就知道我们是住到一个洞子里来了。那个晚上真是冷啊,爷爷搂着我,可是我还是越来越觉得冷。爷爷好像变成一块冰了。后来我给冻醒了,我就开始在爷爷怀里蛆一样蠕动,我希望爷爷能把我搂得再紧一些。但那时候爷爷睡得很死,他已经不能感觉到我的任何举动了。事实上那时候我爷爷已经死了。爷爷已经死了,他当然就不能再动了。这一点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当我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叫醒爷爷以后,我已经不单单是感到冷了,我还深刻地连续地感觉到了饥饿。爷爷为我准备的那些吃的,没多长时间就被我全部吃光了,尽管它们已经冻得跟铁块一样硬,但只要塞进嘴里,它们还是会被一点一点咽进肚子里去的。再多的东西迟早是会被吃光的,这谁都知道,更何况爷爷只积攒下那么一小包东西呢。直到躺在爷爷已经不再温暖的怀抱里实在饿的没治的时候,我就不得不自己用手撑着翻到小木板车上,一点一点往那个洞子外面挪。

  七

  我出了洞子没多久就遇见了我的第一个爸爸。他背着一卷黑油油的破行李在坡上面的路边上走着,走到和我差不多平行了的时候,他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路基下坐在小木板车上向前挪动的我,然后继续走他的路。已经走过去好一段了,这个男人又扭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看他就看出些什么意味来了。他把嗒嗒嗒向前迈动的步子停住了,接着又转过身子来,黑脸上的大嘴古怪地咧了一下,两排大板牙迎着太阳,有那么几束白光一闪,他就笑着嗒嗒嗒向我跑了过来。下路基的时候可能是因为过于高兴的缘故,他差点儿摔个大跟头。他跌跌绊绊地走到我跟前,看了看我。
  我也把眼睛转了转,看了看他。
  他把鼻头向上一耸,突然高兴地说,你、你,你叫我爸爸。
  我没有叫,因为他对我来说毕竟还是一个非常陌生的男人。
  我仍然看着他,他的脸黑极了。
  叫我爸爸,你听见没有,叫我爸爸我给你一块糖吃。他说。
  说着他从怀里的某个地方摸出一块什么糖来。那玩意几乎已经分辨不出它是一块糖了,裹在外面的糖纸已经脏得不成个样子了。他像捏着一个宝物一样捏着它,在我面前摇晃着说,这个,看见了没有,它是我留给我儿子过年吃的。我儿子……我儿子你知道不知道,他叫王田野,已经十五岁了。哦,让我再算一算,对了,一算我就全都明白了,对着哩,我的儿子王田野他已经十五岁了,他已经有一副很不错的身板了,力气好像比我都要大。你好好想一想吧,那么重的煤,那么深的煤井,我背一筐他也是满满一筐,我儿子他厉害着哩。他厉害着哩。说着说着,他突然就哭开了,那黑油油的眼睑里骨碌碌就开始往下滚眼泪。一粒粒的眼泪就像豆子一样从他的脸上滚下去。那时候他已经蹲下身子了,他的身子即使蹲下来也比我高。哭着哭着,他突然抽了起来,他一抽一抽地说,我们准备再背几天就回家过年呢,那一天我给我儿子说我弄了一块糖,等你背第三趟的时候我给你吃。我儿子当时听了就高兴地下井去了,他说他要把第三趟提前到我背第二趟的时候。结果他下去就再也没有上来,我在那个塌了的井口子上哭了三天他也没有上来。后来有人说我儿子可能跟我赌气跑到外面去了。我想他们说的也许是对的,不就一块糖嘛,一个当爹的竟然舍不得给自己儿子吃,非要等他背第三趟的时候给他吃。你说,你说说这个当爹的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我在那个塌了的井口子上蹲着哭了三天,他们说,你儿子是跟你赌气跑了,你蹲在这里哭个啥?快去找吧,他也许不回这里来了。他们这么说,我也是一半相信一半不相信。我知道我儿子是个听话的儿子,他不会一声不响就离开我走掉的,他至少应该跟我打声招呼再走也行啊。再说了,他就是走了他也是应该会回来的,他知道他爸爸还在煤矿上哩嘛。但是他们说你快去找你的儿子去吧,你儿子已经去了城里了,把你老汉撂掉了。他们这么说我还是不信,就是一半相信一半不相信的那种不信。他们就开始打我了,先是用脚踢,我守在井口子上不走他们就用木棒来敲我。这样我就不得不信了,我就去城里找我儿子了。我找啊找,找啊找,我终于找到了……快,你叫我爸爸,我就给你糖吃。那时候我是真的需要吃点儿什么了,于是我就喊了一声。
  他好像不相信似的举起耳朵听了听,张大黑洞洞的嘴巴说,你再说一声,我没有听见。我又大大地喊了一声,同时伸手把那块已经变得跟煤块差不多一般黑的糖块夺过来塞进了嘴里。我这个动作把他吓坏了,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大,那么圆,他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阵子,他两手哆哆嗦嗦地伸出来,叉住我的身子,然后将我举起来,又猛地搂到怀里,然后又举起来,再搂到怀里。他的这个动作一直持续着,后来他的这个动作渐渐有点走样了,举起来之后他不再是把我搂在怀里,而是结结实实地蹾在地上,那块塞进嘴里的糖我甚至没有尝到它的滋味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我嘴里跑掉了。这就是我的第一个爸爸,他像一个疯子一样长着一张黑脸,一头黑黑的长头发。我的细腿子就是被第一个爸爸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弄断的。那天我被他那么兴奋地折腾着的时候,他可高兴着呢,他张着那只拥有一口大板牙的黑洞洞的大嘴,笑得哗啦哗啦的,后来眼泪又淌得哗啦哗啦的。这一切只能被我蒙蒙眬眬地看见,我的脑袋一会儿清楚了,一会儿又变得像大街上的一窝浑水一样模糊不清。后来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的第一个爸爸已经把我重新在小木板车上安顿好了,他拉着小木板车在一条长长的路上走着。我的第一个爸爸就像一台外头包着一层人皮的机器,他好像永远只知道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走,无休止地在这个地球上走下去。我们从路上走到城里,然后又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里绕上一些乱七八糟的圈圈,找到一条出城的路,然后我们就向新的一片地方出发了。那些日子我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饿,络绎不绝的饿。但我的第一个爸爸好像永远都体会不到这一点,要不我怎么会想到他应该是一台机器呢。在第一个爸爸拉着我又走进一座麻雀一般的小城的时候,我开始用捡到的一只铁罐子向那些朝我投过一片好奇目光的人们伸手。我需要吃的,我的目光是这样对他们说的,这他们能够看得出来。当我们被一群好奇的人们围住的时候,我的第一个爸爸就会在人群当中停一停。那时候他会坐下来,坐在我的小木板车跟前,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一堆抱在怀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看着我,再看看周围的人群,他就说,这是我儿子王田野,你们不知道吧?你们肯定是不知道的。你们都以为他被埋到地底下去了是不是,你们都以为我儿子王田野被埋到地底下去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其实没有的,真的没有的。当初我也差不多相信他被埋到地底下去了,要不是那些好心人说他到城里去了我还真就信了哩。你们看,我儿子王田野到城里以后就变小了,但他变得再小我也能认得出他来。他的眼睛,还有他的长头发,我当然能认出来。他不是我儿子吗,我不是他爸爸吗?王田野小的时候就这个样子,所以就是变小了,我照样也能认得出他来。当时人群里有人这样对我的第一个爸爸说,喂,老汉,你一个高高大大十五岁的儿子,能忽然变得这样小吗?你是不是疯了呀你。然后人群里又有一些声音这样对我说,喂,小家伙,你说,这个老汉他是你爸爸吗?你给我们大家说一说,你是怎样长大了又突然间变小的。你说,你说说呀,你是不是有特异功能啊你?那种时候我是什么也不会说出来的,我只是不停地点头或者摇头,胡乱地表示一些什么。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他们说得那么些东西我也不懂,他们愿意说就让他们说去吧。渐渐地,他们就什么也不说了。远远地,他们都会把用一条绳子拉着小木板车的我的第一个爸爸说成是一个疯子。他们说,看,看呀,那个说他儿子长到十五岁了又变成五六岁的疯老头子过来啦。他说他的已经长大了又变小的儿子叫王田野。哈哈,哈哈哈,这个王田野啊,他人这么小,说不定还有特异功能哩。就那么的,我的第一个爸爸像一头能吃苦的老牛,不停地拉着我,永远走在路上。我们把一个又一个热烘烘的季节走完了,我们又走到了一个冬天。我的两条细腿就那样在小木板车上从上一个冬天盘到了又一个冬天。后来我有了力气再想伸开它们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做不到了。

  八

  晚上,哦,不,已经不能算是晚上了。应当说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因为广场上的人散开之后,我们从广场上回来就已经很晚了。这个像鸽子一样的城市的街心广场大得很,我撑着小木板车来来去去地走,到了三旺爸爸引我们回家的时候,我的铁罐子已经又被钱塞满了。我们回去的时候跟出来干活的时候一样,妈妈领着国庆走在最前面,然后是小香豆,再下来是果果,再下来才是骨碌碌撑着小木板车滑过来的我。走在最后面的,通常都会是三旺爸爸。这是我们很长时间以来形成的规矩,尤其是我们三个,我,小香豆,果果,三旺爸爸是绝对不允许我们走到一起的。不但这样,他还不允许我们之间相互说话。他常常对我们说,说那么多话干啥,干活就行了。话说得多了你们就没有心思干活了,话这个东西,越说越想说。到了这会儿,天气已经凉下来了,街边的树上一片一片响起虫鸣声。嘀啾啾,嘀啾啾,听得特别清楚。这是一天当中少有的一会儿自己的时间,我放慢了速度,想让这深夜的凉风好好吹一吹我。不一会儿三旺爸爸就撵上来了,他大概嫌我撑得太慢了,他在后面一定有些不耐烦了。他走上来拿起我手里的铁罐子,熟练地伸手掏出里面大大小小的钱塞进自己胸前的包里,然后将铁罐子重新丢到我手里,扔下冷冰冰的一句话就前头走了。你快些跟上。三旺爸爸说。
  我接过铁罐子,倒了个手,把那只小木撑子换到左手里,然后快速撑了两下,小木板车的四只轴承轮子在人行道上一阵轰隆隆乱响。今天我们住的是一家开在小巷子里的旅馆。三旺爸爸把我抱进房间后就剥掉自己身上的衫子冲澡去了。国庆已经躺在床上睡下了,他只穿了一件小短裤,圆圆的腿子一条搭在床沿上,一条撇在床里面。小香豆和果果包里的钱妈妈已经点完了,果果站在床前,耷拉着脑袋,很明显他已经被妈妈训斥过了。小香豆坐在床沿上,已经支持不住快要睡着了。但又不能睡着,头那么一点,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端正了身子,刚刚坐正的身子瞬间又会支撑不住,松松地软下来,头又向一边歪去,又猛地意识到什么一样抽回来,如此一再地反复着。小香豆的这种样子,在我们所有的夜晚当中是经常都能看见的。妈妈把所有的钱都摞好,装到那个大包里面的小皮包里,又把那个大提包的拉链拉好,在床的最里面放稳当,然后才转身对站在面前的果果说,说过多少次了,叫你照小香豆的样子要,你就是不。看,你看看,今天又比小香豆要得少了吧。你说,这咋办?说话间,果果的头发已经被妈妈一把薅住了。接着她一拉,又一推,果果就像一张纸片一样从她手里弹出去,在对面贴着一张光屁股女人画的白墙下边碰了一下,跌倒在地上。果果在地上滚了一下,他的嘴唇向后咧了咧,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说实在的,这样轻描淡写的事情哭出声音来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这样的事情在我们来说实在经历得太多了。妈妈这样做了一下,脸上露出的表情完全是一派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时候小香豆终于忍不住,一头栽到床上睡着了。果果也没有再站起来。他的许多个夜晚差不多都是这样开始的:因为要的钱比我和小香豆两个都少,不是被妈妈一把搡倒或者一脚踹翻,就是被三旺爸爸一巴掌掴翻在地。果果常常就这样一倒地嘴一咧就睡着了,有时候三旺爸爸或者妈妈上去再踹上两脚也无济于事。这一次妈妈没有上前去再拾掇果果,按她的说法,果果已经成个皮条了,怎么掐怎么拧,都是个老样子,真正成个一锥子都扎不出血来的东西了。妈妈见果果在墙角躺倒了,似乎很不甘心,但又实在懒得下床去跟他计较,很显然她又有一口气憋着没出来,她就拉过墙角的大提包,从里面拿出果果那只缺了两只轮子的小汽车,一下摔到果果刚刚撞过的那面墙上。妈妈说,老娘叫你玩汽车,原指望你能一天比一天要得多些,你倒好了,一天比一天要得少,我看你是成心不好好给老娘干活了。这一下可找到果果的软肋了,他一下睁开眼睛翻起身,一把扫过去,将那个缺了两只轮子的小汽车揽到自己怀里。但那只红色的小汽车,它的又一只轮子已经被摔掉了,骨碌碌滚到了床底下。果果这时候仰起脸来,像猫一样细声说,妈妈,我明天一定好好干活,多多要钱,你把我的小汽车留下来吧。说着话,果果的额头上又渗出一片血来。这一次渗出血的地方不在前些天碰烂的那个三角口子上,是在它的另一侧。这恐怕连果果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了,但没有觉得这有什么,磕一下,碰一下,流点血,这在我们已经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了。殷红的血像一条蚯蚓一样在果果脸蛋上绕了一下,悄悄往下爬。果果坐在地上,紧紧搂住他的小汽车,举头用空茫的眼睛望着妈妈,生怕妈妈再将它夺过去摔了。再一摔,恐怕他的小汽车就要彻底完蛋了。妈妈看着果果流血的脸,愣了一愣,也许她不会想到果果的额头上会这么容易就渗出血来。但她也许没有意识到,她刚才那一把推得实在太狠了,这对于身高只有一米过一些的果果来说,力量是可以用排山倒海这样的说法来形容的。愣了一愣之后,妈妈似乎也无计可施了。
  果果已经流血了嘛!我已经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每一次妈妈动手拾掇小香豆或者拾掇果果或者拾掇我的时候,只要看到我们谁身上哪里流血了,她就会那么愣一愣,仿佛那一愣,会从她心底里涌出一些什么,那直直地盯着我们流血处看的目光,也会因此变得温软下来。那一刻,仿佛有一团什么东西从她心底里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升起来,把她凶蛮的一面遮住了,一点都看不见了。这时候她对我们的惩罚就会无可奈何地结束。有时候她还会走过来搂住我们,伸手在我们身上不管什么地方摸一摸,问我们疼不疼?只要是她搂着我们的时候,身上再疼,我们都马上感觉不到疼了。那时候我就会有一种感觉———她像一个真的妈妈。这一次妈妈没有过去夺果果手里的小汽车,也没有过去搂住果果,关切地问他疼不疼。妈妈坐在床沿上愣了一愣,又翻了下眼睛,然后说,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说完她自己就倒在被子上睡过去了。果果在地上又坐了一阵,实在太困了,头一歪就睡过去了。他的脸从墙上滑过去的时候,留下了一道弯弯的血印子。我也在小木板车上迷糊过去了。但我总觉得可能要发生一件事情了,就在我们中间,也许是我身上,也许是在小香豆身上,也许是在果果身上。我想了想以后,还是觉得这件事情最有可能发生在果果身上。因为妈妈已经有好些日子对果果的表现不满意了,这种不满意滋生出来的坏情绪已经渐渐传递到三旺爸爸身上去了。反正我也想不了太多,想不了太深,我就只能这么想了:可能果果要出事了。过了好一阵子,三旺爸爸从外面冲完凉进来以后,房间里的灯哗地就灭掉了,屋子里和我的脑袋里一样变得一片模糊。但我知道妈妈肯定没有睡着,过些天她总要在晚上和三旺爸爸盘算上一阵子。我知道他们在盘算什么,他们是想用最快的速度把家里的破房子变成小洋楼。在当初领着我们出来的时候,妈妈就把改变家庭面貌的决心下定了。在这一点上,三旺爸爸显得没有妈妈那么急。我甚至发现三旺爸爸对这种四海为家的生活已经产生了一些迷恋和依赖。但他的这种思想一露头,往往就在不知不觉中被妈妈扑灭。妈妈认为男人的心是会跑野的,所以她想快速地多弄钱,弄够钱,然后回到他们那个村子里去。妈妈的这种思想渐渐地把三旺爸爸改变了。
  我渐渐迷糊过去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三旺爸爸和妈妈在床上动作了一阵,妈妈哦哦地呻吟出几声。之后他们又细声说了一会儿话。至于说了些什么,我想是没有人听得清楚的,因为我们都实在太困了。

  九

  早上醒来,天已经亮了,但不是阳光灿烂的那种明晃晃的亮,因为天是阴的。天一阴,三旺爸爸和妈妈的脸也跟着阴了。很多的日子都是这样的,天阴了,他们的心情就没有办法好起来。他们的心情不好了,脸色自然也就阴沉沉的。这样的时候,我总是害怕看到他们的脸。但不用看我也知道,他们脸上往日那种紫堂堂的颜色已经不见了,也许还在,但那颜色已经变得相当深了,已经完全不是原先那种颜色了。这种加深的颜色里仿佛又掺杂进去一些黑色的东西,两只眼睛里放出的光也不是往日的样子了,像生了锈的铁棒,没有一点活力和生机。今天一早,他们的脸和目光就成那种样子了。
  早饭依旧和往常一样:白面饼子就榨菜,喝的是开水。妈妈从桌上拿起饼子,不声不响地撂给我们一人一个,然后又分给我们一人半袋榨菜。国庆不要榨菜,只啃了一嘴饼子就把剩下的扔到了桌子上。三旺爸爸看出国庆的意思了,从包里拿出一根火腿肠给他。国庆接住了,但马上又举起手把火腿肠甩在了地上。国庆气呼呼地坐到床上的时候,索性连刚刚啃进嘴里的那块饼子也吐了出来,他扯着嗓子喊,每天都是这又干又硬的破东西,这些东西我都已经吃腻了。三旺爸爸抽着烟,仰起头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三旺爸爸有抽早烟的习惯,每天早上一起来,解完手,他就会坐下来,倒上一杯水,然后点上一棵烟,偏着头有滋有味地抽起来。他说这是扫膛烟,每天早上起来抽这么一棵烟,内里的脏气就全部打扫出去了,浑身上下就都变得舒坦了。他这么说,没有人觉得不对。妈妈喝了一口茶,用眼睛翻了一下国庆,粗粗喘了两口气,也没有说出什么。我看见那根火腿肠正好滚到了我身边,就赶忙腾出一只手去抓。我知道火腿肠是啥味道。我曾经在街上捡到过几次别人吃剩下的火腿肠,也有几次我撑着小木板车从一些小商店门口经过的时候,他们给过我这种东西,它的味道比饼子好吃多了,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好吃,我不知道国庆为什么会把它扔掉,而且说它不好吃。我想国庆可真是个傻子呀,你不吃算了,我吃。我伸手抓住那根火腿肠的时候,另外一只手几乎同时抓住了它。
  我的一只手与另外一只手几乎在同一时间握住了火腿肠,然后猛地抬起来,接着我们就开始僵持。我看清楚了,握住火腿肠另一端的那只手,是果果的手。他的手黑油油的,但有一层与他的年龄相称的茸毛,它不像我的手已经露出粗大的骨节了。果果用力往回一拉,我的小木板车就跟着向前滑去,但我马上将身子一拧,使四只轴承轮子横过来,房间的水泥地上立时响起了刺耳的吱吱声。果果用的力气太大了,裹在红色塑料皮里的火腿肠肯定给挤碎了。这我能感觉得到。我们的四只眼睛紧紧盯在一起,我们的目光像两个人的四只看不见的手扭打在一起,一时难分胜负。我想让给果果。看着他的眼睛我真的想让给他。但毕竟火腿肠已经到手里了呀,我实在不忍心就这么松手。我想如果我当时不伸手去抢,或者抢到了而不与果果去争,也许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但是如果那样真的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吗?三旺爸爸真的就不会那样做了吗?我是真的不知道。就在我们相持不下的时候,三旺爸爸呼地从床上坐起来,上前一步,一巴掌抽过去,果果就被抽到门背后,斜斜地一头撞在了墙上。三旺爸爸气呼呼地说,就你要钱最没个俅相,还好意思抢着吃哩,把你个死东西,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说着话,三旺爸爸的气似乎更大了。他猫下身子,提起刚刚打满了开水的暖瓶,拔掉壶塞就朝倒在地上还没有来得及起身的果果泼过去。紧接着,一声仿佛还带着露水一样的锋利的尖叫从门背后又斜斜地刺了过来。果果的身体急速缩在了一起,马上又因为疼痛伸开了。然而三旺爸爸手里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他又上前一步,一脚踩住果果的肚子,把壶里剩下的开水全部浇在了果果曲起来的双腿上。果果哇哇地张大嘴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整个面孔向上一提,眼睛睁得圆圆的了。他的那几口气憋在了肚子里,好长时间都没有吐出来。我想果果很可能给这口气憋过去了,我手里握着火腿肠,木木地看着屋子里突然发生的一切。我感到我的身体特别冷,从里到外飕飕地冒着冷气,连常年没有感觉的两条已经弯曲多年的木棒一样的细腿都奇怪地感到冷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小香豆吓得缩到床角上抱住头连看都不敢看了。国庆也从床上站了起来,紧紧抿上的嘴唇,抖得瑟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妈妈的样子也有些惊异,她显然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有所预料的,但当它们突然降临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悚。三旺爸爸见果果躺在地上不动了,整个身子也打了一个激灵,像往常他对着城市的某个角落尿尿时每回都要激灵一下一样。就在这时候,果果的身子蠕动了一下,两片嘴唇向里一收,绷紧了。眼睑闭上又睁开的同时,两串惊恐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过面颊、翻过鼻梁,扑簌簌落在水泥地上。接着嘴里咝———地泄出一口气。三旺爸爸马上意识到果果可能要再次尖叫出来,便重新抬脚,用鞋底盖住了果果的嘴巴。果果嘴里果然没有发出尖叫声,但却有一个被压扁了的声音从三旺爸爸的脚下面挤了出来。坏———爸———爸———坏———爸爸———果果这样哑哑地叫着。这声音听起来石头一样沉甸甸的,落到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好像重重地砸了我们一下。接下来,果果嘴里就只有一片被绳子串起来的咝咝声了。他的身体像一个巨大的空皮口袋,只从一个小孔里向里面不断抽气,而且是永远也抽不满的那种样子。他那两只曲起的腿的膝盖上下,露出大片红兮兮的皮肉。瞬间,那些红兮兮的皮肉又从下面鼓起来,像被什么东西撑着,形成一片大小不一的亮晶晶的水泡。那样子好像有一个人从里面在吹气似的。果果只穿了背心和短裤的身体缩在一起,像一条快要死掉的野狗一样痉挛着,抽搐着。仿佛他不是被烫着了,而是因为不可抗拒的寒冷而发抖。妈妈大概看不下去了,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接过三旺爸爸手里的空暖瓶重重地放在床头跟前的桌子上。她似乎想埋怨一下三旺爸爸,但看见他依然恶狠狠的样子,就什么也没有说。三旺爸爸根本没有理会妈妈,他的腿依旧狠狠地踩着果果的脸,使脚掌弯曲的一部分盖住他的嘴,尽量不让果果发出声音来。很显然他做到了,果果细细地扁扁地喊了两声坏爸爸之后,就再没有说出话来,他的身体里只传出连续不断的抽气声。在断定果果没有死过去之后,妈妈的脸色似乎好受了一些,但还是能够看出那上面挂着一层灰蒙蒙的黯白。这种魑魅魍魉的黯白肯定是能说明一些什么的。但我确实不知道,她是心里有那么一缕牵绊呢还是偶然的心有不忍?或者说是眼前这本来是她所期待的情景,到来得过于突然了,甚至超乎她的想象了。总而言之,她脸上的颜色与往常是不一样的。不知在什么时候,我握在手里的火腿肠已经掉在了地上,浸在一片脏水里。我的牙齿像两块捏在手里的石头,相互碰撞着咯咯地响。我下了力气想把这种咯咯声控制住,我害怕它会招来什么祸事。但是我没有办法,那种凉飕飕的感觉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变成这种咯咯的声音跑出来了,它是从我的牙缝里面咝咝咝地挤出来的。我实在太想控制这种已经渗进骨头里的恐惧了。我的嘴里宛如含了一块没有温度的铁,我感觉到屋子里突然黑了下来,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仿佛又回到了没有阳光的黑夜。

  十

  说起来我的第一个爸爸死得的确有点冤枉,那时候我的小铁罐子里面一天下来已经能要到不少钱了,我和第一个爸爸的肚子已经不再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了。见到好吃的东西,我的第一个爸爸就走过来从铁罐子里抓出一把钱丢过去,然后把好吃的东西抓过来。我们吃着,然后相视而笑。笑一笑,我们就走了。
  我的第一个爸爸吃着东西笑起来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回过头来看他。因为那种时候他就更像一个疯子了。但是自从那个下雪的日子我们见到了拉板车送煤球的桑富贵,事情就一点一点复杂起来了。唉,真的,要是我们不碰上桑富贵就好了,至少我的第一个爸爸是不会那么死的。但是我们毕竟碰到桑富贵了。一个人走在大路上,必须碰到一个你不想碰到的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那天傍晚我们出了城,就急急地往那个睡觉的大桥洞子里赶。天上的雪像一张巨大的絮子一样从雾腾腾的空中罩下来,紧紧地追着我们。我的第一个爸爸用一根碎布条搓成的绳子牵着我的小木板车往城外走。一出城,城里的一切就都看不见了。城里的高楼看不见了,那些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树也看不见了,那些来来去去的人也看不见了,那些呼呼来呼呼去的车也看不见了,雪把我们眼前的世界完全变了个模样。雪花像鸡毛一样落在我的头发上和脸上,很快我的脸和头发就湿漉漉的了。老实说那天傍晚下雪的天气并不冷,我几乎都以为我们是走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的第一个爸爸拉着我的小木板车走在大路上,他的头发从头顶上披下来,搭在那件已经分不清颜色的棉袄上。白雪落在他的脏头发上一会儿就没有了,我看见他的头上还呼呼地冒着热气呢。我的第一个爸爸没有棉裤,但他有的是办法,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些破布,又弄来一些花花绿绿的塑料绳子,然后把它们一层一层地绑在自己的两条腿上。寒冷会使一个人变得聪明起来,即使这个人是一个疯子。我就是在这时候发现桑富贵的。
  那是一段上坡路,我的第一个爸爸埋头吃力地拉着我的小木板车,他很突然地抬起头,向远处纷纷扬扬的雪空看了一眼,然后大声说,呵———哈———日他哥的,瑞雪的……兆丰年哩!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走在后面的我的第一个爸爸引起了前面正拉着板车艰难爬坡的桑富贵的注意。桑富贵只是注意到后面有人,但他不知道后面的人是谁。桑富贵那时候肯定是饥肠辘辘的。他拉着一板车煤球,又遇上那样的倒霉天气,原本很平坦的路面变得那样滑,他肯定肚子里窝了一肚子火。听见后面有人,他肯定泄了气,不得不无可奈何地喊出一嗓子。帮个忙呀。
  雪雾中传来桑富贵喑哑的声音。
  他好像回了一下头,但雪把我们的眼睛都眯住了,我们谁也看不清谁。我的第一个爸爸是不会去理会任何一种声音的,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儿子王田野。他不会对任何声音感兴趣的,包括叫骂,呵斥,轰赶,嘲讽。所以在桑富贵喊了一声要他过去帮一下忙的时候,他仍然在埋头朝前走。他甚至仍然陶醉在自己刚刚涌起的那片瑞雪兆丰年的意境当中。他走着,嘴里又开始念叨,棉花,棉花,多好的棉花。
  大概他又把飘飞的大雪与棉花联系到一起了。
  帮一下呀。
  这时候,雪雾里又传来桑富贵负重的声音。
  这个声音刚刚在雪雾中散开,我就听见不远处咣地响了一声,紧接着一颗颗脑袋一样大小的煤球就从上坡路上滚下来,乱七八糟地钻进雪里面去了。这时候,我的第一个爸爸拉着我的小木板车正好走得与翻倒的板车平行。这时候我才看清那个站在雪地里正在发抖的男人,他就是桑富贵。桑富贵我们在城里碰到过几次,尤其是那次第一个爸爸从我的铁罐子里掏出一把钱丢到一个油糕摊子上,捧过一堆金黄色的油糕狼吞虎咽的时候,桑富贵的眼睛都要看直了。他脖子上那个被黑皮包裹着的大喉结欢快地抽动了好几下。这时候,桑富贵也看清走在他后面的我们了。原来是个疯子啊,一个疯子你怎么可能这样牛啊,一个穷人你怎么可以不伸出手帮另外一个穷人呢?桑富贵突然就跳了起来,从雪地上捡起一只煤球,吼叫着向第一个爸爸扑了过来。他说你这个疯子你咋不伸手帮我一把哩,我翻了这车煤球这几天的活就等于白干了你知道不知道?也许桑富贵从来没有对谁发过火,像他一个拉着板车在城里讨生活的乡下人,能对谁发火去呢!这时候他看见了我的第一个爸爸———一个拉着残疾儿子流浪在城里的老疯子,他突然找到发火的理由啦,他觉得他应该发一发火了。这火桑富贵发得很大,太大了,大得叫我和我的第一个爸爸都没有想到,根本连桑富贵自己也没有想到。因为桑富贵手里的那只煤球一出手就从侧面准确地击中了第一个爸爸那只被雪水弄得湿淋淋的脑袋。那只煤球从侧面击中第一个爸爸那颗湿淋淋的脑袋之后,我的第一个爸爸向前迈出去的那条腿就再也没有落到地上,它在空中僵了一会儿,然后另一条腿稍稍一弯,他的整个身体就向旁边倒了下去。我的第一个爸爸一动不动地躺在雪地上。
  我的第一个爸爸的脑袋侧面被砸出了一个坑,一只眼珠也从眼眶里挤了出来。桑富贵可能有些不愿意相信我的第一个爸爸———一个生命力极强的老疯子,会这样不堪一击。怎么说他也是一个男人嘛!他怎么会扛不住一煤球呢?桑富贵向前靠了两步,当他看清我的第一个爸爸额角下那个拳头大的深坑和那只已经被挤出眼眶的眼珠子的时候,他也愣住了。但只几秒钟桑富贵就开始动了,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我,又看看躺在雪地上的僵僵的我的第一个爸爸,又看看他那辆翻倒在路上的板车和已经散落四处的煤球,最后他的目光像两束电光一样落到抱在我怀里的那只铁罐子上。这时候桑富贵的目光一下子活泛起来了。他用一只脚将我的第一个爸爸向前推了一下,我的第一个爸爸就从高高的路基上滚了下去。接着桑富贵拉过自己的板车,连同剩下的一小半煤球一起沿着第一个爸爸滚下去的地方推了下去。然后桑富贵捡起雪地上的那根蛇一样的碎布花绳子,拉着我的小木板车钻进了前面的雪雾中。

  十一

  我的第一个爸爸就这样死掉了。
  很突然地就死掉了。
  后来我想如果我们那天不在一个雪天里遇到桑富贵,也许我的第一个爸爸就不会死掉了。或者也许是因为那天他突然地冒出那句瑞雪兆丰年的多余的屁话,让他一个老疯子过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狗命。好家伙,一个疯子你说出瑞雪兆丰年这样的话,这真叫人太没有办法捉摸了。也许还有别的也许吧,反正结果只有一个———死掉。我的第一个爸爸完全彻底地死掉了。如果他不死,也许他有一天突然就不是疯子了。到了那时候,我也许会真的变成他的儿子王田野,然后亲切地扯开嗓门叫他爸爸。也许我们会从城里回到开满油菜花的乡下去,他会带着我到小河里洗澡,捉野鱼。我们有一片地肯定也会种上庄稼,比如麦子,比如玉米,比如油菜。在每个早上或者傍晚,他都会架起灶火给我做香喷喷的蒸面吃。但是,这一切都被桑富贵的出现毁掉了。
  桑富贵拉着我的小木板车在雪雾里走啊走,把天都走黑了他还走。后来我就迷糊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桑富贵正在一堆火上面烤地瓜吃,我的铁罐子也在火堆旁边放着,但里面的钱已经一张也没有了。我向桑富贵伸出了手,我想那个意思他应该明白的。平常我饿了的时候,只要伸出手,我爷爷或者后来的我的第一个爸爸都会马上把吃的喝的东西递到我手里来。有时候他们动作迟缓的时候我只要嘴里或者鼻子里哼哼叫两声,他们就会立刻变得麻利起来,把东西递到我面前的时候,他们脸上多多少少都会带上一些愧疚的。但那天我向桑富贵伸出一只手的时候,桑富贵只是瞟了一眼,仍然自顾自地往自己嘴里喂冒着热气的黄地瓜。当我意识到伸出一只手可能没有作用以后,就把另一只手也伸出来了。
  我的两只手像干瘦的树杈一样向前伸了过去,在桑富贵面前摇晃着。桑富贵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却把最后一块地瓜填进了自己嘴里。然后他像鹅一样伸了伸黑瘦的脖子,牛一样咕噜将那一团软绵绵的地瓜咽下去。抬手啪地将我伸在他面前的两只手挡开,说,我知道你叫王田野,你是那个老疯子的儿子是不是?可你现在不能叫王田野了,因为你已经不是那个疯子的儿子啦。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儿子,是我桑富贵的儿子啦。是我的儿子啦所以你就不能再叫王田野啦,你听清楚没有。我没有理会桑富贵,又倔犟地向他伸出了手,仍然是两只。
  桑富贵没有再挡开我的手,而是瞪大眼睛摊开自己的两只手接着说,你想要吃的是不是?哈哈,可是我已经没有吃的了。那两个地瓜是我一天的口粮,所以我吃了。我知道你要吃的是因为你肚子饿了,可是我现在没有任何吃的。但我相信我们会有的。你现在醒来了,醒来就好,我们的生活就要重新开始了。说着话,桑富贵从地上站起来,解开裤带,掏出那条黑色的脏家伙,用尿水把已经扬不起火苗的火堆毫不留情地浇灭了。从火堆上噗噗腾起的浓烈的尿臊味呛得我猛地闭上了嘴巴和眼睛,两只伸出去的手也不得不马上缩回来捂住鼻子。桑富贵说我叫桑富贵,现在你就是我的儿子我就是你的爸爸了。好吧,现在我就带你出去找吃的去。他把地上的铁罐子拿起来放到我的小木板车上,接着说,抱牢这个,你记住了,只有每天要够这满满一罐子钱你才能有吃的,知道不知道?现在你就是我儿子啦,你的名字叫桑进城,你已经不叫王田野了,你要给我记清楚。你知道不知道?我想告诉桑富贵王田野其实也不是我的名字,但是我说不出来,我什么也不想说,我想尽快弄一些吃的东西填到肚子里去,我实在太饿了。桑富贵拉着我的小木板车走出那个巨大而空旷的桥洞。没多久,一片楼房就出现在我的眼前了,尽管我的眼睛是迷迷瞪瞪的,但一看到那一片陌生的楼房,我就知道是又一个崭新的城市马上就要被我踩在脚下了。桑富贵把我的小木板车牵上一条满是店铺的街道以后,就把那根绳子解掉了。他已经交代过我了,所以我就只有借助那个铁罐子和一块小木块用双手撑着向前行。有人走过来我马上停下向他们举起铁罐子,然后像鸡啄米似的欢快地点头。大街上的雪多数已经被人清扫了,大街上的小方砖因此像清洗过了一样干净。我撑着小木板车走过去,仿佛就是大街上最大最醒目的一个污点。很多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他们有的停下来,有的从店铺里探出头来张望,好像我是一个会走动的玩具一样。他们说:哈———你们看。
  快看,你们快看。
  哟———喂———多小的一个孩子呀。
  多可怜的一个孩子呀。
  他的腿怎么了?他们这样说着,看见我手里举着的铁罐子,就有人忍不住了,手伸进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些钱来丢进了我的罐子里。我知道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它能换来很多很多好吃的,不光能换回油糕和饼子,还有好多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它也能换回来。他们往铁罐子里扔钱的时候,我当然在欢快地点头了。而且我还要冲他们露出一些笑,好像我的爷爷和我的第一个爸爸都还好好地活着一样,好像我的肚子一点也不饿一样。我知道,在他们往我铁罐子里扔钱的时候,有一双眼睛一定在不远处盯着我身边发生的一切,这双眼睛长在一张南瓜一样的中年男人脸上,他的下巴上有一寸多长的胡子,他的头发不长,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棉衣,外面套了一件灰褂子,他有正经的棉裤和一双旧皮鞋,他看上去要比我的第一个爸爸体面多了。这个人,就是桑富贵。到了快吃中饭的时候,我的铁罐子差不多已经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纸片子塞满了。正在我开始发愁的时候,桑富贵悄无声息地从我背后绕过来,用手示意我跟着他朝一个没有人的小巷子里拐。刚刚拐进去,桑富贵马上塞给我五个热乎乎的油糕,然后就捉起铁罐子,把里面的钱全部装进了自己的腰包里。然后他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十分满意地说,吃,吃,好好地吃,吃完了接着要去,要了钱我晚上再给你买好吃的去。说完他就从一边插过去了,像不认识我一样。
  五个油糕我一口气就吃完了,但吃完了我肚子里仍然觉得空空的。我又向前伸出了我的两只手,但是前面已经没有人了,桑富贵已经不在了。

  十二

  果果挂着两腿明晃晃的渗着血的水泡被送到了街上。三旺爸爸匆匆离开之后,妈妈这样对果果说,今天就看你的了,要治好你腿上的伤,是需要很多很多钱的,就看你的了。说完妈妈在果果面前丢下了一只比原来那只铝盒大得多的黄色鞋盒子。国庆已经把果果的那张牌子重新按三旺爸爸说的,写上了求钱治怪病这样意思的字。那意思好像是说果果腿上的伤不是三旺爸爸用开水烫下的,而是果果得了一种怪病。三旺爸爸为果果选择的是一个交叉路口。对于任何一个城市来说,这样画了白色宽线的地方,在一天的几个时段当中都会车水马龙。在一些像鸡或者鸽子一样的城市里,这样的地段一天当中几乎没有一分钟不是人来人往的。果果坐在一片纸板上,他的嗓子已经哑了,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哭也哭不出声音了。只有眼睛是红的,是水汪汪的那种红。他的两条腿分得很开,他害怕它们相互碰到一起。我的目标是固定的,那些一家挨着一家门面整齐的商家店铺就是我的去处。小香豆在白天的目标是那些大的商厦和超市。她守在大门口,冲着每一个走进去或者走出来的人都要跪一下,在额头“呯”地碰着地面的时候她会及时地把手里的缸子伸出去。小香豆这个动作已经练出来了,大概从她学会走路的时候她就在一直不停地做这个动作了,这从她膝盖头上那两片硬皮就能看得出来。她的额头虽然经常被垂下来的头发盖着,但依然能够看到那一块独一无二的没有血色的皮肤。当初三旺爸爸接了小香豆和果果回来的时候,妈妈还因为小香豆出了高价和三旺爸爸吵过一阵子呢。妈妈说太高了嘛,这明摆着是在欺负人嘛。
  三旺爸爸说,价钱高有价钱高的道理哩,人家说了,就这个小香豆,一年下来弄好了就是半座楼房钱。妈妈说那也不能高得那样多吧!高出一半儿了嘛。
  三旺爸爸说人家说了,就这个价呀,要是别人,小香豆这样的他还不想出手哩,要不是人家这几年实在觉得跑得累了,楼房也在村子里立起来了,腰圈里也实在了,这个价钱人家还不一定出手哩。后来我们出来的时候,妈妈就不怎么跟三旺爸爸为这件事情吵吵了。她突然知道了什么叫物有所值。于是就怎么看果果都觉得不顺眼了。妈妈总是对三旺爸爸说,得治,果果这娃,咱们得治,这样下去我们啥时候才是个头哇?如果果果也跟小香豆一样,一年下来我们不就能抓回整整一座楼房的钱了嘛。妈妈这样对三旺爸爸说的时候,三旺爸爸总是在不停地抽烟。
  抽着抽着,他就会扔掉烟屁股转身走掉。

  十三

  那一天,天虽然是阴的,但只在早上飘了一阵毛毛雨后天上就再也没有掉下一滴雨来。尽管天上看不见太阳,但天气还是十分闷热的。我在三旺爸爸远远的射来的目光中走走停停,努力地做着他们要我做的一切。小香豆也在做着他们要她做的一切。
  果果也在做着他们要他做的一切。

  十四

  自从桑富贵把我的小木板车拉进那座小城后,我这样的生活就开始了。
  有一天,桑富贵躺在床上对我说,桑进城,你说我应该怎么说你呢?谁能想到你这样一个连一头羊都比不上的小东西会是这个样子呢。你说老子如今这日子过得!你说我是应当叫你儿子好哩,还是应该叫你老子好哩。当初我只是想呀,拉着你这小东西我桑富贵就不用再拉板车了,我就不会饿肚子了。谁会想到我桑富贵也会有今天啊,日他妈,我吃香的喝辣的,看来我是想得太简单了,一个人有的时候总是会把复杂的事情想简单的。你说我他妈现在这日子是苦尽甘来哩,还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桑富贵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把一瓶辣酒喝干了。
  他是一口一口慢慢把它喝掉的。
  他先是就着一只猪蹄喝,猪蹄啃光后酒还没有喝完,他就剥开了一根茄子一样的熏肠。一根熏肠嚼完后他的酒还没有喝干,他就撕开了一包花生豆。他用两根手指头颤抖抖地捏住一颗,然后向上抛出去,再呼地张开嘴巴接住,接着就脆生生地嚼起来。嚼几颗花生豆他就喝一口酒。偶尔掉到地上一颗,就会被我捡起来吃掉。桑富贵一边吃着花生豆一边喝着酒一边对我说着话。
  他把那瓶辣酒喝干的时候那包花生豆却没有吃完,他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床上,那条软塌塌的膀子向后一甩,那半包剩下的花生豆就全部落在了地上。桑富贵扑倒在床上的时候,忽然呜呜地哭起来。那样子好像很伤心似的,那已经肥胖起来的屁股竟然都跟着一抽一抽的。桑富贵抽泣着说,桑进城啊,我的儿子啊,你不是我的儿子但我还是愿意把你叫一声儿子。你不知道啊,那个臭婊子她跑了啊,我领着她来到城里没多少日子她就跑了啊。她是跟一个弹棉花的男人跑掉的。你说这操不操蛋啊,她要是跟一个大款跑了我这心也就死了算了,可她却跟一个弹棉花的跑了。你说,你给我说一说,在城市里他妈的一个弹棉花的和一个拉板车的有什么不同吗?一匹是瘦驴另一匹不也是瘦驴嘛!我当初带她进城的时候就答应她有一天让她也能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可是这一天到来了,她却早早地跑了。你说这操不操蛋啊。她跑的时候肚子里说不定还怀着我的孩子呢。现在算一算,如果她把孩子生出来的话,我孩子都能提着瓶子给他爸爸上街打酒了。呜———呜———桑富贵一边说着,一边伤心地哭着,一边不停地抽搐着。
  桑富贵说桑进城呀,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害我的。如果是帮我来的那你为啥在我老婆跟人跑掉之前不来到我面前哩。如果那时候我每天都能吃到猪蹄能吃上香喷喷的熏肠,我想那个臭婊子她说啥也不会跟一个弹棉花的跑掉的。她要是不跑掉,难道我现在会没有一个儿子吗?你说,桑进城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说到这里桑富贵迷糊过去了,但只一小会儿他又醒了。
  于是他接着说,我现在有钱了,我应当回老家去了,回我的乡下去了。我得重新娶个女人了,我得有我自己的儿子了。桑进城啊,你说,是不是?我已经拉着你转了好几年了,再这样转下去我就老了,一个人老了的时候干什么都晚了,干啥事都要趁着年轻,老了要再多的钱都没有用了。在那个城市准备落第一场雪之前,桑富贵拉着我离开了它。

  十五

  在走进桑富贵家那座村庄之前,桑富贵已经拾掇得相当体面了,那样子就像一个城里坐小车的阔人走在了乡下的土路上。他从村口走进去的时候,没有人不拿别样的目光注视他。在他经过之后,好多人都发出了羡慕不已的啧啧声。整整一个冬天,桑富贵他们那个村庄里的男女老少都在议论桑富贵的发家史。很多人都因为桑富贵丢了老婆却在短时间内暴富而蠢蠢欲动。其中有一个跑得最勤快的男人,就是五贵爸爸。五贵爸爸那时候是经常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用黄棉袄来桑富贵家的。
  有时候踏着一片暖烘烘的阳光来,有时候踩着一路湿淋淋的雪水来,有时候天上飘着雪、地上积了黄啦啦的脏水、也就是那种被认为是雨雪交加的天气,五贵爸爸也要来。五贵爸爸不像村里那些人,他从来都不对桑富贵突然改变的家境发出感叹,他的眉头一直都是锁着的,不笑,也不吱声。只有在叼在嘴上的纸烟快要烧着嘴唇的时候,才听见他噗地一声吐掉。直到有一天,桑富贵引着五贵爸爸蹲在我旁边抽着纸烟说了一阵话的时候,我才看见五贵爸爸长着一口黄黄的大板牙。那是一个很冷的早晨,地上前两天积下的雪水已经结成了一层薄冰,阳光射在上面又被反了过去,洒得到处都是。桑富贵轻蔑地看了一眼五贵爸爸,说,就这,你不信呀,你不信我拉着他在城里转这几年就变得这么有钱?说这话的时候桑富贵看了看缩在小木板车上的我,又用目光扫了下五贵爸爸的脏脸,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自己崭新的黑色皮夹克上。桑富贵接着又说,你不要小看他是这么个样子,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到了城里你再试活试活,哼,一天五十一百在他根本不算个啥难事。一天五十一百,你也不是傻子,你自己算一算去。五贵爸爸蹲在地上不说话,他的两只眼睛眯着,从那道细缝里挤出一丝光盯着我。他也不看桑富贵,只听他连续不断地说。如果不是他过一会儿抽一口烟,他的样子几乎和我傻坐在小木板车上的样子没有两样。桑富贵说你这个人呀,你也不想一想,你一年一年种地,种出了啥名堂?我出去的那一年吧,你种地还能糊个口,那时候咱村就数你五贵他妈的最牛皮了,一年下来粮食咋吃都吃不完。可现在哩?十三年时间过去了,你还是只能吃上个饱肚子。你说,你说说,你有钱吗?你兜兜里有钱吗?你一共看见过几张一百元的票子?说着他把手伸进皮夹克里面,拉出一沓新锃锃的大钱晃了晃,又塞了进去。塞进去以后,桑富贵伸手捏了捏五贵爸爸的棉袄袖子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这件棉袄还是十三年前咱们用半袋麦子换来的那一件吧!我那一件,刚刚进城的时候我就扔到臭水沟里去了。在点着第五根烟的时候,五贵爸爸深深地吸了一口,憋了好一会儿,脸都憋紫了,浑身上下好像充了气一样悄悄鼓了鼓。到了终于憋不住的时候,五贵爸爸才咳地喷出一口来,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啥、这个、我就接过去了,那个啥吧、月梅……你就准备一下,接过来。今天明天,或者再过些日子接都行。五贵爸爸急急慌慌就把我接过去了。因为他不接的话,恐怕别的人会接。五贵爸爸的大丫头月梅,桑富贵是几天之后接过去的。毕竟月梅才十几岁,而桑富贵据说已经是过了四十的人了。因为五贵爸爸答应得过于突然,桑富贵当然需要筹备一下子。这样就必须得耽误几天工夫了。桑富贵来接月梅过门的那一天,在五贵爸爸家门口放了一串草炮。我也因为五贵爸爸出嫁丫头,吃到了一大碗热乎乎的肉汤面。那些日子的五贵爸爸是忧心忡忡的,这能从他堆在鼻洼里稠密的皱纹上看得出来。因此出嫁完丫头没几天,五贵爸爸利用自己笨拙的木工手艺给我造了一辆新的小木板车,就牵着我出门了。五贵爸爸一路上都在黑着脸教训我,他说,你应该改口叫我爸爸了,你知道不知道?你是我用我十六岁的大丫头月梅换回来的。月梅是个多好的丫头哇,才十六岁呀,你说把她嫁给桑富贵这么个半棵子老汉,我图了个啥?钱啊,都是钱啊。我身上有的是力气,可如今这世道他妈的不认力气了,你有力气是你的力气,力气再也挣不到多少钱了。你说,你说我不用丫头把你换过来我还能有啥办法?你应该叫我爸爸了,因为你是我用自己的亲生丫头换回来的。我们这么出去,我是要带你到城里去的,到了城里你要好好地给我要,要多多的钱,我给你天天吃肉汤面条饭。桑富贵不是叫你桑进城吗?你现在已经不能叫桑进城了,因为你已经是我儿子了,你要叫我爸爸,所以你的名字也要改一改了,你就叫向宝儿好了。你知不知道爸爸为啥要叫你向宝儿?因为你对爸爸实在太重要了,宝贝啊!到了城里你要给我好好地要哩啊,听见没有!这样,我的名字就变成向宝儿了。
  我果真没有令五贵爸爸失望。我们进城后的第一天,五贵爸爸堆满皱纹的鼻洼就舒展开了。因为不到中午他为我准备的那只装奶粉的铁罐子就差不多被花花绿绿的钞票塞满了。

  十六

  果果是最后一个回到房子里来的,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大街上的灯已经全灭了。因为果果腿上的烫伤被太阳一晒,风一吹,那些水泡的外皮变硬了,他一动就要疼得大哭。所以只有到了晚上我们都收工了,才由妈妈用一块床单布盖着把他抱回来。这一天果果弄到的钱果然增加了不少,这一点从妈妈的脸色上是能够看得出来的。现在距离开始下雪的时间还早,如果我们三个每天都能最大限度的要更多的钱,她还会发愁和五贵爸爸家一样的一栋小楼盖不起来吗?从妈妈的表情上看,对于这一点她是信心十足的。但果果前后收入造成的巨大的差距却使三旺爸爸惊诧不已,果果整天跑来跑去要到的钱居然不如他坐在那里人家丢到他纸盒子里的钱多,这样的结果三旺爸爸也曾有过料想,但实在没有想到这两厢一比,竟然悬殊得十分厉害。在数完那三摞钱的时候,三旺爸爸眼睛里的光有一瞬间是十分水滑的。他用眼睛将那三摞钱比了又比,那一摞最厚的,显然是果果今天一天的成果。那时候妈妈已经为果果喂完已经泡好的面条了,果果一再地摇头表示不吃,但妈妈的筷子挑到他眼前的时候,他还是张开嘴吃掉了。果果散淡的目光也不时地落到三旺爸爸面前的那三摞钱上,但他的眼睛已经不敢跟三旺爸爸的眼睛对视了。我知道那是果果对于三旺爸爸已经有了一种深沉的恐惧,这种恐惧是能够长到身体里去的。我对饥饿就有一种恐惧,如果谁说我要怎么样就会不给我吃的,我是死也不会违背的。这种恐惧一旦被另一个人握在手里,就等于那个人已经把你完全握到手里了。我,小香豆,还有果果就是这种被别人握在手里的人。现在看样子果果已经被握得更紧了。等果果吃完了,三旺爸爸走到床边对果果说,果果,你看这些水泡泡,弄得你连路都走不成了,来,我给你治伤。果果突然像电击一样缩起了身体,也不顾疼不疼,向靠墙那边挪过去。眼睛里哗地就滚下一串泪水。果果哽咽着说,好爸爸,我不疼,我不疼,你不要给我治,我真的已经不疼了。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身子已经抽搐得怎么也控制不住了。三旺爸爸说不治咋能行哩,有病有伤不治咋行哩?治一治好得快,几天就好了,听话。果果已经缩到床角了,他的两只手伸出来摇晃着,护着自己腿上的伤。嘴里的哽咽已经变成一迭连声的哭喊了。好爸爸———我不,好爸爸———我不啊。
  妈妈走过去收起那三摞钱后,拉起国庆出去了。我猜想她肯定是眼睛里不忍看到屋子里发生的事情,但是那个结果又是她心里想要得到的,于是她就只好选择了眼不见心净的做法。小香豆和往常一样,早早地把脸埋在一堆白色的被子里,但身体依然控制不住地抖着。三旺爸爸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剪刀,突然什么也不说了,一把抓住果果摇晃过来的一条胳膊,将他从床上拽到地上,然后一只脚踩住果果不断翻滚扭动的胸膛,腾出一只手按住两条不停挣扎的细腿,一个挨一个地将那些已经瘪了的水泡咔嚓咔嚓全都铰掉了。黄褐色的液体在地上流了一大摊,散发出臭烘烘的气味。大张着嘴的果果已经哭不出多大的声音了,只是一抽一抽地干嚎着,发出咝咝的猫一样细小的声音来。小香豆趴在床上,身体抖着,她几次都偏过头想看一眼屋子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每一次都不敢把头完全转过来。在她终于瞥了一眼地上正在发生的那一幕的时候,我看见她身子下面的那一片床单已经全湿了。小香豆一定吓坏了,因为我听见她的上下牙碰得咯咯响,但一会儿我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因为我的牙也咯咯得收拾不住了。而我的身子下面,也是湿淋淋一片———我也尿尿了。三旺爸爸在那些铰烂的水泡上又盖了一层棉花,然后用准备好的布条胡乱地缠了几圈就说好了。然后像干了一件十分费力气的重活一样坐在床沿上喘气。妈妈进来的时候,果果仍然躺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像一只不停地被人拉动的风箱一样,呼噜呼噜的。妈妈扫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拿起门背后的拖把拖地上那一摊臭烘烘的血水。一边拖一边忍不住干呕了几声。这样的情形显然是早在她预料之中的事情。国庆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什么东西在吃,但看着躺在地上一抽一抽的果果,他就不吃了。国庆看着果果那两条被棉花盖着又用布条胡乱缠上的双腿,那样子着实有些怕人,国庆愣了几秒钟,腾腾地走到三旺爸爸跟前,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阵子,突然说,爸,你咋这么坏呀?果果的腿已经被你烫伤了你还想咋样啊你。你不带他上医院看病也就罢了,为啥……三旺爸爸没有让国庆继续说下去,国庆说到这里的时候三旺爸爸马上张嘴堵住了他。三旺爸爸说,上医院看病,哼,你以为那是上街去买一个馒头呀,医院就是专门吃钱的地方,有那么多钱吗?你去问问你妈,看咱们是不是有上医院给果果看病的钱。果果烫伤了还叫他出去要钱不就是等钱要够了给他看腿上的伤嘛。行了行了,你快上床睡觉去。这么说着,三旺爸爸伸出一只手在国庆面前摆了摆。
  国庆一扭头,从三旺爸爸面前走过去上了床,但他同时又说了一句,你这个人太坏了。三旺爸爸站起来想抽国庆一下子,手刚刚抬起来,又收回去了。
  国庆上床后并没有马上睡下,他在那只放在床上的大提包里翻了又翻,终于找出一根火腿肠来,他用嘴咬开上面红色的塑料皮,撕开一小半,然后下床递到了果果面前说,果果,你吃。但他不知道,这时候一根火腿肠对于果果的吸引力已经接近于零了。和身体里那些巨大的疼痛相比,一根火腿肠的诱惑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屋子里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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