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呀的故事 (1)

临时客,澳籍华人,职业工程师,曾任“澳洲日报社”社会新闻版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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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呀的故事

( 纪实小说 )

(ROBERT)

本故事是本人的真实经历,细节略有虚构。

故事发生的地点是澳大利亚的悉尼市。

之一、

2004 5 月的一个星期五晚上,像往常的每一个周末一样,我正兴高彩烈地与几位快乐的单身汉们打牌呢!忽然手机响了,电话里传来一个似曾熟悉的上海口音:侬是 ROBERT 吗?我是 GEORGE( 乔治 ) 呀!我脑海里迅速将所有的中国朋友闪了一遍,觉得没有这么个人。便迟疑地问他说:你是哪个乔治啊?是不是打错电话了!对方一下子就急了:我就是找侬的,我是那个上海乔治呀!英文名字还是侬给取的呢,怎么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猛然一下,他那特殊的发音提醒了我:这家伙在自报名字的时候,总是在乔治后面加一个的感叹词,把个好端端的男性人名乔治 (GEORGE) ,念成乔治呀,发音近似于乔治娅 (GEORGIA) ”,变成女人的名字了!这一特征使我飞快地想起他来了,他是两年前我在一空调配件商店工作时结识的朋友,很久没联络了。

不过接到他的电话还是很意外,简单寒喧了两句。我知道这家伙说话一向罗嗦,便提醒他说:你找我有事吗?我正在打牌呢!乔治呀见我要撤线,赶紧进入主题说:明天中午侬有空吗?我想请侬喝茶!他这么一说,倒吓了我一跳!我印象中的乔治呀穷得叮当乱响,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节省得要命,且一句英文也不会说,就这么两年没联络,倒过来要请我喝茶了,这不是天方夜谭吗?我不想跟他磨牙,便直截了当地说:乔治呀,你别跟我绕弯,有什么话直说,你请我喝哪门子的茶呀?电话那头的乔治呀倒不高兴了: ROBERT 有点瞧不起人呢!我就不能请侬喝茶呀?瞧不起人这帽子太大了,我立刻加了小心,便敷衍他说:行行行!那我明天开车来接你一起喝茶好了,我现在还打着牌呢!

挂断电话,牌友们好奇地问了两句,大抵不过是:这人是谁啊?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吧?诸如之类的问题。我漫不经心地一边出牌、一边回答说:这人无关紧要,我跟他也不算熟,他决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找我的。一位牌友自作聪明地判断说,他可能有什么文件需要公证,或者需要你签字什么的,所以想起你来了,你不是太平绅士吗?我想了想,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一般来说,那些不着边际的家伙们来找我,都是为了这事。我一向热心助人,这种举手之劳的好事还是不在话下的。

像每个星期五晚上一样,热火朝天地玩牌一直到凌晨一两点,这才兴尽而归地告别牌友们,开车回家。回家的路上,我开始想起乔治呀了,眼前立刻浮现出他那畏缩的样子、卑谦的微笑,得有两年多没有联系了吧?也不知道他的近况怎么样了?他怎么会突然想起找我呢?一霎那间,乔治呀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的那些往事忽然变得历历在目,以至于我觉得他应该是我的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

之二、

认识乔治呀应该是 2002 4 月间的一个早晨,当时我刚找到一份新工作,在悉尼南部的 KINGSGROVE 的一家空调商店里当见习经理。可能是上班不到一个星期左右,就发现在每天早晨 8 点钟商店开门的时候,总有一个中年的中国男子站在商店门口附近徘徊,有点难为情地冲我微笑。开头一两天,我还不以为意,但是天天如此,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了!终于在一天早上开门之后,我也主动回应他的微笑,向他走去。我的善意引起了他的慌张,他抢着说中文,先开口问我:侬是中国人吗?我说是,他马上如释重负地说:我不会说英文!我连忙安慰他说:你放心,我的中文好着呢!他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乘胜追击地问我:侬是上海人吗?我诙谐地回答说:很遗憾,我是湖南长沙人。不过我是上海人的儿子,我爸爸是上海人。你要是只会说上海话,那我也能听懂。他赶紧表示,普通话没有问题。

原来,他是对面那家成衣制造厂的搬运工,每天早上,他朋友开车顺路送他上班。由于他朋友是每天早上 8 点上班,所以, 8 点之前就把他撂在这里了。但对面那家工厂每天早上 8 点半才开门,比我们晚半小时,他没事可做,就在周围转悠。见我像中国人,早就想过来跟我搭讪了,但又因为他一句英文都不会讲,所以,不敢主动打招呼。我打量了他一番:他是一个较为典型的上海中年男人,年龄在 50 岁左右,显得有些疲惫,走路轻手轻脚、说话细声细气,善于察言观色,脸上总是挤着微笑,就是有点儿过于畏畏缩缩,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地面,有些闪烁其词。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也只是简单地说:姓林。说实在的,每天早上开门正是上班最忙的时候,我也没有多少心情跟他闲聊。但我觉得:悉尼四月的早晨已经很冷了,让他这么傻乎乎地在外面站着受冻还是不太好,在征得商店经理的同意之后,就请他进商店里面来喝杯热茶。于是把他请进店内,给他冲上一杯热茶,让他坐在角落里自己消磨时间。

开头几天,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他。在一般情况下, 8 点钟商店刚开门的时候,来买零配件的客户、拎着钢瓶来冲氟利昂制冷剂的冷气维修工,总是已经在排队等候了。大家各司其职,人来人往地忙着,自然就不会有人注意呆在角落里的他。但久而久之,还是有人觉察出了异常,店里的人以为他是客户,不免问他两句,可他一句英文也不会说,无法对自己的状况进行描述,当别人问他时,他只会像哑巴似的比划,指着我。我也只是简单地告诉别人: He is my friend. ( 他是我朋友。 )

但店里洋人们的好奇心还是挺重的,总是喜欢跟他打招呼,总想跟他聊两句。我有时被问得不耐烦,就问他究竟叫什么名字?他不肯说,倒是笑眯眯地让我给他取个英文名字。我一思量,觉得与其让他这么地被人呼来唤去,倒不如给他取一个英文名。我觉得,他这个人太拘束了,话也不敢说,胆子也太小,得给他取个响当当的英文名才行。那时,正值“ 911 ”事件之后不久,大名鼎鼎的美国牛仔加硬汉总统乔治· W ·布什正如日中天地借反恐议题教育着全世界人民呢! ( 当然也包括中国人民和澳大利亚人民在内 ) ,弄得我多少有些不爽。觉得不妨考虑把布什总统的大名乔治借给这位林老兄一用,给他壮壮胆什么的。以后,别人若是欺负他,可以把他与布什总统同名这一法宝拿来抵挡一下。我想,普天下人民都被迫敬爱的布什总统既然以拯救全世界为己任,一定不会介意把自己的大名借给这位林兄用用的。

就是这个主意!我把这个名字的好处告诉了林老兄,他也很高兴。让我把他的新名字发音给他听,我说了几遍,他也跟着学说了几遍。我说:“ GEORGE ” ( 乔治 ) ,他模仿着我的发音,发出来的却是:“ GEORGIA ” ( 乔治娅 ) !好端端一个硬汉的名字活生生地被他发成了一个女性名。来回折腾了几次之后,我算是彻底领教了他的语言天赋,最后,失去耐心的我只好承认现实,说:以后你就这么乔治呀吧!其实,叫什么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反正他是一句英文都不会。不过,他这么一念倒给自己留下一特征,两年之后的我正是凭借这一与众不同的特征把他给想起来了,这倒是我当初给他取英文名字的时候所始料未及的。

之三、

乔治呀这人确实有点儿特别,一开始时候,我以为他只是为人处事非常小心翼翼而已。但实际情况可能还是有些不一样,这些我凭直觉就可以感受得到,比如说,乔治呀对自己的姓名和住处就讳莫如深,从来不愿意透露。只是简单地说,自己刚到悉尼不久,一切都不熟悉,希望我多多指点。最好能帮他介绍不需要说话的体力劳动,工钱最好是用现金支付。

这些细节明白无误地暗示我,乔治呀很可能是一个身分不明的打工者。虽然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坐船来的?按照悉尼华人新闻界行内约定俗成的术语,坐船来就意味着可能是船民” - 即偷渡来澳大利亚打黑工的难民。乔治呀倒不一定是这种情况,因为我知道,中国大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来澳了。但即使他是乘飞机来的,也并不代表一切都那么合法,很有可能他的签证已经过期了。换句话说,他可能是逾期滞留、下来的打工者。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推测而已,既然乔治呀不愿意说,我也就识趣地从来不提及,以免影响他的心情。好在乔治呀也没有觉察到我的心里活动,反而一直对我十分感激。

从乔治呀的嘴里得知,对面成衣制造厂的上海老板对他很坏,经常让他多干活、少给钱,稍不如意就厉声呵斥乔治呀。弄得他十分苦恼,总想着离开那里,换个工作环境。于是,他就开始利用每天早上这点空余时间,在我们这个工业区里转悠,希望能找到另外一份工作。有一天早上,乔治呀突然异常兴奋地跑来找我,说是前面有一家印刷厂愿意雇佣他了。那个洋人老板叽哩咕噜跟他说了一大堆话,还点了点头,可惜乔治呀一句也听不懂。于是他飞快地跑过来,央求我陪他去一趟,做个翻译,争取定下这份工作。我虽然心里有点半信半疑,但涉及到乔治呀换工作,也还算个大事。便跟着他来到这个印刷厂,见了那洋人老板,才明白人家的意思。那老板也确实是点头表示:他们工厂确实需要人!可是,不能要一个连一句英文也听不懂的人,因为在日常工作中没法给他安排事情。

听着洋人老板不无遗憾的语气,再看看乔治呀脸上那一厢情愿的傻笑。我觉得简直是滑稽透顶!当下我就给乔治呀讲了一个笑话:说的是大陆五、六十年代搞四清的时候,有一个干部被派遣到回族穆斯林地区工作。该干部是一句当地话也不会讲,也搞不清楚当地的风俗习惯,在那儿大吃猪肉什么的,破坏了人家的宗教习惯,而他自己却浑然不知。这样一来,他就触犯了众怒。结果全族人在清真寺开大会,要惩罚他,他也作为派驻干部参加。全族人民都义愤填膺,一致举手表决要处死他,他也听不懂。但看到大家都举手同意,他也傻乎乎地表示:既然革命群众都同意的事情,那我作为革命干部,也应该同意,于是他也举手表示赞同,……

这个故事表达了我对乔治呀的强烈希望:要求他抽空学一点英文,否则在澳大利亚很难生存。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基本上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按理说,像乔治呀这样默默无闻的人物,又是这种胆小怕事的性格,应该不会有什么大故事的。但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就是这个貌不起眼乔治呀,居然在我所工作的小空调商店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之四、

故事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暂时中断对乔治呀的描述,写写另外一人了。如果说乔治呀是引发冲突的一方的话,那么,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冲突的另外一方也应该是存在的。所以,我现在就不得不花点笔墨来描述一下这另外一方了,这就像我小时候听长篇评书的所说那样: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这位仁兄就是我当时的顶头上司,我所工作的那家空调配件商店的经理 - Mr. Christophe Williams Nicholson ,他的全名译成中文就是:克里斯托弗·威廉姆斯·尼克尔森。按照澳大利亚人互相称呼的传统习惯,大家都简单地称他为 Chris( 克里斯 ) 。这位尼克尔森先生啊,应该怎么形容呢?还是先从外表说起吧:用堂堂仪表、风度翩翩来形容应该是恰如其分, 185~190 左右的高大魁梧身材,五官端正,长着一个非常挺拔的鼻子,一看就知道是盎格鲁 - 撒克逊的后裔。

当时,克里斯是六个月前才来澳的新移民,他来自南非的约翰内斯堡,年龄也在 50 岁左右,一点也不显老。在南非的工作过很多年,是一位经验非常丰富、精明干练的空调销售经理。说话风趣幽默、举止落落大方,给客户一种强烈的可信赖感。我来之前,上头已经内定他接任总公司直属空调营业部经理的职务,不过,临走之前,他得花三个月时间负责培训我,让我能顺利接手他的空调商店经理的职位。克里斯对我非常耐心,手把手地教会了我日常经理工作的各项细则。长久以来,我就一直跟自己的上司们相处融洽。对克里斯也不例外,自然而然地,我对他也非常尊重:本来嘛,谁会没事与自己的顶头上司过不去呢?何况克里斯又待我很好。

但要说克里斯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那也还是有点与事实不符。首先,像所有能干的负责人一样,这家伙脾气不好,急起来喜欢大声吼叫。按照我过去的工作经验,自己的大部分顶头上司多半是这一类的角色,也还算是人之常情;其次,这位克里斯基本上也是一个粗话连篇的家伙,这实在是与他那高大全的形像有些不相称。之所以用也是这个词来形容他这习惯,是因为有个值得一提的基本事实:本公司内部本身也是一个以男性为主的环境,换句话说,实际上是没有女性雇员。所以,粗话连篇应该可说是本公司的特色之一,上至董事长、下至送货员,都是“ Fuck ”不离口的说话习惯。应该说,克里斯不过是融入了环境而已,就连我自己也即将融入这讲粗话的环境,不足为奇。

但克里斯的粗话还是有些特别,跟我们简单的骂人不一样。他喜欢骂一些与众不同的话,让人听了之后,感觉有些刺耳,或者说不舒服。比如说,他在委婉地批评我的时候,有时会开:我不想根据皮肤的颜色来判断你的智力。这类带有一点歧视性的玩笑。的确,我是本公司内唯一的亚裔职员,黄皮肤的颜色是有点与众不同,但澳大利亚是一个平等而公正的国家,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已经颁布了种族平等法,废除了臭名昭著的白澳政策。我来此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的歧视,无论是读书还是工作,都跟别人平等相处,也没有处理此类问题的经验。加上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带有很明显地开玩笑的色彩,我当然也没有必要跟他较真,只能一笑置之。但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暗暗有些揣测:克里斯在南非恐怕是有点种族歧视的色彩的白人,现在南非已经废除了种族隔离政策,这家伙应该是在那儿呆不下去了,才移民到澳大利亚来的。

像克里斯这样一个昂首阔步、自高自大的洋人,与乔治呀这么一个畏手缩脚、小心谨慎的中国人,怎么可能搅和到一起,发生冲突,最终连我自己也卷进去了呢?


乔治呀的故事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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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呀的故事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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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呀的故事 (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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