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并不灿烂的日子”(1) 林园杂忆(上)

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能够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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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并不灿烂的日子”(1) 林园杂忆(上)

“回忆是一滴露水,却能折射出一个时代。”–思芦

1964年,我随父母移居山城重庆。新建的军事通讯学院在林园。林园地处沙坪坝区歌乐山上,山下就是著名的渣滓洞和白公館。林园原是国民党政府主席林森的官邸。林森因车祸辞世后,这里又成为蒋介石在重庆的住地。园内有蒋介石的住所和宋美龄的舞厅。环境清幽,林木茂盛;有奇花异草,碧泉清溪。重庆是长江四大火炉之一,夏日闷热难耐,林园的温度却要比山下低好几度,是山城的避暑佳境。接风宴上,还没尝其它食物,我就被面前的一盘红红的辣椒吸引。见其非常可爱,不禁拿起筷子夹一只入口,顿觉一团火在口中燃起,欲哭无声,泪流不止。这是辣味重庆给我的第一个下马威。

我上的是军队子弟小学。学校在一个叫山洞的小镇上。从家走到学校,单程十里。三年级前住校,男女同室,中间一条楚河汉界分割,彼此好奇,朦胧的性意识也许是此时萌生。个别淘气胆大的小男生,窜入女生床中,被生活老师一顿斥骂。镇上有一书铺,出租连环画。看一本虽然只要两分钱,但对我们已是天价。幸好看铺的经常是书铺老板的小儿子。我们从学校果园偷摘他几颗桃子给他,就可以全天地免费看书。在这里我读了三国水浒说唐等全套的小人书,从此喜好读书。阶级斗争是我们在学校的一门主课。有一次,几个小学生看见两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头在镇上茶馆里喝茶,打扮像是电影里的地主坏蛋,而且形迹可疑。认定是特务在接头。于是向老师报告后,全班行动,在附近布岗放哨,盯梢监视。我们又紧张,又兴奋,以为这下可以证明我们是合格的革命接班人了,可惜最后弄清那两老头只是普通的老头。

小学三年级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停课,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玻璃很快都被砸光。高年级同学成立了各种红卫兵战斗队。一个五年级学生是我的大朋友,也拉起了一个战斗队。他自任头头,拉我们一帮小孩去凑热闹。队部好办,砸开学校的一间办公室,门口贴上一张“风雷激战斗队队部”的牌子。但是没有钱,连个袖章都没有。头头于是打起我们班小羊的主意。这头小羊是班里为了学农养的。在班里养了一年,很受孩子们的喜爱。放暑假时,我把它带回家。每天带着它满山乱跑,给它找各种各样的食物。我从收过的白薯地里刨出残留的白薯根,用小刀削成薄片,喂给它吃。小羊吃得高兴,黑黑的眼睛显得温顺又感激,满意地咩咩叫。看着它被牵到市场去,我心里很难受,但是觉得革命和友谊比一只羊更重要。小羊卖了8元钱。头儿用这钱印了十几个红袖章,上面印着黄色的红卫兵三个字。头头自己是001号,给我发了002号。后来这个袖章被用来包灯泡做暗室红灯了。

战斗队成立后以玩为主。只记得有一次,和另一个战斗队辩论十六条,无胜负。约定以摔跤定输赢。就像古代打仗一样,由双方头头单挑,小喽罗们在旁呐喊助威。结局是我方头儿将对方摔倒在地,于是算是我方立场得胜。赢者欢呼雀跃,输者一哄而散。很快,觉得战斗队不好玩,大家作鸟兽散,回家玩去。

消息不时传来,在中央隐藏很深的走资派、特务、叛徒被一个个揪出来。刘邓陶之后,又是王关戚。中央领导更换如走马灯,一般长不过三个月。我家住在红楼,那是院里的高层干部和教授住宅。这时红楼成了重灾区。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只见一户户,门旁,窗下被刷上了大字报,大标语。不是叛徒特务,就是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看看左邻右舍一个个落网,每天都生活在恐惧之中,担心哪天轮到我家。终于有一天,家里窗下也贴上了标语和大字报。父亲作为教研室主任,被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高帽。大字报上赫然一条,反对毛泽东思想:说父亲反对每节课不管相关不相关,都要引用几条毛语录。父亲被打倒之后,我的心情反倒安定了。等待注定会发生的灾难的过程比灾难本身更让人难受。许多朋友的父母都被打倒了,大家命运相同,倒觉得被打倒也不那么可怕。有一次母亲与造反派发生了争执。造反派用带铜扣的皮带抽在母亲的背上,留下了一道血印。还不肯罢休,一大群造反派们闯进我家,动手抄家。母亲被他们押在窗台前批判,窗台外一群孩子在围观。我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母亲让我别哭,不要害怕他们。于是我为我的软弱而羞愧。他们把我家的书扔了一院子,还抄走了一些书和笔记本。临走时一脚把碗柜踹倒,轰然一声巨响,柜里的瓷器都粉碎了。

毕副院长是我家的邻居,他是1947年的海龟,加州理工学院的物理博士,和袁家骝、吴健雄都是同学。归国后成为中国雷达工程专业的创始人,国家一级教授。文革开始后,他就以美国特务的罪名被打倒,长期关入牛棚。他事父至孝,一直奉养老父在家。老父亲在他被抓后,惊吓病重而亡。他被造反派押回家,只能在父亲尸身前磕一个头,说一声“父亲,是我连累了您。”没来得及给父亲办后事,就被押回牛棚。造反派也抄了他家,说是为了搜查特务的收发报机。抄家的第二天,他夫人就悬梁自尽。毕教授有一独子。1958年“拔白旗”运动,大整知识分子。毕教授首当其冲。当时其子正在上大学,和班上的一女生在热恋中。毕教授被内查外调,儿子的学校里也知道了。那女生也因此和儿子分手。其子竟不堪失恋之痛,精神失常。毕教授为此深深自责,只好为儿子用重金聘了一个农村姑娘做媳妇。他上养老父,下抚疯儿。儿子不发病时也还正常,毕教授终于抱上了孙女,得享四世同堂之乐。现在却赶上了文革,闹了个家破人亡的结局。媳妇抱着女儿回了娘家,疯儿子无人照管,每日在街上乱走。饿了在垃圾箱里翻点东西吃;困了随便找个地方睡觉。好几次在街上看见他,衣衫褴缕,赤足蓬发,脸色黝黑,皮肤上厚厚的泥垢。被一群小孩子,喊着“疯子”,追赶着扔石头。不久,他就死在街头了。文革后期,毕教授重新工作,媳妇已经改嫁,他和小孙女相依为命。虽经如此人寰惨剧,毕教授仍兢兢业业地教书育人,被评为工学院院士。

文革十年中,穿插着各种整人运动。大的有清队,一打三反和清查五一六。清队就是清理阶级队伍,由军宣队工宣队领导。通信学院是军级单位,现在由铁道兵的一个团政委来军管。清队期间经常在礼堂开全院大会。开会时,所有已被揪出的“阶级敌人”都站在台上,每人脖子上都用铁丝挂个大牌子:无非就是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主持人宣布,革命队伍又取得了一个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经群众检举揭发,内查外调,我们又挖出了一个定时炸弹,现在把大叛徒,特务XXX押上来。这时预先在目标左右埋伏下的骨干分子就把目标的领章帽徽扯下,架起胳膊,把XXX一路小跑押上台去。戴上准备好的牌子。然后大家高呼口号,“打倒XXX。”所以这种大会气氛极其恐怖,宣布前人人自危,宣布后如蒙大赦。昨天还在革命阵营,今天也许就进牛棚。这样的大会两三天就有一次。渐渐地台上已站不下了,只好改为每个系各自开会。父亲有一天也被押到台上了。罪名是特务。被揪出的人都隔离起来,不能回家。每天写交代材料,监督劳动。每天早晚集合在操场上向毛主席低头请罪。军宣队,工宣队也把我们这些无学可上的小孩们集中起来,办学习班。每天早请示,晚汇报,天天读,跳忠字舞。我们对着毛主席像,边跳边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话儿要对您讲……。”我们的学习班有一次遭遇了清队劳改队。看着父亲推车的身影,我感到了被排除出人群之外的孤独和屈辱。几个月后,父亲被解放回家。全家在家里包饺子庆贺。父亲说:他的罪名源起于青萍之末。解放前,他找工作时,从报纸上得知一个机构招考技术人员,他就报名参加考试。考了一天,发现考题和自己的兴趣不符,就没有参加第二天的考试。后来得知那是中统在招考技术人员。和他一起参加考试的人因为受不住逼供,把他咬了出来。(未完待续)

思芦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梅花糕' 的评论 : 我家一直和毕家有联系。儿媳改嫁很确定。
梅花糕 发表评论于
想和你说一句,毕爷爷的儿媳妇没有改嫁,一直奉养他至最后。他是82年增选的学部委员。很高兴知道你也是重庆通院的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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