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寸草心——拜访翻译家草婴(漂流杂记 45 )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揣支毛笔漂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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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到久违的上海,我便急欲拜访一个心仪已久、仰慕已久的翻译界前辈,他就是我国著名的一代翻译大家草婴先生。

        早在大学时代,我就知道草婴先生的大名,他以翻译俄罗斯文学作品名世。对于我这个专攻俄语、对俄罗斯文学情有独钟的文学青年来说,他是我心中的翻译偶像。然而由于文革的发生和后来的长期漂流,浪迹江湖,一直无缘谋面,拜会先生成了我多年来一直未了的心愿。

        能有幸拜会草婴先生,当感谢罢了小弟。二十年前,学生时代的罢了就是草婴先生的忠实读者和崇拜者,对俄罗斯文学的挚爱,使他和草老结为忘年之交。尽管罢了以後远涉北美,山高水阔,天各一方,他们之间的友情跨越世纪的长廊一直绵延至今。

        12 月 26 日,一个冬日里少有的好天气,天朗气清,艳阳高照。在罢了小弟的引导下,我们来到座落在岳阳路的草老寓所。这是一栋法式二层小楼,宽敞的庭院里花木葱茏,一道法国冬青组成的绿篱隔出一条小路直通小楼门口。沿着围墙摆放着一溜米兰、茉莉和龟背竹,不用说草婴先生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登上二楼,鹤发童颜的草婴先生和他的夫人盛天民女士和我们握手后把我们引进客厅。我环视客厅,两个硕大的书柜里摆满了书籍,其中托尔斯泰、高尔基、肖洛霍夫等俄罗斯文学大师的全套原著格外醒目,一幅托尔斯泰的画像端放在书柜中央,是先生访问莫斯科、圣彼得堡和图拉时所得。临窗的写字台是先生的书案,放着一摞全国各地读者的来信和他正在写作中的文稿。书柜下面放着几盆君子兰,一盆盛开的腊梅散发着浓郁的馨香。草老夫人笑着告诉我,这是先生知道我们来访,特意从院外搬到室内的。

        我们的谈话从俄罗斯文学开始。使我感到惊讶不已的是, 84 岁高龄的草婴先生思路清晰,反应敏捷。他从托尔斯泰谈到莱蒙托夫,从高尔基谈到肖洛霍夫,对他们的著作如数家珍,了如指掌。谈到兴浓处,他和我用俄语对话起来。因为我学俄语,又因为我酷爱俄罗斯文学,所以我们有着许多共同的语言和话题,客厅里不时扬起阵阵欢快的笑声。

        望着面前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我的眼前浮现起罢了小弟给我描述的一幅幅画面:

        草婴,本名盛峻峰, 1923 年生于宁波镇海。二十世纪三十年代, 14 岁的少年草婴与全家一起从宁波来到上海,他虽然进了一所英国人开办的中学,可是他的兴趣却在学俄文。他的第一个俄文启蒙老师是一个侨居上海的俄罗斯家庭妇女。那是 1938 年的早春 3 月,他在报纸上看到一条俄国老师教俄文的小广告,就按照报上的地址找到了那户人家。按了门铃之后,走出来一位俄国中年妇女,一看是个小孩子,便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道:小孩,你来干嘛?草婴说我要学俄文。她说一块钱学一个钟头。那时他父亲每个月给他 5 个银元,他就用这交了学费。从学会第一个俄文单词起,他和俄罗斯结下了不解之缘。

        一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草婴结识了姜椿芳先生(当时上海的地下党领导人,建国后为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负责人),在他的帮助下专攻俄语。稍后,应姜先生邀请,在苏联塔斯社上海分社做编译工作,和时任塔斯社分社社长、以后的苏联汉学家罗果夫共事。从 1941 到 1945 年四年的苏德战争期间,他翻译了大量的有关苏德战事的电讯稿,练就了一手过硬的俄语翻译本领。工作之余,他接触到苏俄文学大师的著作,开始了苏联文学的翻译。

        1956 年,草老到上海作家协会专职从事苏联文学翻译,开始了职业翻译生涯。《一个人的遭遇》、《新垦地》、《顿河故事》、《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 ------- ,随着一篇又一篇秀美的文字问世,草婴的名字被千千万万的中国读者所熟悉。尤其是《拖拉机站站长和总农艺师》发表后,受到团中央有关领导的充分肯定,说这篇小说是 “ 关心人民疾苦,反对官僚主义 ” 的佳作,并号召全国团员向女主角娜斯佳学习。小说印了单行本,第一版就发行了 124 万册,打破了翻译小说印数的最高纪录。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他所翻译的肖洛霍夫名著《一个人的遭遇》给他带来了噩梦般的遭遇。 1960 年,中苏关系破裂,苏联文学被封杀。在那防止“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的反修防修特殊岁月,草老被当作 “ 帮助 ” 的对象,常常在批判会上接受 “ 教育 ” 。到了 “ 文革 ” 十年浩劫更是急转直下,江青、张春桥之流把肖洛霍夫定性为 “ 苏联修正主义文艺鼻祖 ” ,《静静的顿河》、《一个人的遭遇》都成了 “ 修正主义的大毒草 ” 。
        作为肖洛霍夫在中国的 “ 吹鼓手 ” 、 “ 代理人 ” ,草婴遭到了严重的迫害,两次差点送掉性命。 1969 年夏天,草婴被发配到农村割水稻,高强度的劳动使他的胃大出血,五天五夜滴水不进,胃被切去了四分之三。第二次是 1975 年,体重不到 100 斤的草婴被勒令扛 100 斤重一袋的水泥,还没站稳别人已经放手,立刻听到咔嗒一声,草婴的胸椎骨被生生压断昏死过去。由于医生不能给 “ 牛鬼蛇神 ” 治疗,草婴被抬回家中躺在硬木板上,一动不动地躺了近半年。
         严冬过后绽春雷。十年浩劫结束以后,大难不死的草老获得了新生,焕发出旺盛的创作热情, 他以个人之力直接翻译 400 万字的《托尔斯泰小说全集》,历时 20 多年才完成。可谓“穷其半生而译一著”。 63 岁那年,他第一次踏上向往已久的俄罗斯土地。面对他带来的一大摞译本,俄罗斯文学界大为震惊,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在草老瘦小的身躯里竟有着如此巨大的热情和激情。

        2003 年,草老八十大寿。俄罗斯驻沪总领事柯富安在祝寿辞中说道 “…… 您是连接两个伟大邻国人民心灵感情的桥梁。您介绍了托尔斯泰、肖洛霍夫这样的世界大师作品。凭着您的才华,这些文学名著就不仅属于俄罗斯。我们相信,尊贵的中国读者也一定会注视两个朴素的意义深远的汉字:草婴。这两个汉字表现出难以估计的艰苦劳动,文化上的天赋以及对俄罗斯心灵的深刻理解 ……”

        草婴,以他辛勤的劳动和累累的硕果,赢得了中国广大读者的喜爱和俄罗斯人民的尊敬,先后被授予 “ 中国资深翻译家 ” 荣誉称号。 1987 年荣获苏联文学最高奖 ——“ 高尔基文学奖 ” ;中国作协颁发的 “ 鲁迅文学翻译彩虹奖 ” ;俄中友协颁发的 “ 友谊奖章 ” 和奖状,俄罗斯政府颁发的中俄友谊奖,成为唯一获此殊荣的中国人;受到了温家宝总理的高度评价和赞扬。

        在前往草老家的路上,罢了小弟对我说,草老虽然是名扬中外的一代翻译大家,但为人谦虚谨慎,处事极为低调。他的性格可以从他的笔名 “ 草婴 ” 上看出端倪。草婴这个笔名缘自白居易的诗, ‘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 。他愿意做一棵普普通通的小草。至于婴嘛,那就是比小草还要小,是刚刚破土而出的新芽。怀着比小草还要小的平常心,坚持着自己微小的努力与付出,这就是草老的本色。

        确实,坐在我们面前的草老穿着朴素,言谈举止谦和平稳,丝毫不谈自己的辉煌。这在时下十分浮躁的大上海,令人肃然起敬。在我一再请求下,才拿出他获得的各种奖状和奖章,以及温家宝总理的来信。

        谈锋甚健的草老指着一套他翻译的托尔斯泰全集说道:送你一套全集。说着打开扉页,签上了草婴的名字,并盖上他的名章,随后起身和我一起合影留念。抱着这套浸满他心智心血的译著,我仿佛触摸到他那颗滚烫的心,我的心里充满了感动。

        不知不觉间已是华灯初放,热情的草老邀请我们共进晚餐,并约定次日下午陪我们一起逛城隍庙。翌日下午,草老及其夫人,罢了小弟及其两个千金,接上我驱车城隍庙。正游览间,下起小雨,天气骤然变寒。我怕先生着凉,请他一避。先生却是兴致勃勃,步履稳健,杖策前行,游览完毕才进“绿波浪”品茗。

        出城隍庙他们把我送回宾馆,因我 30 日返回美国,分手时,罢了小弟约定 29 日晚在苏浙汇酒店设宴为我饯行,请草老赴宴,草老欣然答应。说实话在草老面前我是后生晚辈,前辈对我如此厚爱,令我感动不已,然而这种感激之情又怎能是一个谢字所能包容。

        在苏浙汇的告别宴上,我借罢了小弟的酒,向草老表示深切的谢意和真诚的祝福。我衷心祝愿草老健康长寿,给我们写下更多精美的华章

        鲁迅先生曾把翻译家比做普罗米修斯,说翻译家把异域的文学作品译介给本国的读者,就如同普罗米修斯把原属于天国的火种偷出来,送给人类。

        草老,我心中的普罗米修斯!

群思 发表评论于
了不起,二十年终完一事。只能说“敬佩!!!”
yijibang 发表评论于
完全同意您的说法。
北鹤 发表评论于
几位前辈都是我心中的普罗米修斯!

原来以为舞文弄墨的对于改变世界来说好像有些太曲线救国了--经阁老这么一解释, 才真正感觉到, 其实点燃心中的火热并不比实业救国,科学救国, 文化救国和革命救国逊色啊...

中国的以往高人往往有一点局限,怕被认为是自视清高,自吹自擂,所以只求洁身自好, 不求其社会影响, 有好的品质品行也盖着,捂着--要我看, 高人们, 包括以上各位,阁老, 罢了, Grace, 草老 等等,就是应该把自己当成一把火炬,点燃自己的同时,不要去费力去掩盖自己的光芒, 因为这个光芒一定会照亮他人的方向--举贤既然可以不避亲, 举善更应该不避己...

真人就应该露像, 露像的更是真人--一个人的影响是有限的, 但是从来不要低估火种的力量...
双飞蝶 发表评论于
阁老的朋友都是名家,真羡慕啊。
罢了 发表评论于
忘了提了,第一次在草老家晚餐时不少菜是阁老从崇明带出来的。其中有闻名遐迩的崇明羊肉(一大个羊腿)、崇明蟹、鱼和海蜇等。

羊肉非常鲜美,一点异味都没有,螃蟹鲜且黄多,就着法国葡萄酒,好不过瘾呐!

在这里再一次谢谢老哥!

清静莲花 发表评论于
苏联小说,小时候看过一些,比如托尔斯泰、肖洛霍夫这样的世界大师作品,很多具体的情节已经不记得了,但还记得那些优美的文字、波澜壮阔的场景和苏联人的情感、历史、文化等等,正是这些作品让我对俄罗斯有了一些特殊的感情和向往。

但翻译家很容易被人遗忘,如果不是您的提醒,我几乎忘了。没有这些人,像我这样的普通读者哪有可能看得到这些好书呢?饮水思源,我们不该忘记。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们这次见面,真是很快乐啊!
DUMARTINI 发表评论于
最佳是新年时节
邀三五俊贤
新雨旧知
沉吟旧境俯察尘寰
情正暖,景犹姸,言别难...
罢了 发表评论于
草老确实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去年十二月,中央台在《大家》栏目里三次在不同的时间段播出对他为时四十五分钟的采访,可惜不少有争议的地方都被剪辑掉了。

草老是那种走了一大圈后回到河边钓鱼的高人,也是现实生活中为数不多,能把“低调”练成“腔调”的人。

山菊花 发表评论于
居然还有沙发等着。
阁老新年好!
多写好文!

(你不在的时候,俺已经把你家翻了个底儿朝天啦:))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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