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前言
跟小人书聊起北京,他说我写的北京不亲切。他说的没错,我跟北京本来就不是很亲。
同其它地方相比,北京的特别,不过就几样儿。一是我在那儿出生,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公公婆婆七大姑八大姨也都在那儿,所以籍贯一直填写北京;二是住的时间加在一起最长;三是我多数老朋友老相好都还在北京,因此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相对多一点儿点儿;四是在所有的方言里边,我的北京话说得最好。
从小到大,住过众多的城市和乡村。在一定意义上,这些地方都是我的故乡。同时又都不是。我不觉得自己对任何地方有着深厚得不得了的感情,至少不像小人书那样,谁要是骂北京他就能跟谁急。
谁随便骂哪儿,我都不会急。
勿庸置疑,我住过的地方,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但是这些回忆,远不是什么难解的乡愁,或者舍命的护卫。我在意和珍惜的,都是些我尚还记得的小事情小人物小景致。它们早已经像年轮一样,被自动刻印在我脑海里,如何砍都砍不掉。因此它们在现实当中的存在与否,或者他人又如何评说,反倒变得不再重要。
北京我经常提起,现在略去不写。在这里,我只想把其它我住过的四组地方写几笔,不过恐怕也不会用重墨。一来许多地方我能回忆起来的事情已经很少了,二来作为一个所有地方的外乡人,我也只能写写外乡人所谓的怀乡情怀,也就是,零散的琐忆,细节写多了必定漏洞百出,给真正本地人丢人现眼。当然了,还有一些地方,我除了地名,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其它印象,干脆也就提都不提。
一、云南
确切地说,应该说是云南省宝山地区板桥镇,位于云南东北部,离中缅边境不远。现在宝山和板桥都设了镇,归宣威市管辖。
从北京到板桥,在那年月,要坐三天三夜的火车再三天三夜的汽车。火车上满车厢都搭着我和姐姐的尿布,估计还滴答水儿,车厢一晃,甩得哪儿哪儿都是。想起来都替我父母感到无比的骄傲/害臊;
汽车走山路,山间常常可以见到翻下去的车辆,早已经车毁人亡,令偷生的父母(我还小,什么都不懂)有命悬一线的恐慌。我有一个美国的朋友曾经告诉我,早年美国开车不要求给小孩坐carseat的,所以她总是把她儿子女儿放在两个篮子里,摆在后车座上。每当急刹车,孩子们和篮子们都会一起向前飞去,搞得全车大乱。后来她女儿长大了,听说此事,不禁感叹道:“我能活到今天,真是个奇迹”。我觉得她女儿还挺矫情。换她去坐坐我们去往板桥的汽车,估计没到地方就已经吓死鸟。
临危不乱才是奇迹。
为了我和姐姐,每回一趟北京再回云南,爸爸妈妈都像耗子搬家一样,恨不能把全北京都带走――动物饼干,尿盆,玩具,等等等等。现在我也拖家带口了,有车有钱,出趟门尚且觉得困难,简直难以想象爸爸妈妈当年是怎么撑下来的。必定得用拉扯二字才行,否则的话,名副其实万水千山的跋涉,是万万无法“只等闲”的。
至于我脑子里关于板桥的旧事,有些来自父母的描述,有些来自记忆。
父母从来不相信我的记忆一说,因为那时候我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儿,“不可能记得住什么”,爸爸把头摇了又摇,很令我伤心。我分明记得保姆家的老爷爷。把我驮在他肩膀上,翻过夜间的山岭去镇上喝酒。我甚至还记得黑夜里野狼的目光如炬,我拼命搂紧老爷爷的脖子,听他给我讲狼吃小孩的故事。这一切,怎么可能是来自没有亲身体验的父母的描述?我深信,再小的孩子,都是有记忆的,可能比较镜头化罢了,没有衍生出来的感触。
起初我是没有人带的。姐姐上托儿所,我小,托儿所不收,爸爸妈妈就把我放家里。反正小,大多数时候在睡觉。就算醒了,门一锁,也出不了太大的事儿。爸爸妈妈上班近,过一会儿就回来看我一趟,再回去接着工作,估计跟我如今上班上网的交替频率差不多。有一天,他们探我的间隙,我睡着睡着从床上滚下来,掉在木板地面上,轰隆一声。木板楼下的人家听见了,以为地震,冲出楼去等了一阵,才发现不是地震。于是跑去叫爸爸妈妈回家看看,有状况。父母回来一看,我摔在地上,还在继续酣睡。当下不忍,决定给我找个保姆。
他们眼高,看中的保姆,是一对专给高干子弟带小孩的老年夫妇,口碑好得不得了。无奈人家年纪大了,明确表示不愿意再接小小孩,太辛苦。爸爸妈妈以为人家是嫌他们不算高干,就使劲送礼,老人退了他们再给送去。结果老人拗不过,只好说:“算了算了,先帮你带几天试试看吧。”
带了几天,他们发现我特别淘气,还猴精猴精的贼难对付,死活不肯再带了,说是给座金山银山都不行。爸爸妈妈又来软磨硬泡、死皮赖脸那一套,终于再次成功。当地人淳朴啊。
这一送可好,接不回来了,变成给座金山银山都不放我走。
我和老两口感情好。老头天天带我去镇上喝酒,用筷子头沾着白酒喂我;老太太什么好吃的都先紧着我吃,比如当地最喜欢的生肉,给我吃还让我往家里带;他们养的大狗都喜欢我,我拉完屎,就颠颠地跑过来帮我把屁股舔得干干净净,私下里告诉我说我拉的屎比别人拉的都好吃。
跟着爷爷奶奶,我学会了第一句话,是当地骂人的,带云南口音说出来很动听:挨刀的;夏天蚊子多的时候,我一下午一下午地站在门口,举着门帘子,人问我干什么呢?我说蚊子太多,我要把它们都放到对门家去,省得晚上咬我爷爷奶奶。
由于祖父母外祖父母都远在北京,我在童年能够得到二位老人家的宠爱,实在是格外幸运。可惜,我根本没能有机会孝敬他们,就随父母离开了板桥。我们搬走以后,老爷爷一病不起,很快就过世了。老奶奶虽然身体没病,精神却几乎崩溃,此后一直神神道道,不住口地念叨我的名字。这就是我所听说的关于那对教我说第一句话喝第一口酒吃第一片肉的夫妇最后的消息。
已经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走后没有回过板桥,毕竟只是我人生一晃而过的小站。对我而言,两位老人家,他们就是板桥的一切,是我对那个故乡所有的牵挂、愧疚,还有无可奈何。
(图片来源:云南魅力小镇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