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野草、灌木、丛林变幻着深浅不同的绿色。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漏过,或粗或细,像乐器的丝弦。于是,那些或强或弱的声音就在森林里跳着欢欣的舞蹈。这是欣欣向荣的生命之歌,传递着繁荣与生命的美好。
树老了,衰残的叹息着。裂开的躯干早已腐朽,蚂蚁、害虫、鸟类长年累月的努力,树干早被掏空了,但树还活着。倾斜的树冠上,抽着零零剩剩的芽儿,透明,单薄,即便是在这浓夏季节也只是淡黄淡绿的瑟缩,他的周围,衔着果核的飞鸟不断起落。
在这老树上,大青虫正贪婪的吸食着树芽的嫩汁。这丑陋卑劣的生命,她的一生变幻莫测,明天她将是美丽的蝴蝶,不仅将与花朵共舞,装点人神的天空,还将传播梁山伯与祝英台生死相随的爱情。或许因着蝴蝶,梁祝才能永垂不朽,可谁又能想到蝴蝶的昨日。
透明可爱的桑蚕,抬头低头之间织就最炫丽的丝茧,温暖后的破壳,已没有人记得她将是夏夜令人厌恶的飞蛾。人们只记得自己现实苦难的巅峰,却厌恶时间在生灵万物上的印痕,它们的前生与后世、昨日或明天。
2
干瘪的乳房,满是皱纹的腹部,枯黄梅枝样的四肢。她低首似乎在叹息,每一根枯骨都因这叹息而战栗……罗丹的《丑之美》偏用青铜塑着这曾倾城一顾的老宫女,黯淡的幕后是他深切的悲痛罢。生命都梦想着永远的青春和活力,设计着无穷的幸福时光永驻,眼睁睁变成这瘦骨嶙峋,就在这叹息的片刻,骸骨无存,梦想却依旧在世人脑中眼中。
这衰竭的残酷在时间的面前这样的惨痛。同是红颜老去,寂寞留守的琵琶女却用音乐撼动伟大诗人的灵魂。“江州司马青衫湿”,泪水不仅仅是感身世,叹红颜,更是对所有生命无可阻挡地走向衰老的广大悲悯。
3
完美永远不可企及。就像幸福,得到全部了,却促生出无边的惆怅,不知下一段的人生旅程又是如何。
姣好的五官,饱满的乳房,匀称的身材,眼里饱含人间的希望和幸福,全身上下洋溢着清新的生命力。爱她且如重获光明的盲人般惊叹和欣喜罢,然而……她的双臂是在怎样不可知的意外中断送,而仅余眼前这残存的一小部分……没有大师试图为她接上可拥抱男人的双臂,臆想,叹息,然后插上想像的翅膀去沉思……她的双臂是什么样的呢?完美的样子最终只蕴藏在形形色色不同的头脑里,那些完美的想象如风景般跟着阳光瞬息万变。因着断臂而残缺的维纳斯,完美倒成了一种单调,这缺憾和残留倒让生命有无限的想像,人沿着这想像一直往前走,往前走,于是走到无数的可能面前。
4
这是一尊石灰石的埃及男子雕像,四千五百多年,他保持沉默。下颌和嘴唇四周满是残存的疤痕,鼻头严重的破损。古埃及人还不会刻画眼珠子,双眼圆睁似盲人,但倔强的唇线却看透兴衰更替的人类历史,包括那断断续续的古埃及文明。
小巷深处,细雨轻吻着古城墙,青石板的缝隙钻出零星的青草,拥抱着这难得的滋润,剥蚀的灰墙早已没有先前的光鲜。
依稀可辨的石柱、曲折的水道和小径,圆明园大门处的华表无力的低首沉默,零乱榛芜在风中相依,有多少人曾将生命付与这 断垣残壁 。
肆意的铁蹄,所向披糜的弓箭,一炬成灰的火光,这是战争的电影画面。耗尽民脂民膏的建筑与战乱破坏不断循环。穿过时空隧道,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秦阿房宫与敦煌石窟,这些辉煌,或在一炬成灰的火光里只灰飞烟灭,或在强取豪夺里残剩一些供人凭吊的遗迹。
岁月的印记,人类自相残杀的掠夺,有文明的地方处处有残破的文物,那是文明与野蛮、时光与意外的交媾物。
5
残,无处不在。
爬山虎绿意深深,欲掩蔽斑驳的墙壁, 石灰刷的标语又换了一条,白色的流迹直垂至墙脚 。收割后的稻田,短短的禾茬失意地留守土地,等待着来年的春耕;即使是早春来临,万物复苏,微残的冰雪也透着曾经的不堪回首。
大气的造型,细密的纹饰,司母戊方鼎是商王朝繁荣的见证。今天的它不复有当初的光泽与精美,绿色的锈迹渗透表里。先人传下来的国画书法珍宝也一眼能望见岁月的影子,或是泛黄的颜色,或是宣纸上残红的印迹。还有残缺的红楼一梦,留给后人和历史无数的叹息。
几天的撕杀与争夺后,过气的虎王在森林的一隅黯然的喘息着。满身伤痕的身躯再无往日的王者之尊,它的世界已是暮日黄昏。威猛剽悍的新虎王昂首长啸,正接受老虎们的朝拜。那一身金黄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光泽,蓬勃的生命力就要涨溢出来。
病人摇摇初愈的脚步里,却是重获生命的喜悦。满脸菊花皱纹的老者抱着粉妆玉琢的孩子,岁月凝重的慈祥守护着刚抽出地面的稚嫩幼苗。
繁荣与衰落,新生与腐朽,这永久的对比放眼望去,比比皆是。
6
花褪残红,绿肥红瘦,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燕去楼空,去年尘冷,三春白雪归青冢。夕阳 夕 下,残阳不仅映照秋水的明媚,更映照着生灵与时间的对比——时空永恒,而生灵转瞬即逝。
留得枯荷听雨声,这是深秋的景象,更有将落未落的枯叶挂在疏疏的枝干上,风中的脚步踩着满地的落叶,唏唏唆唆的唱和着,当空是掉队的雁儿,声声的嘶叫划过天宇,又或者,一轮残月正悄悄地爬上树梢。这深秋破败的景致暗含着所有生命的归宿,比之生命的美更有一种令人震撼的悲凉。
7
太阳出来了,落下去,月亮开始照着断垣残壁,伤流年逝水的人在细细碎碎的月光里徘徊,明天,明天的明天……浮游在生命的河流里,渐渐的,便到了彼岸,到最后,无迹可循。她会去,我也是,所有的生灵都将是。
森林里的老屋,风雨中摇摇欲坠,锈迹斑斑的铁锁门窗曾经封锁过一个家庭的安全和温暖。被腐蚀的冰冷金属还记得那些溜进屋宇的阳光,食物氤氲的雾气以及夜晚的拥抱亲吻和安眠。如今,只剩蛛网、蟑螂,空巢……百年后,我所拥有的这屋子或许将是一堆灰砾,或许也是与蛛网相伴。不仅我的,还有所以与我同时代的,或早或晚,都将无影无踪。现时的我和你,不过是残留在这世上,参与着生命永久的轮回,而世界万物有许多正与我同步。
初生,成长,然后衰朽老去,这是生命的完整。残,不过是完整的生命里必经的一环。
木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