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苏黎世依然温暖干燥。满街都是随风聚散的黄色落叶,在秋天清明的阳光里。
很久没有能去亚洲食品店买中国菜了,那天坐早一班的火车赶到城里,就是为了去那里采购一些豆腐青菜之类的小东西。彤彤一路带着她的脚蹬车,溜在前面,然后笑嘻嘻地停在适当的位置路边等我。她总是非常调皮,而且说个不停。有时候看到她灵活自如的背影,那么大了,也似乎独立和懂事了,边走边不由得笑一笑。时间过得是很快,6岁的女儿就是见证,令人欣慰的见证。下午我还要送她去中文学校上课。这是我把她生养下来的责任之一。说到责任,那就多了。可是看到孩子笑面如花,心里就是快乐的。
如果在平凡简单的生活里想寻找快乐,天伦之乐就是身边最大的快乐之一。
再看见翠香就是在那个晴朗的中午。
在亚洲食品店狭窄的过道里,周围都是满满的货架。她在那里挑选商品,几次从我的身边走过。很显然她没有留意到我。可能是时间久没联系,都忘了。她在不时和一个同行的、装扮艳丽的女伴交流,附近还有一个瑞士中年男人在一边安静耐心地推着推车,照看推车上部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婴儿。
我仔细看了她几眼,直到交过钱之后大家都站在店门整理购物袋的时候才对着她说,你,是否住在Pfaeffikon,叫翠香?她看到我,顿一下,恍然大悟,说,从前是的,现在搬了,你是简! 我想不到会见到你。
真的,我们住的镇子都不是离苏黎世城里那么近,亚洲店在城市的另外一边,平常没有事也难得来逛逛。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苏黎世的小店里见到她。想想两个人都笑了。
我们的缘分好像一直和商店分不开。两年前在拉亨的Migros超市买东西,在门口第一次见到翠香,那时侯她和她的老公买了一推车的东西出来。一般来说,我对中国人的面孔非常敏感,常常能在众多的人群里一下就能分辨出自己的同类。她长得比较娇娆瘦小,皮肤偏黑,涂着红红的唇膏,眼眉精致地描得很细,穿着短裙和黑色丝袜,年轻利落,典型的南方人样子。果然她说她刚来几个月,是福建人,二十四岁,姐姐已经在这里嫁人,她是在探亲期间通过征婚的方式和她老公认识的,很快就结婚了。她说话的声音一直是有些沙沙的,非常流畅,头头是道,老练麻利,不象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后来她告诉我自己高中毕业就进入社会,开档口坐小买卖,一直都在独立。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大方地把身边的老公介绍给我,一个五十多岁的随和的瑞士男人,递给我的名片上显示是苏黎世某个公司的销售人员。我问翠香,你刚来瑞士,还习惯吗?她说,挺好,她喜欢这里,丈夫很好人,体贴,在教她学德文。可是她最关心的是中国人在瑞士的工作问题。其实我也不是很有了解,当时自己很不容易才进了一家事物所干本行。问了她才知道她在家很闷,老公工资不算高,她考虑找临时工,行业不限,而且求职心切。 第二次见到她也是在上街,在一个购物中心。她很热情地邀我去她家里包饺子。那天她心情很好,告诉我已经开始工作了,是老公帮找的,在一家附近的高级餐馆坐服务生。她特地远远地指着餐馆的方向给我看,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年轻的脸上一本正经的神情,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和对现实经济状况的警觉。
这个福建来的女人,除了同是华人这一条,和我还应该是半个老乡了,--我的祖籍就是福建的古田。讲起来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觉得近了点。我一直对福建没有太深的印象。小的时候听父亲讲过,老家那些小地方的女人都是非常勤快能干的,想想应该就是翠香这个利利落落的样子。
只是她现在在我面前站着,有很大变化了。疲惫的表情,可是很安详放松。身材丰满很多。皮肤没有打理,失去了水分,眉眼和嘴唇处简单地上了些妆。头发松松紧地盘在后面。衣服也很休闲,只是家常的装束。
我和她原本不熟的,这次几乎不敢上前确认。自从她工作之后我们很少保持联系。头一年里约了聚过几次。还有几次是听到和她同事的一个朋友谈起她,说翠香这个人很勇敢,没任何培训或经验就敢做服务生的工作,不怕犯错误,德文很不好上班时也敢说敢用,等等。可是现在听她偶尔和身边的男人讲话,用的瑞士德文也已经过关了。两年的时间,给某些刚刚起步的人带来的改变可以很大。
身边的男人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翠香已经在不久前改嫁他人了。
我问,你现在的老公对你还好吗?她赶紧解释说,现在我的先生很好,对我也好。其实从前那个对我也很好的,我们离婚是因为年龄相差太大,他不能给我个孩子。其实我们现在还是好朋友......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有些沙沙的,非常流畅,头头是道,毕竟是很小就经过事、做过生意的女人。
室外的阳光很刺眼,我把墨镜从头上摘下来带上,继续看着她。她的男人安静地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待。中年,看起来应该是个淳朴本分的人。我很为翠香高兴。
说话期间,我凑近前去仔细端详那个小小的婴儿。才几个星期那么大,粉嫩的小脸,很可爱,在安详地熟睡。是个男孩。
翠香还在不停地对我这个仅有过几次之交的半个老乡述说发生在她生活中的这些变化和其中的原委。我知道她是希望我能理解。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她我很理解。我也不会为这个结局感到意外和吃惊。如果是我,如果有机会找到喜欢的人,在一起养儿育女,过应该属于一个年轻女人的生活,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去维持过去的为了留在瑞士而接受的一个错误的婚姻呢。是为了所谓的良心吗、道德吗?某些伪善的理由,在这个时代常常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却一直在强调,为了想有个孩子,过应该有的家庭生活。说话的时候,伸手去整了整孩子的被子。其实我明白,只是一径地微笑,然后把话岔开客套地问了她一下生养的情况。翠香说生下孩子受了很多痛,痛过之后又剖腹产,怕了。说过后欣慰疲惫地微笑。我说,那你现在就暂时不上班了吧,她松了口气,骄傲地说,早就不用上了,现在的丈夫自己有家父辈传下的花木公司,我以后恐怕不会再去打工了。
后来看到彤彤在街道上蹬着车快乐地来来往往,翠香说,你现在还好吧,你女儿都那么大了,我这里才刚刚开始。我笑着点点头,大声把彤彤叫过来喊阿姨好。
瑞士这个地方,到了晴朗的天气,总是那么安详而温暖。我建议翠香没事推着孩子多出去散步,秋天,是多美丽的季节啊,每个人都应该好好地享受。
在一起站了一会儿,再不知该谈些什么,就告别了。临走前,相互交换了地址。她现在搬到离拉亨远些的地方去了,电话倒没变。
可是,我想下次见面,恐怕更要看缘分了。不是所有交换了地址的朋友都会保持联系。不过,就是再过几年,我们都不大会有什么大的改变了吧。她应该已经找到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