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乡何处
少年时代,家住千岛国高原上一座山埠,此地少污染,晴空
似乎比他处深蓝澄明,白云也仿佛更低更浓更多。我家地势高,
视野开阔,正是观云好所在。许是缘此天地之利,观赏云彩成了
我童年特爱。
放学归来,常在屋前和邻童小友看云。有时候,风定云闲,
定格天上的白云各具形态,颇具联想力与想象力的童眼里,云翳
如花似木仿禽若兽,甚至神话传说中熟悉的人物也赫然在目,简
直无所不有。有时,风起云涌,千变万化,最宜驰骋奇思异想。
当云阵浩浩荡荡,犹若千军万马匆匆行进,让你猜度天兵神将们
不知赶去征伐何方。
夕阳西坠,绚烂多彩的晚霞铺满天际,时若金色鳞波列列,
时若火红烈焰熊熊,时若七彩锦缎绵绵。引领翘望,幻境多多,
满怀溢乐。心常揣想,是哪位仙家持偌大画笔,描绘如此多丽富
彩的巨图,给天下人共赏?我也曾经与邻友相邀,登上西岭观东
山背后冉冉日出,视线多被瑰丽的万道云霞抢了去。月明之夜,
喜欢仰瞻彩云追月,幻想着飞升云中仙境......张望云天,童稚心
中每每起疑:那云自何来,又归哪乡?
六十年代初,印尼反华,只得偕母搭巨轮北归。七天七夜太
平洋旅程中,常常立足甲板上,整日价面对浩淼的相连海天,不
无单调寂寥之嫌。然而茫茫穹苍一现白云飞渡,或层云累垒,眼
界顿觉生辉:“天幕影院”上演了,脑中遐想遂又展开。倚栏凝
望飘飞的云儿,不禁浮想联翩:人道是,云乃鹤之乡。我更想知
晓——何处是云乡?又不由自问:当下的我,不也是开始了人生
漂泊的浮云一片?来日乡关将定何方?
尔后,神州赤县四十载生涯,果不其然,几经迁徙,云游了
多乡。
九十年代中,携友作新马泰之游。在马来西亚槟榔怡一处观
景高台,极目眺望马六甲海峡对岸,云烟迷蒙中苏门答腊岛依稀
可辨——啊!那便是久违了四十载的第二故乡!不由又起浮云漂
泊之慨。
回途中,飞机自吉隆坡飞香港,那日下午天气晴好,候机
室落地窗里外眺,但见远处天边云楼幢幢。我虽垂暮,云趣童心
却丝毫未泯。多次搭飞机,这趟高空观云,在我算最美妙了。如
此居高临下,直像身处黄山之颠,鸟瞰茫无边际的云海;又像身
临南极,四下白垲垲一片冰天雪地。近看窗沿掠过一小团一小团
棉花似的积云,宛然波涛卷扬,令人仿佛置身海船上乘风迎浪。
待得拉远视焦,瞧那白若珊瑚灰似海藻的云头穿游而过,人又像
潜水艇里作海底览胜。放眼广漠云空,那琼枝玉树,巍峨宫阙,
犹如电影慢镜头,徐徐迎来缓缓移往。间中若有长髯飘拂的仙翁
和丰姿隽逸的仙女,款步闲游。此际真个如梦似幻,任你驰骛遐
思,俨然登临瑶池仙界!俯视窗外,陡觉与悠悠千载的万云相近
如斯,比童年地上迢遥仰望,不知近睦过瘾多少百倍。
不禁自问:莫非果真到了鹤之故乡?——旋即,孩提时代心
底疑窦仍复涌现:云的家乡究竟又在何端?
二十世纪末,移居来美,至今,太平洋上已九度乘搭班机飞
来飞去。每趟十一二小时航程,遗憾的是,都飞在万里高空地球
背荫处。机窗紧闭,毋须外望也心知此刻云色黯无。不明何故,
冥冥中忽而憬然有悟:
其实云无定乡,何必一意寻探?飘飞所至,即为乡矣!如
我羁旅在客者,又何尝不是四海游云之一瓣?白居易诗云: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今落加州核桃溪,溪畔权作晚暮
的云乡吧。
写于加州核桃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