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钱穆《湖上闲思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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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的文章有很强的逻辑性,一环紧扣一环。从《神与圣》里开篇的话就很能看出他思维的细密和严紧,头脑的清醒和透澈,现抄录如下:“人的生活,总要不满意他的现实,总要超出他的现实而别有所想望。因此便不免要不满自己。人和人的现实,大体相差不甚远,不满他自己,同时便就要不满足别人。不满意自己,有不满足别人,那便同时不满意到人类的全体了。不满意人类的全体,但同时又跳不出人类的全体,而别有所想望,于是遂有所谓神与圣者出现在人们的心里。...在人生中间确曾有过圣,但也确没有过神。神是纯想象,纯理论的,而圣则是经验的,实际的。纵然其间多少也有人类的想象参加了。但神是在纯想象的底子上而涂抹上人生大实际经验,圣则是在人生的实际经验上而涂抹上想象。因此,神与圣也可以说是分数上的不同,同时也可以说是性质上的不同。有些人想象人神合一,有些人想象人皆可以为尧舜,人人皆可成佛。圣人与我同类,即身即佛,是崇圣者的理论。中国人容易接受佛教,这也是一个姻缘吧。”这段话说的多好,既清楚明白,又深合我意。

钱穆是赞赏儒家的历史学家,因此在他的文章中,总能发现他对儒家的不经意的欣赏和赞扬。如他在《经验与思维》篇中说到:“思维属知,有知无仁,则为西方之哲学。”“惟儒家摄知归仁,则无此病矣。”我理解的是,西方哲学比较偏重于客观真理,人也是被当做客观事物进行研究的。因此西方哲学偏重于二元对立,缺乏二元统一。而儒家的哲学则是将心物合一,并把“心之情感”也揉了进去。

在同一篇中钱先生也将儒家与道佛两家在经验和思维上进行比较。“道佛两家,道家属思维,佛教杂有信仰但也多偏于无情。惟儒家则经验思维皆有情,故遂为中国文化之大宗。”儒家的确有情,但我也认为,佛家不能说是无情,佛教大乘精神应属于博爱精神,是包容天地众生的大情。

作为一治学严谨的大学问家,钱穆的文章给人的感觉大都是严肃认真的,可我在《鬼与神》这篇里却分明发现了先生的幽默和诙谐。现抄录该篇的头尾,由大家自己来体会。“鬼是人心所同关切的,神是人心所同崇敬的。只要你一走进礼拜堂或其他神庙,你的崇敬之心,便油然而生。只要几个人聚在一起谈鬼,便无不心向往之,乐听不倦。”“神是鬼中间更生动更有威灵的。这世界太沉滞,太宁定了,因此我们要有神来兴奋,来鼓舞,来威灵生动。现在的世界日新月异,无一刻不兴奋,无一刻不生动。腾云驾雾,上天下地,以前一切想望于神的事,现在人都自己来担当,来实干。神在这时代,也只有躲身一旁,自谢不敏了。”

钱先生的文章有时也是很活泼很亲切的,尽管是写世俗之事也一样透着哲人的深邃。如《乡村与城市》中,他写道:“人的心力体力,一切智慧情感,意志气魄,无不从自然中汲取,从孤独而安定中成长。”他对他那个时代城市与乡村生活的关系,以及二者文化的对比有很独到的见解。他说:“一个乡里人走向城市,他带着一身的心力和体力,怀抱着满腔的热忱和与血气,运用他的智慧情感意志气魄来奋斗,来创造。他能忍耐,能应付。他的生活是紧张的,进取的,同时也是来消散精力的。一个城里人走向乡村,他只觉得轻松解放,要休息,要遗忘。”

由城市与乡村生活的不同和两者的变化,钱穆看到现代人类文化的贫乏和现代人精神的空茫。在同一篇短文中他写到;“人类从自然中产出文化来,本来就具有和自然反抗的决斗的姿态。然而文化终必亲依自然,回向自然。...近代世界密集的大都市,严格的法制精神,极端的资本主义,无论其为个人自由的,抑或阶级斗争的,乃至高度机械工业,正犹如武士身山的重铠,这一个负担,终将逼得向人类自身求决战,终将逼得不胜负担而脱卸。更可怜的则是那些赢夫也批戴上这一副不胜其重的铠胄,那便是当前科学落后民族所遭受的苦难。这正如乡下人没有走进城市里去历练和奋斗,却徒然学得了城市人的奢侈和狡猾。”这段话虽然写在半个多世纪前的中国,可今天看来似乎仍然会让我们联想到今日世界之现实。

在这本书中,脱尘绝俗的钱先生也有一段对饮食的论述,不过他的评价并不很高,他在《人生与知觉》中说:“饮食尤其是物质生活肉体生活中最低下的一种,虽说是最基本的,然而并不是最有意义的。没有饮食,便不可能有一切的生活,然而饮食包括不尽人生之全部,而且也接不到人生之高处。”钱先生之所以对吃不以为然,可能和他长期患胃病有关。这是玩笑话,有点断章取意之嫌。其实整篇文章都饱含了钱穆先生对人类文化的关注之情,其短短一篇小文中,格言一样的文句是随处可见,如:“人生只有在心灵中进展,绝不仅在物质上涂饰。”,“艺术人生是爱美的,科学人生是求知的,文学人生则是求真的。”尤其是这句:“若没有别人,一个人孤零零在此世,不仅一切生活将成为不可能,而且其全部生活将成为无意义与无价值。人与人之间的生活,简言之,主要是一种情感生活。”真所谓厚积薄发,用大学问写小文章也。

钱穆以对人文科学的理解和对人类历史的了解,时时不忘给人类社会敲响警钟,提醒那些沉浸在现代科学文明之中自鸣得意的现代人,要看到科技进步给人类带来的威胁和灾难。如在《价值观与仁慈心》中他说到:“近代西方二三百年来物质科学之进步,尽人皆知。但人文科学之落后脱节,其弊已显。譬如给小孩或狂以利刃,固已危险,稍后又给以手枪,现在则给以原子弹,那终非闯大祸不可。”近60年过去了,人类社会不是正面临着这样的恐怖威胁吗?

书就抄到这了,希望朋友们喜欢这本书。

清静莲花 发表评论于
为兄太谦了,哪里敢当师傅, 很高兴又多了个同修。
飘人 发表评论于
为兄节日快乐,生日快乐!
你的生日菜谱还没出来呀?haha
为人父 发表评论于
莲花,你好!才知道你也信佛呀。那我有多了一个师傅了。:))
桃叶,你好。其实我是偷懒了,尽抄书了。你OCR那些经书才是真费心血的。总也无法象你那样认真。
祝你们三位圣诞愉快!
为人父 发表评论于
艾丽思对儒家的批评是对的,过分的重礼让人失去真我,但礼的精神是有历史意义的。是历史上的礼义精神才把文明人与野蛮人区分开来。
桃叶 发表评论于
谢谢谢谢,这样的介绍,太用心血了。

我目前正在抄普贤行愿品的偈语部分,一天抄一点,又最近因看药师经说什么,寻找药师佛手印,顺便在网络上找了几篇文章看看。
清静莲花 发表评论于
同意小艾的观点,佛家实际上最真诚、最有情。

有道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佛家看似无情,实则最平等慈悲。
艾丽思笔记 发表评论于
嘿嘿,不同意钱穆先生对佛家和儒家的比较批评。

佛家非但不是无情,在某种程度上讲,可算的是最有情有义了。

儒家偏重礼法国家,恰恰在很多方面最是无情冷血。

这个话题太大了,咱们慢慢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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