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的结婚照曾宁家里所存的老照片,大部分在文革破“四旧”时被抄走了,如今只剩下四张。其中的一张,最为残旧,不但发黄,还留著一道道磨损的皱褶。然而,从有点模糊的黑白色调,仍旧能想象当年场面的斑斓色彩。
那是外公和外婆在照相馆拍的结婚照,背景是一幅油画,画的是一个宫殿的内景,蹩脚得很,连立体感也没有。外婆头顶细巧的花冠,长纱曳地,泡泡袖,长长的挑花手套,领口一圈小蕾丝花边,项链下端一颗钻石,隐隐闪著毫光。外婆的婚纱属于古典型,我长大后,外婆指著照片向我解释说,当年她为了拍这照片,又是束胸衣,又是套玻璃丝袜,还在衬裙内加大圆撑,大腿上放了固袜圈。全副武装,憋得人气也喘不赢。新娘的化妆,当然毫不马虎,那年代没有面膜,用鸡蛋清开脸,没有粉底霜,凡士林和白粉混合效果也不错。说到工具,没有颊扫,没有睫毛钳,没有唇线笔,化妆笔也没象现在一样,分眼线笔和眉笔,全靠化妆师的手腕功夫,画一个新娘妆,没两个小时下不来。经过一番折腾,咔嚓一下,黄金年华定格:外婆笑靥如花,外公意气风发,纯真自然的表情属于他们那个时代。都带一点点羞涩,大概是不习惯完全的洋派头吧?外公外婆的罗曼史也有趣。
外公在英国海关任职,一次在教友家中饮下午茶,不经意地向窗外一瞥,见弄堂的屋檐下,一个蓝士林布上衣、黑裙子的少女手提书包放学路过,齐耳短发,秀眉丽目,那份纯情那份娇憨,令自幼信奉基督教的外公目不转睛,教友捅了外公一下,笑道:“要不要我作媒?”外公还有一丝犹豫:“她,叫什么?”“周觉民。”
不要以为旧上海的小姐,名字都叫什么“娜”,什么“婉”,其实较为硬派的名字在知识女性中颇为流行。外婆这与众不同的姓名打消了外公的踌躇,尽管外公得知外婆还在教会女校念书,尽管还知道外婆有个一手遮天的上海母亲。求婚的经过颇为周折。
首先是,外婆坚决地回掉媒人,说不想嫁人,想考大学,想学更多的知识去“救国救民”,做个觉醒的新女性,而且,她心里恐怕还有一层障碍:外公出生地在湖北,虽然家世好,但还是“乡下人”。倒是外婆的母亲一口应承,因为她认为女人结婚比读书好,外地人虽然档次低,但是外公身家不菲。
后来,外公请外婆来到西餐馆见面,外公英俊高大的外貌,一尘不染的英国呢西服,还有在英国人圈子中熏陶多年而成的绅士仪态,终于使得外婆含羞地应允了。
其次,外婆的母亲虽然也信仰基督教,却一定要按照老法举办婚礼,说非要大排场、大花轿,还要成群结队的吹鼓手。任性的准新娘却要西式婚礼,仗著能讲一口英语,坚持要找来上海声誉颇隆的洋牧师。她托英国的朋友订制了一套婚纱礼服,外公的礼服则在培罗蒙请专人裁制。
外公当然不敢开罪岳母大人,只好来个中西合璧:结婚那天,新人一律西装婚纱,乘坐轿车,车后跟著一群中式吹鼓手,先去教堂举行西式婚礼,再回国际饭店,在贴上大红双喜的宴会厅,拜天地摆酒席闹洞房。非驴非马的婚礼,教来宾们暗里笑破肚皮。
结婚照就是去教堂前拍下的,新娘十九岁,新郎二十三岁。拍照的瞬间完全属於他们自己,没有家长的约束,没有花巧的形式。
亏得这劫后的照片,使他们的青春容颜未湮灭在岁月的逝水中。凝视这一张照片,感慨真多。现在沙龙照婚纱照铺天盖地,渲染怀旧情调的黑白照也颇有市场,然而拍出来的效果都近于酸文假醋。我不贬低现代的摄影技术,只遗憾当今的黑白照,无论是拍照者还是被照者,几乎都缺乏灵的感悟,都失却醇厚的内蕴,都免不了浅薄,一似带上崭新绿锈的假汉鼎。
原来,黑白照是以那个时代为“景深”和依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