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一、
事件过去后差不多两个月的一个下午,快到五点钟的下班时候,乔治呀突然过来找我了。很久不见他,倒也让我感到亲切,赶紧招呼他到经理室小坐。一开始,他还不敢进来。我告诉他,不用担心,克里斯已经辞职很久了。他满脸歉意地问我:“跟上次那件事有关吗?”我尽量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有点关系,但也不是决定性的,因为克里斯找到了另外一份更好的工作,所以才主动辞职的。”乔治呀松了口气,但他马上又发现一个新问题:“克里斯走了,那谁是这儿的经理呢?”我笑了笑,反问他说:“你猜猜看?”
乔治呀满脸疑惑地想了一会儿,又看了看现场的架式,才用充满崇敬的语气试探着问我道:“难道是你当了经理?”看他那疑惑的样子,我又想起了上海话里的“拎不清”,不由暗自好笑。不过呢,我也能理解他的心里活动:外面这么多洋人,怎么会让这个貌不起眼的中国人接了经理职位呢?说实话,他也真的“拎不清”洋人公司里的一些选拔制度,专业文凭、工作经验、管理才能、应变能力等等,才是上级考虑经理人选的因素,再说我一招进公司来工作的时候,就已经内定要接任商店经理职位了。但解释这些给乔治呀听也没有多大意义,我只是请他在经理室坐下,给他泡了一杯茶后,问他:“很久不见了,找我有事吗?”
乔治呀是专程来向我道别的,他要走了。原来,他在别的建筑工地上找到了活干,不再到对面的成衣店上班了。一听说他要走了,倒也让我产生了一种惜别之情,毕竟我们都是来自中国大陆,说着同样的语言,按官方的正规语气,他也是“祖国大陆同胞”嘛。这次,我决定留着乔治呀畅谈一番,并请他吃顿晚饭,再开车送他回家。乔治呀也好像是有备而来,准备在我这儿多坐一阵子似的。那天下午,我们谈了很多,我也多少知道了他的一些情况。
来悉尼之前,乔治呀在上海一家什么国营的机械制造厂里工作,是一名开车床的车工。两年前,大约是 2000 年的时候,他工作的那家工厂倒闭了。生活一下子就艰难起来,这两年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工厂的倒闭并没有使得他能领到什么救济金,全靠他到处打零工挣点钱,维持全家的生计。上海那地方消费又高,乔治呀打工的收入又低,所以,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入不敷出。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出路,终于借了一笔钱,出国到澳大利亚来了。悉尼有他年轻时代的一个好友,答应让他暂时借住在家里,并帮助他找一些零活儿干,每天早上,就是他朋友开车送他过来上班的。乔治呀在说这些的时候,表情非常自然,把我当成了他的老朋友,絮絮叨叨的讲着家常话。应该说,在熟悉的人面前,乔治呀的话还是很多的,甚至有点罗嗦。
听了乔治呀的话之后,我多少有些惭愧:觉得自己过去对他的那些看法过于片面偏激了,像乔治呀这样一个为自己、为家庭生活而苦苦挣扎的中年人,期望他也像我们似的把个人尊严看得那么重,还是有些不切实际。起码来说,他要先解决温饱问题,才能谈点别的什么吧?想到这里,我关切地问他:那你现在的收入够吗?能养活自己吗?乔治呀高兴地告诉我:澳大利亚打工的收入真高,每小时能挣十澳元左右,折合六十多元人民币呢,一天下来,就相当于挣四、五百元人民币,当然够用了。只是出国时,东拼西凑地借了人家好几万元人民币,得尽快把这些钱还掉才行。澳大利亚蓝领阶层的收入相对较高倒也是事实,但在悉尼这个城市生活,开销也很大呀。一个星期没有二、三百澳元怎么生活呢?我好奇地问乔治呀。
乔治呀说,他每星期只花 50 澳元便可维持自己的生活。首先,他每晚只是睡在朋友家的沙发上,不需要交房租费;其次,日常生活能省则省,能走路的地方决不坐公共汽车,反正一星期下来,只花 50 澳元就够了。乔治呀的生活标准让我非常震惊!说实话,在海外,我自己也曾经有过很艰难的时刻,但所谓艰难主要还是指精神上的压力很大,经济上这么节省的生活还是没有过的。我深深地意识到:乔治呀是从中国的底层社会走入了澳大利亚的底层社会,只不过澳大利亚的底层生活相对没有那么艰难而已,但这已经让乔治呀很满足了。
乔治呀的情况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真正听到他本人的实际描述时,还是让我颇为震惊。这时候,我除了表示同情之外,也没有更多的可说了。乔治呀倒是挺关心我的,问我:来澳大利亚多久了?有没有加入澳籍?以前在国内是做什么工作的?成家了没有?等等等等一系列问题,我都一一作了回答。乔治呀很羡慕:看你过得多好啊!有澳洲身份、有社会地位、有专业知识、英文又好,年纪轻轻就在洋人公司里当了经理,跟我们这种连一句英文都不会讲的中国人比,你们是真的生活在天堂了。老实说,我在澳大利亚的生活也并非一帆风顺,也经常感到不很适意。但是,在乔治呀面前,我还能抱怨什么呢?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觉得无话可说。
之十二、
我这人还是好奇心太重,本来事情至此也就告一段落,再请乔治呀吃顿饭也就可以从容告别了。但最后关头,却又惹得乔治呀难过了一场。弄得这最后的告别仪式有点画蛇添足、凄凄惨惨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我问起了乔治呀的家庭情况。他家里人口倒也简单,他本人、他太太和儿子,三口之家而已。乔治呀结婚已经很多年了自不必说,因为儿子都已经 17 岁了,再过两年就要考大学。所以,乔治呀才倍感责任重大,毅然独自出国,为老婆孩子挣出生活费和上大学的钱来。我觉得:乔治呀这样在澳大利亚苦熬也太艰难了,便问他将来的打算。他说,准备在澳大利亚干上十年,赚下一笔养老金,再回上海去做个小买卖。
十年可不算是一个短时间!难道乔治呀就准备这么过十年吗?我的好奇心上来之后,忍不住向乔治呀问上一句:“你这十年不准备回去吗?”他摇了摇头;我又追问:“那你也不准备接你太太来澳大利亚吗?”他又摇了摇头。此情此景,再次证实了我最初的猜测:乔治呀是黑下来的打工者,本人既不能出境,也没有理由接亲人入境。乔治呀只能这么靠孤独的打工来熬过未来十年的光阴,对此,我感到深切的同情,于是又多嘴问了一句:“难道你就不想念你的妻子和孩子吗?”
这句话触及到了乔治呀内心深处的伤痛,顿时,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抽泣不已。我暗自责怪自己太好奇、太多嘴了。只能陪乔治呀呆坐一阵,然后慢慢劝慰他,多吃一些东西。乔治呀难过了一阵,又呆呆地坐了很久。两人相对无言,我也收起了任何好奇之心,决意不再多一句嘴了。沉默了很长时间,乔治呀终于长叹一声,说了一句:“命苦啊!”关键时刻,乔治呀总是言简意赅、惜字如金的。这三个字好像真是概括了一切,胜过千言万语,国内的情况也是三言两语说不清的。像乔治呀这样的一个老实本分的人,除了哀叹自己命苦之外,还能说什么别的呢?
终于吃完了饭,乔治呀坚决拒绝了我开车送他回家的请求。考虑到他的住处需要保密,我也没有坚持。就看着乔治呀缓缓地在街头走远,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就是两年前,我与乔治呀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之十三、
转眼两年过去了,我也辞职离开那家空调商店很久了。这两年里,我开了自己的公司,工作上一直忙忙碌碌的,生活中又交了很多朋友,很快就将乔治呀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在本文开始的时候,接到乔治呀的电话时,基本上把他当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朋友,没放在心上。但当晚静下心来一想:乔治呀这人还真是在我心目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请我吃饭基本上是个幌子,一定找我有事。不过,我对乔治呀的近况还是很关心的,希望他一切都顺利。但同时也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过分好奇,不该说的话一定不要多说。
第二天上午 11 点,我致电乔治呀要开车去接他。不出我所料,跟两年前一样,乔治呀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住址,只是要我到当地火车站去接他。我也没有多问,就按照他指定的地点去接他了。分别两年后,再次见到了乔治呀,他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只是明显地消瘦了许多。我想:这应该是是过去两年打工生涯给他留下的烙印!乔治呀一看见我,就很兴奋,立刻跑过来跟我握手。他告诉我,他后来还到我以前工作过的那家商店去找过我。但是,那儿工作的洋人们告诉他:罗伯特已经辞职,开了公司,自己当老板了。途中,乔治呀喜气洋洋地问我:“侬又发财了?”我笑着跟他开玩笑:“我什么时候发过财呀?还‘又发财了’!这不是胡扯吗?”乔治呀认真地说:“要是侬没发财,那怎么开了新车呢?还是奔驰呢!”
我也懒得作出这是公司车之类的解释,跟乔治呀讲道理,一般来说是没什么效果的,还是说点眼前的事情吧!我单刀直入地问乔治呀:“你老实说,找我什么事?”一开始,乔治呀还准备来几句客套,惴惴地说:“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侬这个老朋友了!”我马上揭穿他说:“老乔治呀,你别给我来虚的。都两年多没见了,这时候突然找我,一定有事。如果真是你想我了,那我倒也想你来着,还是我请你吃顿饭,叙叙旧吧!好吗?”直到这时,乔治呀才把实话掏出来:原来,他现在租房住的那家房东是一对老年中国夫妇,他们在悉尼工作的儿子刚刚开了一家海关报关公司。是那对老夫妇的儿子想认识我,看能否承接一点海外货物的报关业务,但我估计是乔治呀向他推荐了我。
说实话,我对认识什么海关报关代理人并没有什么兴趣,尤其是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乔治呀介绍来的公司,更让我兴趣索然。可是,我一直对乔治呀这个人有兴趣,也不愿意扫他的兴,所以,也就跟着他去了。跟那报关代理人不咸不淡地聊了一通、互留名片之后,很快收场。正事办完后,在只有我和乔治呀两个人在场的情况下,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乔治呀唠唠叨叨地跟我谈了分别这两年他的近况:他先是到处打临工,后来终于熟练地掌握了一门手艺 - 刷油漆。现在,他常常跟着华人的包工头,辗转于悉尼的各建筑工地干活。一天 10 个小时下来,有约 120 澳元的收入。这样,一年下来,断断续续打工挣的钱也约有两万澳元左右。
靠打工挣来的钱,乔治呀已经还清了出国之前所有的欠债。每年还给妻子和儿子寄回一万澳元左右的生活费,乔治呀的儿子也很争气,顺利地考上了名牌大学,谈及此处,他神采飞扬地说:“我把自己一生的希望都放在儿子身上了。要培养他能成为一个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至于乔治呀自己,依旧是节俭依然,依旧住在别人家的沙发上,艰苦朴素地节约每一分钱。听了这些,我很感慨。但是也只是顺着乔治呀的意思说,夸奖了他有福气,有个好家庭、好儿子等等,也叮嘱他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没有再提一句不识时务的话题。这次见面非常愉快,乔治呀的生活渐渐走上正轨,我也为他高兴。
闲谈之中,我又问了一下乔治呀的业余生活。乔治呀不屑地表示:和他一起刷油漆的工人们多来自福建,这些人平时除了工作之外,一有钱就去 CLUB 赌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在打老虎机时输完了。就这样,有钱就赌,无钱就回来干活,恶性循环。我坚信:乔治呀是决不会有兴趣过这样的业余生活的。事实也正是如此,乔治呀是个节俭的人,是真正的居家过日子好男人。除了工作之外,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帮助房东干家务,然后尽量多睡觉休息,确保工作时有充沛的体力。我由衷地夸赞了乔治呀几句:我们的乔治呀真是好男人,你的妻子和孩子一定会很为你骄傲的,他们有你这样的丈夫和父亲,多么幸运啊!
这次谈话,我和 乔治呀都非常愉快。跟两年前相比,乔治呀的情况无疑是大大改善了,这让我觉得很宽慰。当然,我也没有再提及任何过去的事情,就让乔治呀平安地度过澳大利亚的打工生涯吧!我心里暗暗地为他祝福。
最后,我们仍然在当地的火车站分手。下车后,乔治呀警觉地四面望望,迅速地消失在拥挤的人群中。
2004 年 7 月 写于 澳大利亚 悉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