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牙——我的初恋
廖康
“你这口牙真不错!”牙医感叹道:“你一定从小用牙线吧?”
“不,我从来不用牙线。”
“是吗?那你刷牙一定很仔细。每次刷几分钟?”
“是很仔细,至少刷三分钟。”
“三分钟!一般人就刷一分钟,我们要求每次刷两分钟,但很少有人真正能做到。你是怎么坚持的?”这位牙医很健谈,刚才给我洗牙时就问个没完。不回答显得不礼貌,回答吧,满嘴水还真不好说话。
“没什么,习惯而已。”
“好习惯!我还从没见过哪位病人有这好习惯呢。”
“是因为没有好习惯,才成为你的病人吧?”我调侃道。
“我们只是叫你们病人而已。有些人跟你一样,牙齿没有任何毛病,就是每年来洗两次。”
“我知道。我是跟你说着玩呢。不过,我这习惯可不是一般形成的。”
“那你得给我讲讲,也许我还能用它来教育别人呢!”牙医恳切地要求。
“那是在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开始的。你知道文革吗?”
“知道,那时候我刚上大学。你们的文革对我们影响很大。开始我们觉得那是一场伟大的运动,要推倒一切学术权威,会改变整个世界。我还有本毛的小红书呢!”
“一开始,我们也觉得那是一场空前伟大的运动。可没多久,我家就和其他所谓的反动学术权威一道被扫地出门……”记忆的尘封掀开了,我竟然和一个十多分钟以前还相当陌生的人讲起自己初恋的故事。
父亲成了臭老九,我也灰头土脸的。以前挺好的朋友,有一半不怎么理我了。剩下的一半,父母不是臭老九,就是走资派。那年冬天好冷啊!我们住到工棚里,四面透风,睡觉时把所有的衣服都盖到被子上,再压上椅子,缩成一团,还凑合能过。最大的不便是用水,早晨起来,要到公共水房去洗漱。头几天还好,后来真冷了,一夜北风,把水管冻结了。我拿根树杈瞎敲了一阵,根本没用。正在发愁,小箐来了,拎着一大壶热水,费力地举起来,往水龙头上浇。原来,水池边放着的一套牙具和花毛巾是她的。
小箐是个纤细的姑娘,肥厚的棉袄也掩盖不住她窈窕的身材。大水壶对她那双白皙瘦弱的手腕显然是太沉重了。看着她的手在发抖,热水一下猛地涌出来,一会儿又细细地缩回去,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替她拿住那水壶,让热水缓缓地流出,一点一点地浇在龙头上。她什么也没说,见我拿稳了,便放开手。交接时,我们的手碰了一下,好像触电一样。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恰巧我也在瞥她。她的眼睛好亮啊!瞳仁在黑葡萄似的眼珠里一闪,说不上是感激,还是喜悦,脸上泛出一抹红晕。我的手哆嗦了一下,一股热水冒出来,比先前更不稳当了。
那年,我刚上中学。不知怎的,前一天还在一起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的孩子,突然,就像约好了似的,男女生之间就不说话了。老师再三要求同学们不要分男女界线,要互相帮助,也没用。连兄妹、姐弟在公众场合都不说话,我们好像一下就长大了,就知道男女要授受不亲。小箐比我低两年级,她跟同年级的男生怎么玩,怎么野都行,但是在我面前,她怎么立刻就腼腆了?
我慢慢地浇龙头,让热水细细地流淌。那个大水壶还真不轻,但我不肯用两只手,偏要显示自己的力气。我知道她在旁边看着,也许有点谢意,有点敬慕吧?我真希望那壶里有倒不完的水……咕嘟,噗,咕嘟,哗——可惜,壶里的热水还没用完,冻结的龙头就浇开了,冷水汩汩地流出来。
我接了一杯冷水,开始刷牙。她也是。我们默默地刷着,只听见哧喳的声音。起初声音交错,一会儿,也不知是我等待她,还是她追上我,总之我们刷牙的声音一致了:哧哧喳喳、哧喳哧喳、哧哧哧喳喳喳……配合得如此默契,简直是心有灵犀!突然,我们几乎是同时忍不住“噗”地一声笑起来,喷了一池子白沫。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没说话,心照不宣地笑完了,漱口、洗脸、走人。
从那天起,我就盼着洗漱时能见到小箐。我们都起得早,几乎总是最先去水房。天越来越冷了,每天都得用热水浇龙头。我主动把这事揽下来,每天晚上放壶水在炉子上,早上拎着它去水房。往往是浇到一半时,她就带着牙具和那小花毛巾来了。浇开后,我让她先接水,然后我们一起刷牙。以前,我总是三下五除二,半分钟便解决战斗。现在我刷得这个仔细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刷个没完,就为能够和她在那儿并排多站一会儿。好象那里有个磁场,我们两人就是磁极,一站在那儿,就发出电磁波,我的心就随之快乐地震荡。我总是等她刷完了开始漱口时,才跟着结束。有时她来得晚些,我就刷得更仔细了,一边儿刷,一边儿等她。她来了,我假装刚刚开始,里里外外又刷一遍。但又不该落到她后面,硬是凭着直觉和她刷牙的声音,我就知道她快刷完了,趁她就要结束之前,我赶紧吐出牙膏沫,漱口。也有几次,是她先到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有意等我,只觉得她刷得不紧不慢,而且她也总是在我就要结束前,才开始漱口,仿佛只是比我早开始一点点。
在属于我们俩的这个时刻,免不了有别人来用水。如果那第三者也是来洗漱,我就草草结束,腾开地方。虽然心中不满,但却怨莫能言。如果是来打水,我就闪开,等那人走后再回到磁场之中。我注意到,如果来人走到水池小箐那边,她也是同样做法。于是,我觉得心里甜丝丝的。非但不再抱怨第三者,还因他们一次次替我证实那朦胧的感觉而满怀谢意。
唯独一个人例外,我们北区家属委员会的何主任。她个子不高,嗓门极大。无论见着谁,“大哥、大嫂、大兄弟、大妹子、小王、小李、小丫头、小小子……”她叫得别提多亲热了,好象人人都跟她一家子。但在这表面的呱唧闲聊中,她的眼睛滴溜溜乱转察言观色,耳朵支楞着时刻捕捉别人无意中说漏的话。用当时的话来说,就是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特别紧。好几个家庭妇女着了她的道,她可成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了,还上台讲用呢。有个小保姆在逗小孩玩时,经常举着孩子的小手喊:“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可是有一次她喊成:“打倒毛主席!保卫刘少奇!”偏巧让何主任听见了,结果把这小保姆批斗了一通,轰回老家去了。
一天早晨,何主任来打水。我让开,只听她咋咋呼呼地招呼着:“嗬!早啊!刷牙哪!用得牙膏真不少啊!瞧瞧!这白沫子都快拢不住了!透着你们知识分子家阔气啊!比俺们使洗衣粉还出沫子!”那语气,半开玩笑,半讽刺人;听上去,句句带着惊叹号。我勉强地冲她笑笑,点点头。
她走后,似乎好一阵都发不出电波了。好不容易,我才感到平静下来,有点进入磁场的感觉。万没想到,何主任拎着空桶又来了,我连忙让开。她滚动着那双贼眼来回来去看了看我们,说道:“嚯!你们俩还在这儿刷牙哪!真够讲卫生的啊!我说怎么那么多白沫子?敢情是这么磨蹭出来的!要搁着我,刷三回也用不了这么大工夫啊!”
我感到脸上热辣辣的,看见小箐的脸,我就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小箐立即草草漱口,擦了把脸就走了。何主任瞄着她的背影,又找补了一句:“人不大,心思可不小嘛!”那么大嗓门,小箐肯定听见了,但我们都假装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一言不发。
从那以后,小箐似乎就故意躲开我,再也没有跟我并排站在一起刷牙。后来,我就等着,看到她来了,我才去洗漱。但我一进水房,她立即就草草结束,马上离开。我想,还是等她,才更有可能多跟她呆一会。有一天,我刷牙时,眼角的余光好象瞥见她了,但她一闪就走开了。我刷呀、刷呀,不知刷了多久,又洗了半天,她还是没来。以后总是这样,我一直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在水房里洗漱?“故事讲完了。”
“简直不可思议!你竟然没有对她表明心迹,也不知道她是否爱你?”
“没有,我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你不知道,那年头,不挨斗就感谢毛主席了。哪还敢找事呀?我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她是否对我有感情,但我相信那感应,它比语言来得更真实。”
“那后来呢?你们长大以后呢?文革结束后呢?”
“不久以后,我一家去了干校。小箐家没去。再后来,嗨!说来话长。我对不起你了。”我低头看了看表。
“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哦,你是说时间,没事儿,让那些病人等着去。你的故事真有意思!应该写下来。读者肯定会象我一样感兴趣的。”
“不,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因此落下一口好牙齿,用不着经常看牙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