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孩子,都是印第安女孩儿。
第一个女孩儿名叫科蒂,赛密络尔部落(Seminole)人,我是在佛罗里达遇见她的(2005年)。
告别Everglades后,我离开迈阿密前往Tampa,沿着横穿Everglades的41号公路西行,不经意间看见路边有个印第安人保留地,停车拜访。正好当天是新年,这里正在举行印第安人舞蹈汇演,热闹非凡。
我一眼就看到了科蒂,因为她与众不同。别的舞蹈者,不能说他们跳得不好,只能说他们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也许是表演得太多而累了,也许是太习惯这种场面了。只有科蒂,热情洋溢,随着鼓点乐曲在舞台上飞速地转动,插在头发上的鸟羽和身上的衣饰飞扬起来,仿佛Everglades上空一只飞舞的火烈鸟。狂舞正酣,鼓点骤停,科蒂一个定格,叉腰俏立,顿时一个满堂大彩!所有的观众都站起来欢呼,科蒂一边笑着致意,一边吐着舌头,作喘不过气状。
欢呼转为大笑,但是谁也不怪她不雅,她才九岁。
(摄于Everglades国家公园,印第安小女孩科蒂的舞姿)
表演结束,台上的舞蹈家们排成一排,让观众们拍照。人太多,我冲着科蒂左拍右拍不满意。科蒂走下台来,专门为我摆了个姿势。我大喜过望,一边连连称谢,一边为这小姑娘的大方暗暗称奇。等我拍好,科蒂问我从哪里来,我答道,我是中国人,从中国来。科蒂伸出一只小手来,放在我的手心里,说:“当你回家的时候,告诉你家人,告诉你的朋友们,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他们。”
(摄于Everglades国家公园,印第安小女孩科蒂)
我至今依然记得握著那只柔细的小手的感觉,也清楚地记得科蒂那个郑重其事的神情,然而直到今天也仍在疑惑,这个九岁的印第安小女孩,要我把什么故事告诉家人和朋友呢?
早在前一天,我乘坐气艇到Everglades深处,茫茫一片闪耀的水面和萋萋水草丛中,有几栋茅草盖就的房舍。四面茫茫白水野草,我很疑惑这样的地方也能生活?人们告诉我,这是赛密络尔人的村落。从1817年持续到1858年的赛密络尔战争中,数以千计的美国士兵丧失了生命,而赛密络尔人部落也仅仅剩下100人,即使如此,直到今天,赛密络尔人也从来没有和美国政府签订和平条约。战争使得赛密络尔部落不得不撤退到Everglades深处。自然,眼前的小村落是遗址,今天用作旅游观光,不再有人居住。
(摄于Everglades国家公园,沼泽中印第安人的村落)
我是知道赛密络尔人的。早在前一年我游览五大湖时,我就听说过赛密络尔部落和美国政府之间的战争,这场美国历史上白人与印第安人之间最为血腥、持续时间最长的战争。
我也听说,赛密络尔部落的英勇反抗,使美国政府承受了巨大的人命损失和财政负担。美军司令曾经提议停火,遭到了佛罗里达及邻近几个州的白人的强烈抗议,因为十万美军常驻佛罗里达,形成了一种战争经济,一旦停火撤军,很多白人将无以为生。华盛顿的政客迫于“民主”的压力,只得将战争继续下去。
我不知道科蒂希望我给我的朋友们讲什么故事,但是我会告诉他们给了赛密络尔人最后的庇护的那条永远闪耀的河,会告诉他们科蒂的美丽的舞蹈,也会向他们讲述不可征服的赛密络尔人,可是我不知能否解释清楚,狭隘的民主,和民粹主义互相结合的民主,跟文化偏见彼此渗透的民主,曾经、也许现今仍旧在给别人带来血和泪。
第二个女孩是在此前一年(2004年)的五大湖之行中,在安大略湖畔的老尼亚加拉城堡(Old Fort Niagara)遇见的,她是莫希干人。
我原以为莫希干人(Mahican)早就灭绝了,“最后的莫希干人”,库柏笔下的那位莫希干人最后的英勇战士,在法印战争中(French-Indian War, 1754-1760) ,死于拥护法国人的印第安人另一部落──易洛魁人之手。所以,七月六号,当我在安大略湖畔的老尼亚加拉城堡,听到一群印第安人,向游人宣称他们是莫希干人的后裔时,不禁惊喜莫名。
两个鼓手在草地中心敲起手鼓,唱起民歌,印第安人围成一圈起舞,众人应和着鼓点鼓掌。大家迈着小碎步,飞快地踏着步子,舞到得意处,不免前俯后仰,一齐扬头呼喝,喝声在城堡上空飞扬,随风飘向堡外广阔的安大略湖。舞蹈动作相对简单却古朴,格外有一种鼓动人心的成分,我在旁边看着,几乎想跳起来跟着鼓点的节拍,和莫希干人一同起舞。
(摄于老尼亚加拉城堡,印第安人舞蹈)
人群中有一个莫希干少女,黑黑的端正的脸旦,象一朵含羞的黑玫瑰,因为害羞而显得有点严肃,视线微微向下,好像不敢看人。只有在舞蹈时,她才生动起来,转着圈,宽大的裙子鼓起来,飘起来,不停地踏着舞步,如此之快,几乎看不见脚了,只见一片影子,象风吹过水面的波光粼粼。跳到后来,他们手搭着前面的人的肩膀,象一条蛇一样在围观的游人中边舞边行(实际上,这种舞蹈就叫蛇舞),当他们穿过我身边时,我坐在地上抬头看,我好奇的眼光正好和少女的视线相遇,也许是天气热而张嘴呼吸,也许是对一个不怀恶意的陌生人的致意,她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如白玉般晶莹。那是一个笑,我想。
以后的旅途中,我常常记起这个莫希干少女,她的那种羞涩而灵动的神情,轻捷而细柔的举止,就像在五大湖的晴夜里的一点流星在空中一闪而过。
(摄于老尼亚加拉城堡,从城堡上远眺安大略湖。每次看这张照片,都记起这个跳舞的印第安女孩)
这第三个跳舞的女孩儿,是我2002年在阿拉斯加见到的。
那时候,我的阿拉斯加之行近尾声了,我住在安克瑞奇的一个家庭旅馆里,无意中得知附近有个印第安人村。这个所谓印第安人村,并不是自然村庄,而是阿拉斯加州政府建立的一个印第安人文化历史展览场所,叫做“阿拉斯加土著历史传统中心”(Alaska Native Heritage Center) ,左右无事,于是起念去一看。
(阿拉斯加土著历史传统中心的大门,这塑像是印第安人膜拜的乌鸦神)
去之前我琢磨着,这种专门设立的文化中心,恐怕人工雕琢的痕迹过重,说到底作秀的成分居多吧?到了之后果然如此,所谓的印第安人村,不过是环绕着一个两亩见方的小湖,将阿拉斯加的五个主要印第安人部落的代表性建筑集中展现在游客面前,一切都是按实物的大小和式样摆放,所有负责解说的工作人员也都来自相应的印第安人部落,地方不大,可是由于资料详实,很多工具和武器都是附近部落赠送的实物,倒是比我想象的要有意思得多。
比较有意思的,是这里展示的印第安人歌舞。一进中心的大门,迎面正是一个舞台,一群印第安人少男少女正在表演舞蹈,一排少女坐在后面,击着皮鼓,齐声吟唱,几个少男在台中随着歌曲的节奏舞蹈,看得出,舞蹈动作或者是模范各种动物的动作,或者狩猎者的英姿。我喀嚓拍了张照片,闪光灯闪过之后,才看见舞台边赫然立着“不许拍照”的牌子。我冲纷纷向我这边看过来的人们吐吐舌头,把相机塞进了背包。不过,这张本该被禁的照片,到底还是归我了。呵呵。
(从阿拉斯加土著历史传统中心偷拍的印第安人舞蹈)
而最吸引我的,是在中心的播映室看到的一个资料片,印第安人在小电影中纷纷起舞,我爱上了一个小女孩的舞姿,她是那样的奔放,那么的热烈,鼓点声越敲越急,最后一声齐响,电影结束,她的欢乐的笑容和舞姿凝在屏幕上,慢慢地隐去,简直将我的心也带走了。
我不甘心,又看了一遍,之后满怀着一种奇怪的惆怅,在展览厅里浏览着。展览室里陈列着舞蹈图片和资料,我出乎意料地在墙上找到了一张舞蹈着的印第安人小女孩照片,是她吗?像!是吗?就算是吧!
照片旁边有一首小诗,也许是她写的?也许是她说的,旁边有人记录下来的?我反复吟诵咀嚼,越嚼越是有味,也越是忍俊不禁。
My drum, where is it
My drum, where is it
My drumstick, I keep losing it
Help me my cousin
I’m falling behind!
译:
我的小鼓,哪里去了?
我的小鼓,哪里去了?
我的鼓槌,我又丢了
帮帮我,姐姐,
我要落后了! (从墙上拍下的印第安人小女孩)
这就是我见到的第三个跳舞的印第安小女孩儿。当然,这是照片和电影中的“小 女孩儿” 。
最后说点严肃的话:我的印象中,印第安人都热爱舞蹈。确实,在印第安人看来,舞蹈给了他们表达自己的快乐、欢笑和对他人的热爱的机会,甚至也可以是一个愈合心灵创伤的途径。舞蹈可以涤清灵魂,得到幸福,而对于那些失去了亲人的人们,舞蹈还可以带走痛苦。印第安人相信舞蹈是接近神灵的方式,因而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
在阿拉斯加土著历史传统中心展览厅的墙壁上,还有另外一首诗:
Darkness has come to me,
Nighttime has come to me.
Darkness has come to me,
But the moon came to me, and made me happy.
My people who look at me,
My ancestor who look back at me,
They are all in the moon
And they swing back and forth, and they are happy!
译:
黑暗降临了,
夜晚降临了。
黑暗笼罩了我,
可是月亮出来了,我多么高兴。
我的族人看顾着我,
我的祖先看顾着我,
他们都在月亮里,
他们来回飘荡,他们多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