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孟雨馨走出公民考试的联邦大楼。大街上,依然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依然是川流不息的车队,一如往日。而她,变成一个加拿大人了。
记得十多年前刚出国的时候看什么都新鲜:超市里琳琅满目的食品可以随便拿,周末上午的街道寂静无声,一栋栋欧式建筑无声地展示独特的文化与风情,街上大鼻子老外牵着形形色色的狗跟着跑。然而这些年国内经济以惊人的速度发展,倒是每次回国越来越觉得新鲜。很多大城市高楼如云,商夏无数,超市的食品更是五花八门,令人目不暇接。每次回国就象又出了趟国似的。 回国最不适应的是交通,路上总是险象环生,车辆就跟老鼠似的见缝就钻,尤其碰到不宽的路面,自行车也来添乱,行人更是及其英勇地往上冲。面对这次番悲壮的人车大战,她常常感叹,别说开车了,就是走过马路都困难。离乡的路真是越走越远了,而当年多少纯真的愿望也早已随风而逝,她禁不住想起当年和陈文凯背着大包小包走过海关的情景。
医院里, 时值万胜节,大家极尽想象尽可能打扮得吓人。帕克青面缭牙,张着血盆大口。露丝扮成了绿脸巫婆,连老板都是一身小丑打扮。菲利克斯头上钉着个大钉子,摇摇晃晃地走到孟雨菲旁边,做出很遗憾的样子:“祝贺你成为加拿大人,可是你把本科室加拿大人的平均身高拉低不少。”
孟雨馨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但把本科室加拿大人的平均智力水平拉高了。”
帕克凑过来,:“哎,我建议为了庆祝雨馨成为加拿大公民,我们今天晚去看十二点那场,雨馨的票我请客。” 年轻人一致通过。
下班,孟雨馨叫俞晓辉打电话给陈然,她负责找小米和阿梅,大家聚一聚。
孟雨馨和小米硬把阿梅拉到BCBG店试衣服。一件单肩黑色长裙,显出她瘦弱高挑的身材。阿梅神情忧郁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说: “太贵了,又没场合穿。”
“今晚不就是场合吗?。”
“去你家要这么隆重?”
“平时在家也可以穿嘛。”
“那像什么样啊!”
“阿梅,” 雨馨忍不住教导她,“现在这年月,男人心眼活, 你要跟上形势,给他一些危机感。”
阿梅无奈地笑笑,过了好一会儿,说: “你们知道他在外面有人了?” 看着雨馨两人愣愣地,又接着说:“我从国内回来就发现了。”
“那你怎不采取措施?”
“也许他就是逢场作戏吧? 念念这么小,他不会离开我们的。我要是和他大吵大闹的,他肯定会跑的。”
“糊涂,你就甘心情愿这么过一辈子?” 小米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他走怕什么,不会变成世界末日的,你还能趁着年轻再找一个,等你老了就晚了。”
孟雨馨不语,小米毕竟年轻,婚姻和爱情不是完全相同的概念,尽管它们之间有交集,而且交集越多越好。对于一个曾经离过婚的人,她知道这是一段多么痛苦的经历。
当年,办了手续的孟雨馨和陈文凯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她多么想再一次扑入他的怀中, 听他告诉她这只是一个恶梦, 告诉她很快就会醒来。她多么想紧紧地挽住他, 对他说: 一起走过了那么多风风雨雨艰难的日子, 为什么一切好起来的时候却走到了缘分的尽头。她多么想让胸中无限的哀怨化做泪水滚滚而流, 只要他能忆起那遥远而又年轻的誓言。为什么八年相依却无法守住一句简单的承诺。然而她把这一切都锁入那两道浓重的迷雾里, 只是定定地望着他。她还能说什么呢? 世界上有什么言语可以令时光倒流? 即使时光倒流,会有什么不同吗?曾经用疯狂和痴迷编制的依然只是一个美丽的童话,象沙滩上辉煌的城堡经不起岁月的冲刷 。
阳光下的陈文凯同样无语,一切的一切,好像沿着既定的方向不可逆地飞速发展。或许,有一些关口是他可以选择的,只是他没有意识到这些关口的重要性,错过了,就永远地错过了。一转身,他走向远远的温。
那晚,王义陪她去香榭丽舍大街曾经去过的那家餐馆,点了很贵的套餐,她还叫了香槟。孟雨馨不记得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不记得吐得一塌糊涂,不记得王义怎么把她拖回去,只记得整个世界在拼命地旋转,在那晕旋的世界里,她找回了她的文凯。那个在火车上望着她的男孩,那个在雪地里等她,脸冻得通红的男孩,那个新婚夜晚在月光中含笑的男人, 那个在医院的病房里紧握着她的手,泪光莹莹的男人。泪水,好像在那一夜都流光了。
生活一下子便空了,这么多年熟悉的一切突然消失了,她感到失重般不知所措。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一直避免去想,也不和任何人谈论此事。不停地工作,工作,工作,她几乎都相信自己已经麻木了。直到有一天在蒙特利尔艺术馆,看到魁北克画家荷尤贝儿笔下的被猎人击中的鸟。白色的鸟无声地沉落,殷红的血滴下来,羽毛纷飞,四处飘落。她的耳中听不到枪响,听不到鸟鸣,是那已经超越了痛苦,超越了绝望,超越了死亡的冗长的沉寂。她久久地站在那里,任泪水无声地滑落。
是的, 在松手的刹那,很痛,但她最终得到了心的自由和平静。怀着一颗沉静的心,她学会享受寂寞: 独自去踏落叶,去静观风雪, 去沐浴清晨林间透过的万缕阳光,去感受初冬的黄昏灯火初上的温馨。可是阿梅能做到吗? 她的世界这么简单, 只因为爱着,便固执地守候着往日天真的诺言。虽然她整天都在忙那个店,可是心里就只有陈然。什么都顺着他,听他的,自己什么主意也没有。陈然的位置大到装满了她整个世界,连她自己都变成了他的一个影子。
“我也不知道怎么这么没用, 我真的离不开他。”
“阿梅,他这样对你,是你允许他这样,你不能这样逆来顺受的了,你要去争取你应得的。” 孟雨馨沉吟了片刻,低声说,“你老公也不是和尚,你要是忙到连床上都伺候不周到,那可真悬了。”
几个人到孟雨馨家的时候,陈然已经到了。孟雨馨见他一副坦然的样子,好像什么事没有。
“庆祝你成为我们的同胞,现在只有晓辉是老外了。”
孟雨馨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严格地说,自己已不是中国人了。“晓辉,下一个就是你的了,咱们一个个前仆后继。”
“别,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国宝,虽然外流,牌子不能换。”
阿梅转了话题:“最近有人想买我们的店,价格很好,可能要卖掉。”
“你也该好好歇歇了。”雨馨嘴上说着,但心里忍不住担忧,记得有专家说过, 当一个人工作的时候,他有固定的生活程序和习惯,有自信,有社交圈。而当他失去工作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失去了这些。在这段时间人们会感受到各种不同的心情:消沉,逃避,愤怒,自闭到接受和适应。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对心理平衡是一个重大的冲击。如果阿梅连最后自主的天地都没有了,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啊!不过,她不工作倒可以好好陪陪陈然,也许是好事。但愿陈然是一时糊涂吧。
“正好,和我去读夜校英语吧,”小米建议。
阿梅看了一眼陈然,没接话。
吃完饭,送走阿梅他们,孟雨馨特意换了一套黑色的衣裤,白围巾,白包,准备出门,被俞晓辉一把拽住:“你还真去看电影啊?”
“那可不,想吓我可没那么容易。当年和陈文凯分居时,我住的那个大楼里特静,邻居老头死了一个星期才被发现,我和他就差了一堵墙,也没见着鬼啊。”
俞晓辉一乐,“玩过解剖的就是不一样。注意,咱们这身打扮别把别人吓着了。”孟雨馨笑着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