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九月劳工节一过,新学期就开始了。连长安这学期改做TA,一周带两次物理实验,自己还选了三门课,同时老板组里的活儿也不能落下,还得准备十一月的博士资格考试,导师列出长长一串书单,她的时间就好比被八国联军毫不客气地切割瓜分了。
晚间她大多呆在地下的透射电镜实验室。房间不大,因实验关系常年不开灯,连长安就像鼹鼠一样躲在她安全的巢窠里。在明场暗场低倍高倍的切换之间,她心里会升腾起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高分辨率透射电镜下的人生是否也能清清楚楚地判断每一个位错,每一个滑移,是否也能标定我们人生的每一个取向,是否人与人之间也存在平行等距的晶格线。荧光屏盯得太久,眼睛会产生错觉,似乎一个个纳米颗粒就在她眼前晃悠。她想起小时候玩俄罗斯方块入迷,晚上睡觉一合眼,各种几何图形就刷刷地往下掉,她于是两只手仿佛还握着游戏机的操纵盘,忽而左移忽而右挪忽而旋转,她在消掉的一行行图形间进入梦乡。
连生没有晚饭吃的时候,会给连长安实验室打电话:“长安,冰箱空了。”连长安出实验室,每每看到满天星斗,总是很怀念阳光的味道。她嗜辣,有时做菜不小心就忘了连生不吃辣,连生抱怨多了,她终有一天忍不住:“连生,我这学期太忙,要不你学着做饭吧?”
“我也很忙,我修了四门课。”连生盘腿坐在沙发上,抱了盒冰激淋,头也不抬地回了句。
当连长安在浴室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形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开学不过几周,她原本就突出的锁骨更是突兀了,整个人象缩了整整一圈。花洒里的热水浇下来的时候,连长安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程慈航注意到她的消瘦,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怎么回事?”连长安苦笑:“没办法,事情太多。”
“长安,我正想跟你商量呢。要不这博士不念了,转成硕士吧。”
“我不已经有一个硕士学位了嘛。”
程慈航沉默片刻,“长安,我打算申请MBA,现在已经开始准备GMAT了。”
连长安吃了一惊:“为什么?你不是对工作挺满意的吗?”
程慈航并不作答,“如果顺利的话,明年秋天入学,到时你硕士也毕业了,跟我一起换个新地方吧!”
连长安想起自己生日的那天他说“永远记着你的生日”,这于她,只是一种虚假的粉饰,或是善意的安慰,并未令她产生任何可作数的关于未来的浮想。即使是爱,握住了今日,定拥有了明朝吗?此刻从他口中听到郑重其事的未来,而这个未来里他似乎施施然定是要强留她的身影。她以为自己在程慈航面前是有几分费了心机但并不故意的讨好的,也不是没有期望过他的承诺,但此刻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丝毫欢喜,甚至还有点不以为然。她恨不能受宠若惊,权当是报他这一瞬间的知遇之恩。
程慈航并不迫她,两人的商量自然也没有结论。周末的时候他们占了餐桌一起学习,程慈航准备GMAT,连长安则准备资格考试。连生起床很晚,穿着透明超短吊带睡裙就在房里进进出出。连长安脸一阵红一阵白,瞥一眼程慈航,他一脸不自然。连长安想了想,跟着连生进了卧房。
“连生,程慈航还在呢。你能不能换件衣服?”
“凭什么?这是我家,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连生靠在床头并不回避地看着连长安。
连长安面对她自小无论何时何地都无懈可击的怡然自得,产生一种可怕的挫败感,心里憋了很久的怒气化作转身出屋时的一句话:“你可别忘了,这房租一直是我一个人付的。”
她出得卧室,抓起桌上的书就往包里塞。程慈航看她怒气冲冲,也不好多问,收拾了东西跟着她出门。
程慈航开车去他们常去的一个社区图书馆,连长安侧脸看着车窗外,沉默不语。她知道一旦开口,多年的委屈定会喷薄而出,难道竟叫人看“姐妹阋墙”的闹剧?CD里Coldplay的专辑“A Rush of Blood to the Head”刚刚播到“Clocks”:
Lights go out and I can’t be saved
Tides that I tried to swim against
Brought me down upon my knees
Oh I beg, I beg and plead, singing
Come out of things unsaid
Shoot an apple off my head
And a trouble that can’t be named
A tiger’s waiting to be tamed
……
这样一首歌,此刻在连长安听来却句句别有深意,路旁草木黄落,她的心紧紧揪着,眼泪终于仓皇地落下。
待到虹藏不见,天气上腾地气下降,闭塞而成冬的时节,程慈航已经满意地考完了GMAT。这日正好是连长安博士资格考试的最后一天,她打足十二万分精神应付,终于顺利走出考场,看到手机上有程慈航发来的短信说他在楼下。她一出去就看到了他的车,想到他特意请假赶来,嘴角不自觉就挑了起来。拉开车门,看到副驾驶座上放了加菲猫和欧迪,高兴地一并搂过来,眉开眼笑。程慈航捏捏她笑起来皱皱的鼻头:“瞧你,有点儿博士样吗?”
当晚,两人去了连长安喜欢的希腊餐厅,享受着这段时间以来久违的甜蜜与轻松惬意,一杯Ouzo喝下去,连长安忘了在那个两居室的房间里,有一个叫连生的,她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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