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翻案



唐宋八大家中,我最喜欢读王安石的文章,而尤其喜欢读他的那些翻案文章。

跟历史上王安石的名声一致(指所谓的士大夫传说中王的名声),王的很多短文透着股逆反的劲头,视点峭厉严谨,独树一帜。如“读《孟尝君传》”,短短不到百字,把“孟尝君能得士”的传统看法一笔扫倒,“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干脆利落,痛快淋漓!在另一篇文章“书《刺客传》后”中,以同样的笔力,使得司马迁对曹沫、豫让、聂政和荆轲等著名刺客所谓的“名垂后世,岂妄也哉”的结论从根本上摇摇欲坠了。

夜读王安石文章,看他议论风发,恣意跌宕。令我到了妙处几乎手舞足蹈,数度拍案。读罢掩书,胡思乱想。突然想到鲁迅的《狂人日记》里的一句话:“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看来,别出心裁,故出惊人之语,也许是中国文人的老脾气、老传统了?

记起读中学时,曾经读过一篇关于范仲淹的文章,我想凡是在中国读过中学的人,都知道他的那句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作为历史上的一个有所作为的政治家和道德高尚的人也可以说是定论了,而这篇文章就专门翻范仲淹的案。作者在他的文章中披露了这样一个“事实”:范仲淹口里说得好听,说是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却给自己的家族设置了“义庄”、“义田”,把自己的族人安置得很舒服,所以,他的“先天下后天下”是假的!结论落地有声,铿锵有力,我一时无法不信。可是后来读书却发现,原来这位先生作结论时,有意无意间撇开了好些关键事实:范仲淹设置义田,安置族人,无微不至,而自己“虽位充禄厚,而贫终其生”,他死的时候,居然“身无以为敛,子无以为丧”,一生“惟以施贫活族之义,遗其子而已”。从那位作者罗列范仲淹的种种不是来看,他读的是跟我同样的资料。我不是说不能说范仲淹的坏话,但是,任何一个稍有公正之心的人,读了那些文献后,都不会从这个角度去损毁他的令名,除非是故意要作惊人之语,哗众取宠。

又想到最近有位朋友和我聊天,谈到现在的古典文学的改编成电视剧,以及一些从此衍生开来的文学创作,特地谈到了《水浒传》的一些事,有个倾向,谁提到武松杀嫂那一段,都纷纷给潘金莲翻案,这倒也罢了,从今天的角度去给潘金莲翻案,虽然有些罔顾历史背景,就潘某个人遭遇来看,毕竟有可怜可哀之处。但是接下去就不象话了,有些文人写东西时,居然要派给武松一份对潘金莲的恋情,武松在他们的笔下居然对自己哥哥的老婆大动心眼!这帮子酸文人,把自己的满肚满肠的龌龊念头糟蹋到这个斩头沥血的汉子身上。"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岂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我曾琢磨,这些人,到底心里还能够容得下几分高尚和崇高的东西?他们不知道人世间还有一些不可触动不可亵玩的情操吗?

如今的世界,也许是充满了爱,充满了理解。于是,在文人的笔下,岳飞抗金不过是尽军人职份,何须大惊小怪?秦桧杀岳飞有促进民族融合的功德,岂不知宋金之争不过是兄弟相打?又岂不知,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其情可悯,其事可哀?于是李鸿章怎么可能卖国?汪精卫曲线救国,又是如何的大智慧,“虽千万人吾往矣”。可是,即便起秦桧于地下,又如何能以岳飞造反“莫须有”三字服天下?吴三桂自辩借清兵讨闯逆,又如何能解释亲手绞杀明朝最后的皇帝永历?李鸿章不卖国,是经历他的手而中国的版图而增加了,还是中国的黄金白银滚滚外流?中法镇南关大战,中国大胜,如何经过他谈判而反而赔款?汪精卫少年英雄,最后彻头彻尾是个大汉奸,作为日本鬼子的帮凶而奴役中国人,真是辜负了那颗少年头!

我所喜欢的王安石,也和这些文人一样在翻历史的案,可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是,王安石的立足点不是破,而在于立:在“读《孟尝君传》”中,他否定了把鸡鸣狗盗之辈与士相提并论的世俗浅见,树立了对“士”的标准的鉴别,说明“士”必须是可以赖以谋国制敌的能人。而在“书《刺客传》后”中,他不赞同以谋杀手段解决政治问题,认为真正的“国士”应该是有道德、有经邦济世才略的人。王安石是文学家,更是政治家,其深刻犀利的分析能力使得他的文章翻新出奇,观点卓绝。那些仅仅求破而到了罔视事实和人间的正理这一地步的文人,相形之下只见到他们的“小”来。在他们心目中,爱国是蛮干,是不识相,卖国是智慧,是无奈,甚至是爱情的力量!

中国文人的笔,是有杀气的。不仅杀人,也杀事实。同一件事情,经过他的表述,就会成为另外一个意思,就会带上私货,白成了灰,是非成了糊涂。

曾经,我的家乡的那个城市,在历史的某个敏感时期发生了件大事,有个挺有名气的记者兼作家写了篇报告文学,里面自然有个正面人物,也有反面角色,也有中间偏向某一方的人物。我记得,有个站在作者所赞扬的正面人物对立面的人,这个倒霉的人被这样仔细描写:他人很胖,人又“和气”,于是一旦坐下,每每将裤带解开,弄得女同志们很不好意思。作者一再夸那人如何的平易近人,他多么的不拘小节啊!我看到这里忍不住哈哈大笑,觉得这个人太好玩了。可是,一转念,顿时觉得有问题:请问,叙述人物的政治观点冲突,为什么要如此大力描写一条裤带的松紧?仔细想想,他的目的就在于将这个人置于一个可笑荒唐的位子,那么无论他的意见是什么,都将会大大的削弱其力量。

那是个宁静的夏日的傍晚,夕阳和煦,晚风拂体。当我看到这儿时,不禁摇头!我摇头的缘故是我自己,因为我那一刻起了个不善良的念头,一时浑身打了个寒战。某些文人,手头刚刚有些自由,立刻就将自己凌架于事实和真理之上,以为只有自己才是真理的主宰,而这真理是可以经过他的加工修理的。中国的文人在历史上有那么多的劫难,恐怕得说,自己也有原因。

我的这个不良念头是:难怪秦始皇曾经搞到要.........
风谷 发表评论于
这个很不错! 虽然那不良念头的确有点不良的说。=)))

看了几篇其他的,时间有限, 不一一写感想了, 都放这里吧。你提到过苏童, 我在似懂非懂的年龄读了‘妻妾成群‘, 只记得有些人物动作细节描写还不错, 所以到现在还能记得点片断, 但是大意思是没有的。 他后来有什么作品我就不清楚了。 说道他, 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余华。 他到我的一个朋友的大学去座谈,言谈无味之间, 有人问起为何不写写现代人的生活, 老兄说他只要写文革就够了。 当然不是不能写, 想写还是得写, 不过一个专业的作家局限于某个点上, 说够了, 总觉得有些滑稽。
再说点离题的, 我很喜欢金庸的作品, 不过大虾年纪大了, 好像也开始犯糊涂,把作品都改了丁点, 加了许多老鼠屎进去, 我买了一套新版的飞狐外传, 简直惨不忍睹。前天和奶奶通电话, 老人说到“有钱难买老来瘦“。 我觉得有些知名的作家都得想想这句老话, 别尽想着往身上添白花花的肥肉。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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