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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游记──老出租车司机
底特律是我的五大湖之行的最后一站,此后一天中我要飞驰五百六十多英里,回到巴尔的摩。
出底特律市区不久,路的左边出现一片广阔的水面,那是伊利湖,五大湖的万顷碧波最后送我一程。出密西根州进入俄亥俄州,我沿着高速一直南下,五大湖在车后渐渐远去,过去的二十二天和蓝天绿水相伴的历程,终于正式成为了记忆。
从底特律开出不到一百英里,突然感到在踩煞车的时候,后车轮发出一种粗糙的令开车人心寒的磨擦声,我赶紧在路边停下来,检查了一下发出异声的左后轮,发现轮轴煞车的部位有严重的磨损痕迹!我顿时急了──这捷达是我工作时买的第一辆新车,我驾驶着它走了不少地方,可是我的心爱之物!
怎么办?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生地不熟,就地找修车行显然不现实,我左右掂量,最后一咬牙,决定一口气开回巴尔的摩再想办法。
剑悬头顶,这是一种极难受的感觉。谢天谢地,当天下午三点钟,我们一人一车平安地抵达巴尔的摩。马上跟车商修理部门联系,对方不急不慢地给我订了个一星期之后的日期。
急惊风遇到慢郎中!没有办法,只得慢慢地等,等到把车送到车商那里,心头这块大石才落地。第二天却接到电话,说煞车严重磨损,必须大修!至此,后悔莫及!
车搁在车行里整整一个星期了。长久以来习惯了以车代步,闷得就跟坐牢似的。一个月来荡漾在心头的五大湖畅游的欢欣和轻快,被眼前这个现状的郁闷和无奈拉回了人间,甜畅和烦闷,此起彼伏,相互纠缠,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早上修理厂打来电话,告诉我车已经修好了,叫我去取。这次修车最终不在保险之列,所以很花了我一笔。听对方报那数字,难免有些肉疼,想起车行的那帮家伙的嘴脸,更是不愤,但是不管怎样,该花的钱还是得花吧。跟老板说了声,出门了。没有车,只能打的过去。远远看见一辆出租车过来,挥挥手,那车“唧”的一声在路边停住,听这声音,再看看车形,这车真是老旧了。
坐进车里,才看到,车老,司机更老。这是个黑人,从后面只看见剃得光光的头和半边脸,光头上的皮肤松松的,不象常看见的满大街跑的年轻黑人,他们的光头,冒着健康的油光,皮肤绷得紧紧的。他脸上胡须刮得很干净,脸颊凹下去,嘴巴时不时地动一动,似乎在咀嚼着什么,眉角有一颗黑痣,一动不动,眼睛看着前方,若有所思。看不出他的具体年纪,只觉得老。
我说了地址,司机没有回头,说了句:“哦,那是个车商。”他的声音很轻,我得倾向前座才听得清楚。我笑道,你对巴尔的摩大概是了如指掌了。他点头,没有作声,稳稳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带回主干道,然后才说,是的,我开了三十年的出租车了。我哦了一声,没有接着说话。
这时,司机开始说起话来了。这次修车,我来回坐过好几次出租车了,知道出租车司机都爱聊天,南腔北调,天上地下,聊起来也挺有意思。他说话轻,我听不大清楚,黑人说话又有口音,所以他的大部分话我都是连猜带蒙,然后按我以为的意思回答几句,实在没听清楚的,就呵呵一笑,表示我听到了。幸好这位司机更多的象是在自言自语,不管我如何回答,他都自顾自地按他的思路说下去,所以倒也没有什么妨碍。
他问我的车是不是新车,我说是,才买了两年不到。想起这次自己没有把车照顾好,以至于花了冤枉钱,我忍不住自己检讨,说,我该更加小心些,也怨车商在我的一再请求下,也没有将我预约检查车的时间提前一些。我说完,司机静了静,说他一辈子没有开过新车。他这句话跟我的话没有对上,我愣了一下才听明白。他继续说,但是他儿子结婚的时候,他送了一辆新车作新婚礼物。顿了一下,他问我,我的新车的价格是不是一万八左右?在美国好像不时兴问价钱的,这倒是第一次有美国人问我这种问题,想想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回答说差不多吧。他点头,说,他儿子刚刚买了一辆新的卡迪拉克,四万五!呵!他儿子还挺有钱的嘛!我想。儿子这么有钱,父亲还在开出租车,这个美国真让我不明白。我暗暗嘀咕道。我侧头看看他,自从我上车以来,他一直只有一个表情,淡淡的平视前方。
司机的话题跳跃幅度很大,他突然又问,你是医生吗?我低头看看胸前,工作的通行卡忘记摘下了。我笑道,不是,但是我将来要作博士。英语里医生和博士是同一个词,他显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时他的声音突然大了点,说,我的孙子是大学生。我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倾上前去,从侧面注视着他。司机的神情一下子似乎生动了许多,他重复了一次,我的孙子在大学里读书。这时他的脸颊上的肌肉牵动,眉角的那颗痣微微扬起,显出一个似乎是笑容的表情来。我问在什么学校?他喃喃地报了一个名字,我没有听清,又问了一次,他又说了一次,我还是没听懂,只好算了。
这时我想,我也该启个话题。我问,你开出租车多久了?刚出口就记起他刚才已经说过这个了,他却象没这回事一样,告诉我说开了三十年了,在开出租车之前,他参了军,二十五年,是海军。说海军的时候,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坐直了一些,看来占据了他整个青春岁月的军旅生涯,对他来说难以忘怀。他说,他去过亚洲的日本,去过欧洲的意大利,德国,他还说了几个国家的名字,我没听清,也没追问,我一边侧耳听他说话,一边在算一笔小帐:假如老司机十八岁参军,二十五年后退伍,就是四十三岁了,再加上开出租车三十年,就是七十三!我只感觉司机年纪大,却没有想到原来他已经这么老了?难怪他说话那么轻,老年人说话没有力气了。当了二十五年海军,退伍时怎么还是来开出租车呢?不过,再算算,三十年前退休,正好是七十年代,这么说,他入伍的时间大致是1955年至1970年之间。我暗暗点点头。
车子开开停停,我突然意识到开了这么半天,周围还是楼房街道,我们还在Downtown里面转,连高速公路的标志都没有看到,探头看,那记费表已经跳过十块钱了。我去过车行好些次,很熟悉路,知道该怎么走,这是怎么回事?在美国坐出租车,虽然很少会有司机故意绕路,但是毕竟我也曾经碰到过那种人。我不再说话了,注意看那记费表是如何跳的,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个名堂来,我就问了。司机用他一贯的慢慢的声调告诉我,车启动,按里程数记费,车一旦停下,表自动转为按时记费。所以你就在Downtown慢慢转是吧?我心里说。我问怎么还没见高速?他呐呐了几句,我没听清,转念一想,也懒得再问。按说就是绕也绕不了多远,顶多多花几块钱罢了,我看看司机光头上花白的头发碴,轻轻地嘘了口气,心想,就算我出来兜兜风吧,反正八月里同事们都度假去了,办公室里没有多少事情干。
我抱着双臂,靠在座位上,看着窗外,不再作声。外面的街道和景物都是我所未曾见过的。老司机还在说话,时断时续的,好像是随便对周围的境况发表看法,过了些时候,看我长久没有接口,也就不再说话了。我看他的扶着方向盘的两只手,青筋突起,布满了老人斑,身体自始至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佝偻着向前,眼睛定定地盯着前方的什么地方。他的嘴巴一直象在咀嚼什么似的动,我突然想起,我奶奶在世时,也有这个动作,那是因为牙齿掉光了,不得不时时把唾液咽下去,否则就会流出来了。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记起鲁迅在《故乡》中的一句形容词:辛苦而恣睢。人生如旅,人在旅途,大家都辛苦,只是辛苦的方式不一样。
车隆隆开过一座桥面,一阵凉风吹来,我转头,看见海了。巴尔的摩是个港口城市,可是不管我自己开车,还是坐出租车到车行去,从来不记得会经过海边的。这司机老头绕到哪里去了?我忍不住问,我们到底到什么地方来了?为什么不走高速?说着自己都听出有些急了。司机抬起一只手,指指前面,说了一句什么,他说话的声音总是那么小,而此刻风声,车声,颠簸声,一齐入耳,我更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心想,不行,我得跟他说说清楚。我提起气来,准备大声点,好好地交代一下,让他别再绕了。
正要说话,我一眼看见路边的一个标志,很熟悉,我连忙趴在窗口仔细看,这才看清楚,我们已经离车行不远了,老司机原来是抄了近路!我偷眼看那记费表,肯定会省下不少钱。我哑口无言,缩在后座,惭愧不已。老司机稳稳地开着,丝毫不理睬旁边道上飞奔越过的车,时速刚刚45英里,正好压在限速上,不多也不少。
司机这时开口了,问我,车行是在路的左边还是右边?我轻松了些,说,是左边。顿了顿,我说,好像你不喜欢走高速?他说,现在这个时候开高速危险。我看看表,现在并不是高峰时刻,但是既然他这么肯定,大概是有他的道理了,想想,三十年啊!司机又接着说了句,开出租车危险。我问,是交通危险吗?他说,不是。我心一沉,一时无言以对,看他的脸,却是平静如水。
很快就到了车行,果然,省了四分之一的车费。我掏出车费,另外加上几张一圆的纸币,交在他手里。老司机接过去,慢慢地一张张把纸币展开,一张张按币值大小叠好。我看着他,等着,知道年纪大的人动作慢一点,我想等他回头来的时候向他道个谢。
他清好了钱,收起了,点了一点头,没有回头。我只好再说了声谢谢,关上了车门。
他走了。我始终没有看清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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