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玉成
仲春过了,天气越来越好。
黛玉每日在玉舍如坐针毡。那晚过后水莹到玉舍见到黛玉,一迭声地埋怨哥哥昨晚忘记给她借琴:“不知道你们说什么呢把我的正事儿给忘了,我王兄本来还好好的说来借琴,后来回去两手空空,一脸不高兴,他说是想起朝上的一件事,我看着不像,难不成是姐姐不肯借给我琴?”黛玉一脸的羞红,只道:“不是那样,妹妹如果喜欢,现在就拿去那琴好了。”水莹果然不客气,把琴抱去了,隔天又把自己的琴送给黛玉。黛玉一看水莹的琴竟真是最好的焦尾枯桐琴,比自己的那个好上一百倍,就劝她再换回来,水莹不肯道:“再练几日才换。”
于是水莹还是每隔两日来上三个时辰的课,她的琴技越来越好,对黛玉也越发地依恋和喜欢。黛玉几次想说告辞的话,竟说不出口来。自那一晚后北静王水溶再也没到过玉舍来,黛玉也十分害怕见到他。每次看见水莹穿过垂花门,黛玉都下意识地往她身后瞧,后面如果只是两个跟水莹的小宫女,没有水溶的影子,黛玉便长出一口气,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不见他的面便没有尴尬,忧的是如果水溶还在生气,宝玉他们在大牢里呆得时间就会越长。
这一日黛玉傍晚极为烦闷,紫鹃早看出黛玉心情忧愁,又不能出门散心。忽然想到里间屋那红木大柜后的机关来,便向黛玉提议到那里面去看一看,黛玉不置可否,于是紫鹃便把小丫头子们都支应出去,只说林姑娘身体不爽要早些歇息。就把门扣死了,两个人在红木柜子的机关处捣鼓了一会儿,竟然开了机关,猫腰过了山墙,就走进那个隐蔽着的小院落。院子虽小却别致新奇,假山亭阁,都像模像样,玲珑剔透。黛玉和紫鹃脚步轻轻,走进那间不大的小暖阁子里,但见一铺暖炕,盘在大窗下,左墙上挖了些小格子,摆了些珍宝花瓶。
黛玉看见右墙挂了两幅字画,天色已暗影朦胧,黛玉正要仔细看清是写的什么,忽听有人的脚步声,轻轻地从窗前走过。黛玉和紫鹃吓的面面相觑,赶紧躲在炕下。又伸出半个头来往窗外看,只见那人走到玉舍那边的墙下,背手而立,似乎也在听着什么。黛玉一眼看出,那不是北静王水溶又是谁?黛玉想起这个小院原是“狡兔三窟”里的一窟,那边也有个暗道通着另一个像玉舍一样的别院。想必是水溶从那边过来。只听水溶在墙下轻叹口气道:“知音是这样难求,就算我伤了你的心,可是你也不能就不再弹别的曲子了呢?”又踌躇半晌,方回身走过窗前,就听那边山墙下有门轻扣住了,水溶又从那边暗门出去了。
黛玉心中明白,原来他经常到这里来隔墙听黛玉弹琴,怪不得那天他能说出自己那首刚谱出的《凤凰涅磐》的意思来。黛玉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只怕从那里能听到自己和紫鹃平日的对话,紫鹃也很尴尬。两个人轻轻走出,站在山墙下静听片刻,发现墙是在黛玉房间的外面,如果是琴声悠扬必然能听到,但是平常说话是听不到的。黛玉和紫鹃返回玉舍,扣死了机关。当晚紫鹃连连长叹道:“王爷是真心的,姑娘且莫辜负了他的心。”黛玉只不吭声,心中既有些甜蜜又有些生气,分不清是什么原因。于是一夜的辗转反侧。
过了几天,一日正晌时分,薛姨妈喜气洋洋地来见黛玉,说皇上已经下了旨意,因顾念贾家先祖帮着皇家打天下,几代老臣。如今有罪的仍旧服罪,无罪的全部释放。王夫人和宝玉宝钗并李纨贾兰等都放出来了,现在大家都挤在薛姨妈租住的京郊外杨柳村里,王夫人和宝玉的病都轻了许多,也开始认清人了。
黛玉听了,心里又高兴又疑惑,高兴的是这件事究竟是成了,疑惑的是事情是谁帮着办成的?紫鹃似乎知道些什么,看着薛姨妈对黛玉千恩万谢,黛玉却十分不愿承认自己起了作用,就说:“姑娘何必谦虚推辞?原是姑娘的面子,不是二郡主帮忙,哪能那么容易救出史姑娘?王爷也必是看在你是郡主的老师份上,才求了皇上放出夫人二爷他们.姑娘这些年在府里头,说是让老太太太太们最疼的,可是究竟最后还是要回南去的。姑娘也是菩萨心肠,姨太太见了太太奶奶们多念些姑娘的好吧。”薛姨妈装作听不明白,一迭声地说:“那是当然,没有林姑娘,怎会有我们现在和往后的日子?还求姑娘面前多谢王爷和郡主,说我们感念他们的恩情,赶明儿到庙里给他们在菩萨那里烧香磕头去。”
薛姨妈告辞之后,黛玉便埋怨紫鹃不该那样说,紫鹃不忿,恨恨地道:“还记得那年姨太太在园子里潇湘馆哄咱们的那些话么?她原说要给姑娘到老太太那里说媒去,把姑娘给了宝玉,我还清楚记得呢----”紫鹃就学着薛姨妈的声音道:“‘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 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那会儿我跑过去说:‘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她就打趣我说急着把姑娘嫁了,要寻小女婿去。你说她娘儿两个,明里暗里的事儿都做绝了,让大家都盯着你和宝玉,末了他们自己倒浮上水去了,老太太一求亲,巴巴的就应了。谁体谅姑娘的心和处境来?我看今天大家都变成这样,也是老天的安排。偏姑娘还那么顾念过去的情份,要我说,那时候谁顾念姑娘?现在看着姑娘有用了,就巴结起来,赶明儿姑娘如果不在这里了,你再看他们吧。”
黛玉听了紫鹃的一番话,沉默想了,也不开口,往事历历,令人伤心难过,但最后那句不在这里的话更刺痛了她的心。这里紫鹃径自说着:“我听朱英说过,这个事儿王爷一直挂在心里的,必是那次在府里头王爷见姑娘那样求他,心里不忍罢了。要说还是王爷把姑娘挂在心里。”
黛玉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心里一阵羞惭不堪,幸好紫鹃不知道那件事,不然自己真的无颜活下去了。好在黛玉已拿定主意。黛玉对紫鹃道:“如今咱们这三个月也得了不少束修(工资)了吧,你看到底有多少呢?”紫鹃一听就急了:“姑娘又想接济他们那一家子去?我说姑娘收手罢,为他们该做的都做了,难道姑娘要帮他们一辈子不成?前儿才得的这三个月的银子,姑娘今天知道宝二爷他们出来了,就要送去么?”黛玉道:“看看吧,咱们留些,将来有用。”紫鹃撇着嘴,一脸的不愿意。一甩手就出门去。黛玉也只好苦笑摇头,自去窗前看书不提。
水莹来学习的时候,黛玉就郑重地要把自己的琴送给水莹。水莹道:“姐姐以后不弹琴了么?还是长久地换了?”黛玉道:“送给妹妹,不是因为这琴好,而是我用这琴十二年了,颇有感情,以后看见这琴郡主就当它是我吧。感谢郡主帮忙,如今我舅舅家无罪的人都放出来了,我心里也顿消块垒,无可表达,以琴代心。”说的水莹一脸欢笑道:“那我真的就要了,我早就觉得只有用你的琴我才能弹得好些----其实我是沾我王兄的光,一个月前他就上书皇上要把贾家无罪的人放出来,还说那样方显出皇上的宽宏大量来。如今才办成事。不知道贾家怎么和南安郡王家有些瓜葛,南安王百般阻挠,后来哥哥还到南王府给贾家求情去。”
黛玉始知水溶早就为了此事委屈周旋,心里的感激不能表出。想见他又不敢见,一时间心中感念万分。她只好向水莹跪下谢道:“请郡主替我向王爷致谢罢。”水莹连忙扶起来她,高兴的说:“我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竟然得这么多好处。咱们竟认了亲姐妹就好了,哪天等闲了,给王兄说,他一定喜欢。”
黛玉心中千般不忍,但还是没把自己心里的话告诉水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