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 第九十一回 万箭穿心人无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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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王之王  第九十一回 万箭穿心人无忆

  第九十一回 万箭穿心人无忆
  众将见范姜如此,越发口水横流,注目贪看。忽听唐狡笑道:“我不能呆在这里了,还是等大王给我找个老婆,打打底再来看罢。”其余诸将都是哈哈大笑。一人道:“唐小子,你也太衰了罢?那要是小姐出来露一面,你还不得魂飞魄散,认不得娘亲?”旁边之人都是笑骂一片。唐狡虽是自己先开始自嘲的,但还是被骂得脸上挂不住,怒道:“那个不一定。许多大户人家其实是丫环比小姐漂亮,我这才是激流勇退,恰到好处。”养由基捶了他一拳,笑道:“酸,酸死了!”众人都哈哈大笑。

  忽然又一人大叫道:“有什么酸的?我也觉得这乃是极有可能。”众人一望,却见正是潘党在向大家眨眼。众人会意,都是大叫道:“不错,确实大有可能。”一人道:“她如此不肯出来,这可能便是越来越大了。”还有人道:“这大到一定程度,便是一定的了。万一此后宋文昌郁闷无限,才气尽失,做不出文章来,那可怎么办?”又一人笑道:“放心,俺们的宋文昌怎么会没文章呢?光这陪嫁的侍女,也是足够让他佳话频传的了。”

  本来范姜虽然明知没人听自己的,但还在那里苦口婆心却又徒劳地解释;忽然听到这话都说出来了,更是脸上红云层叠,隐隐约约都快泛出恼意了。她再也抵受不住,只好返身奔回绣帐之内。

  众将忽然见她被逼回帐,看之不着,人人惋惜之下,不免又大骂那说最后一句话之人,怪他没长脑子,激将法用得太过火。那人急忙辩解道:“世人但知美人笑,却不知美人之怒的好处。如今我们既见了美人之笑,又见了美人之怒,这难道不是我的功劳吗!”

  众将听他居然敢辩解,自然又是乱骂一片。要知这里虽也有几个小兵帮忙巡视,其实已可说是军营之外了。昭元又有言在先,只严管营内喧哗,不禁营外,众将便都是颇为放纵。过不多时,里面忽然传出来一个少女的尖叫声,正是仪姜:“别吵了!再吵我们回家去!”

  众将吓了一跳,满场居然立刻就是鸦雀无声。一人忽道:“莫非就是小姐的声音?”但过不一会,旁边之人觉出这不过是对方威吓之言,也就慢慢又放将开来,接茬再笑。忽听一人远远道:“算了算了,既然人家不肯出来,你们也就不要勉强了。你们又不是没见过美人,至于这样吗?没的大丢面子。”

  众将回头一看,却见是中军老将虞丘闻声赶来。虞丘皱眉训道:“你们中也有几人见过灵公主、琴公主的,还有许多见过夏姬的,不也没死吗?怎么现在就这个样子?也不怕人家笑话。”却听一人道:“我们现在可也没死啊。”哄笑声又是一片。

  虞丘皱眉道:“你们这样子,也好意思说没死?”一片笑声中有人答道:“若是能如此死而复活,活而再死,实是人生之大愿。令尹要不要也死去活来几把?”

  虞丘见众将硬是喜皮笑脸不听己言,气得胡子都抖起来了,道:“你们这要求本来就是非份,人家特地派侍女出来让你们看看,其实就已是给你们面子了,做人也当知道进退。你们怎么不敢在王大人还在的时候就这样?你看看你们这样子,要是真小姐出来,你们还不得一个个成什么样子?那样人家还看得起楚国吗?先文王桃花夫人就已经艳绝天下,现在大王几个妹妹,还有许昭仪,也都是无双的美女。可你们还这样象八百年没见过美女的,丢人不丢人啊?”

  众将见虞大人确实大大生气了,也就老实了一些。不过说实在的,他们虽是大半都见过许姬和夏姬,见过冰灵和琴儿的可实在没几个。就这么区区几个“打了底”的人,自然是无法对抗好色者之大流的。再说了,夏姬乃是妖艳勾魂,虽然媚入人骨,却毕竟与出来的这个漂亮侍女之美截然不同。许姬灯月赐酒之美虽已深入人心,可范姜毕竟还只是侍女,众人思维习惯上,自然是觉得小姐应该更美。再说这男人一但扎堆、开始赞叹别人美丽的时候,便容易犯一种毛病,就是喜欢彼此攀比,而且完全不顾原则体面。如今范姜的确是漂亮非常,大出想象之外,引发这一众男人攀比起来,自然导致人人表现都大为夸张。

  虞丘见众人老实了些,不满稍平。他排开众人,直立帐口道:“我方将士大都年轻鲁莽,做事无脑,失礼之处,还请陈夫人千万不要见怪。”那里面果然传出陈夫人的声音:“虞老将军言重了。小女得他们如此抬举,说起来也是我陈家荣幸。况且慕美之心人皆有之,各位将军乃是心怀坦荡,才敢直言无讳,妾身又怎会见怪?只是现在即将行礼,小女有微恙,各位又是这么热情,抛头露面有些不太合宜。但妾身还是知道当入乡随俗的古语的。各位若是实在要见,妾身亦可从后帐唤出小女来,与各位见上一见,也未为不可。阿云,你出来……”

  虞丘大是尴尬,忙道:“夫人且莫误会,我楚地绝无此俗。”说着转身对诸将喝道:“你们这些人当着陈夫人的面自己说,我们楚地有无此俗?”众将见他脸色越来越是严厉,不敢再行狡辩,都是低头道:“我等知错了。” 虞丘哼了一声,道:“那你们还要不要勉强啊?”

  众将都是垂头丧气,各自就要散开。忽一人路过那帐口时,朝里面偷偷看了一眼,立刻退开。顿时,无数人都也立刻扭头朝里面看去,却被里面极速打下的帘幕给遮了个严严实实。那一眼看着的人,自然是立刻便成了所有人的核心,人人都逼他赶快说出里面怎么样。那人却忽而卖起了关子,故意慢悠悠地跟众人瞎扯。

  众人越听越觉不对,忽然疑他也是根本就什么也没看着,所说的不过就是对范姜的再描述。吵嚷一番,没有结果,众人便也只能各自垂头丧气地散了。

  虞丘看他们都已走开,才摇摇头,甩身欲去。昭元慢慢转出,喊住他道:“虞爱卿。”虞丘吃了一惊,一见是他,忙道:“臣不知大王在此,有罪有罪。刚才之事……”

  昭元慢慢道:“这等之事不可再发生。从今天起,巡逻加倍。最起码不能让他们靠近帐篷,免得这些人又来丢脸。”虞丘道:“是。大王要见陈夫人么?”昭元点了点头,道:“王孙满已去,寡人自然还是当来一见陈夫人,询问所需。”

  巡逻军士先行传呼,陈夫人亲自出帐道:“大王亲自驾临,有失远迎。”说着就要施礼。昭元摇手止住,道:“陈夫人不必多礼。今日只叙国婚嫁娶,不叙君臣上下,请以主客之礼相见。”那陈夫人也并不推辞。

  三人入前帐坐定,昭元扫了一眼四周,却见并无服侍者,连范姜她们也一丝未见,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感受。他略一沉吟,道:“王大人有事先走,只能请夫人代劳。此举有扰夫人游赏雅兴,寡人和王大人都是好生过意不去。等小姐成婚后,寡人当遣人好好侍奉夫人游玩楚地河山,略作补偿。”陈夫人道:“大王言重了。大王当初体恤小婿,许他出使时来定亲,从而得与小女太华山一叙,并最终定下洛水之缘,令当年婚戏从此成真。说起来,大王乃是此婚姻之月老冰人,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承受得了如此之言?”

  昭元心头木然,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便欲告辞而去。陈夫人忽然道:“小女薄有微名,先前蒙各位将军抬爱,却是因为人太多嘈杂,实在不好相见。如今大王和虞令尹都是老成君子,大王又是月老媒人,论情论理,乃是该当命小女出来相谢。大王稍待,容妾身唤出小女与大王一见。”昭元忙道:“不用了。令爱有小恙再身,寡人也还有要事,夫人更需休息。还是就此告辞罢。请。”陈夫人见他急于要走,也就并不阻拦。

  昭元回到帐中,立刻发下将令,命令全军拔营,即刻启程回郢都。同时,他也特意加派亲兵,巡视于随行的送亲队伍之旁。幸好那些将领自讨了个没趣后,也都老实了许多,并无人再故意想靠过去。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护送喜队,倒也真算是古今奇观。

  昭元知道自己绝不能停下来,心中简直恨不得连晚上也自行进,但却也不得不按照常规夜间扎营休息。到当晚歇息的时候,他掐指一算,今天虽然走得算快,却连百里还没行到。昭元生怕自己又入魔瞎想,早早便想去睡觉,可是却偏偏翻来覆去更加睡不着。他心下一叹,只得还是起来信步巡营。

  营盘团团而布,昭元转来转去,却忽然发觉,自己其实是在不由自主地朝那安置送亲之队的地方行去。他叹了口气,想要回去,却又觉那腿如灌了铅一般,怎么也难以举步。他呆呆地立着,忽然打定了一个主意:“王孙满托我多多担待,我怎可不多加注意?再说,我还要还给她一样东西呢。”这一理由起来,立刻便是身轻如燕,直朝那里行去。但才一靠近,他却忽然又不知为什么,翻出几块黑布罩住自己身上亮色部位,如贼一般悄悄挨过去。

  那送亲之营虽小,却也有十好几座帐篷,但昭元还是一下子就看出了那主要的几座。他转了几转,终于还是悄悄附在一处里面灯火通明,隐隐约约还似有少女们欢声笑语传出的帐篷边。昭元侧耳听了几句,发现果然是范姜她们的声音,顿时心头一阵狂跳,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他悄无声息地划开一丝极细的缝,就要朝里面看去。

  只见红烛高烧之下,一群少女正各自拢着大红吉服围着一位小姐,侍奉她试穿。那小姐欣然而试,众少女都是不住啧啧称美。那小姐甚是得意,慢慢转过身来,果然就是那令昭元魂思梦绕的宫云兮。只见她身披新娘吉服,满脸都充满了幸福的微笑,虽然跟以前总是穿白大不相同,却都是一样的美丽,一样地令昭元无法抗拒,一样地令昭元悔恨无已。

  昭元望着她那欢乐待嫁的笑厣,心头越来越痛。他本来是信誓旦旦要当面把那方自己抛不弃、撕不烂、摆不拖、玷不污的丝巾,很有风度地还给宫云兮的,而且也是这信念支持着自己前来,更加支持着自己终于敢再看她一眼。可是宫云兮那幸福的笑容,却如钢针一般,深深地扎刺着他的心,几乎完全让他丧失了勇气。昭元拼命地想要在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勉强来,似乎只需要有那么一丝半毫,自己的一生就得到了肯定,自己也就从此能保有一点点自尊。可是无论他怎么看,看到的却始终只是发自内心的欢乐、幸福和喜悦。

  昭元既不去挑明要还君丝巾,也不扭头离去、永不在来,只是呆呆地附在那里,既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范姜笑吟吟地对宫云兮道:“小姐,你穿这套礼服真是美丽极了,那宋文昌一定……一定把小姐当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一样珍爱。”宫云兮大羞,斥道:“你胡说些什么?”众侍女笑得前俯后仰。

  只听仪姜笑道:“小姐,你害范姜姐姐白天被那帮家伙给羞了,人家心中怀恨,是想来报复小姐的。”范姜脸上也是一红,道:“哼,你怎么老提那事?那些人……那些人真是……真是没见过世面。”华姜忽然正面抱住她,正看着她脸笑道:“说实在的,范姜姐姐,我真佩服你呀,在那么多男人面前居然那么久才脸红。这里呀,一定好厚好厚哦……”

  范姜大恨,仰手欲打,华姜却咯地一笑,早已逃开,边扮鬼脸边道:“嘻嘻,人家是真心佩服嘛,你不肯教人家就算了,干嘛要打人家啊?”范姜脸上更加挂不住,急忙就要追打。但众少女都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自然是一个个前堵后截,人人生怕华姜被她捉到,帐里已是闹成一团。

  仪姜边拦便笑道:“说起来,我们的范姜姐姐出去的时候还特地打扮了一下呢,可惜还是把那些家伙给迷成了这个样子。因此呢,这是自作孽,谁让你打扮得不够啊?这可怪不得小姐要你出去,也怪不得他们那么死死盯着你看,更加怪不得我们的华姜妹妹说实话。”

  范姜见人人都针对自己,脸上越来越挂不住,连扑了几下扑不住,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宫云兮连忙道:“好了好了,不要再难为她了。说起来是她替你们挡了一下,不然出去的可就是你们了。你们不知道感恩也就罢了,怎么还来欺负她?”众人这才笑嘻嘻地过来陪不是。范姜正要趁势下台反唇相讥,忽听一少女笑道:“其实呢,她们是嫉妒啦。你看,今天看傻的可不只是那群人,还有那个躲在角落里的人也这样呢,可见范姜姐姐实在不简单。”

  昭元吃了一惊,暗想:“我看傻了么?好象没有啊。”但里面却早已是笑成一团。范姜连忙扳起脸哼了一声道:“那小子忘恩负义,刻薄寡情,竟然敢不服于小姐之美,乃是罪大恶极之至。他也能算有眼睛?既没眼睛,又怎么能看得见什么?”

  

万王之王  第九十一回 万箭穿心人无忆(二)

  
  仪姜笑道:“本来呢,他要是知道讨好小姐,我们的范姜姐姐还是会陪嫁给他的,那小子也不用如此这般急色。可是现在,他知道范姜姐姐八成是也不会理他了,自然就舍不得了,只好抢在这个时候多看看。对不对呀?”

  范姜见她们老是围攻自己,更是羞恼交加,忽对仪姜道:“这家伙舍不得的是你。你不记得你定要他在你房间里睡的事了吗?”仪姜脸上顿时通红,急忙道:“当时我们以为他还没瞎眼,自然便抬举他一下。可是后来,我们既然知道他完全没长眼睛,跟宋文昌简直没法比,自然就一切都不同了。范姜姐姐,你去看过宋文昌几次,说说情形给小姐听听。”

  范姜见她急忙转移话题,正要紧抓不放,出出怨气,但想了想,似也有些怕多说这个又会波及自己,于是也就接下来道:“那宋文昌么,实是天下间少有的才貌双全的好男儿。当时我偷偷去他那里时,偷看了他一卷书帛,只见里面写的全是对小姐的倾慕之词。唉呀呀,那可真的是又有文采又痴情,没法再好了。小姐要是不信,洞房花烛夜时,就可以先逼他拿出来,然后再许他近身,他一定就乖乖去拿回来了。那时候小姐就知道我说的不假了。”

  华姜皱眉道:“天下间好文采的人多的是,我们关心的是他配不配得上小姐。”范姜呶呶嘴道:“这个嘛,就要问小姐自己了。你们是没见过,小姐自己可已经偷偷跑过去见过好几回了呢。嘿嘿,你看看小姐的样子就知道了。”众女急忙回过头来看宫云兮,果见她满脸羞喜之意,拼命要躲,显然是对范姜所言大为默认。

  众女都情不自禁地露出神往之色。只听仪姜道:“小姐能亲自看得上眼,那的确是不简单。我说小姐怎么能在把那小子耍得团团转的时候,还那么把持得住,原来早就心中有了真正的情郎了。只不知这一次是不是也还要先耍宋姑爷一把?不知宋姑爷会不会也上当?”说着便笑吟吟地先躲了开来。宫云兮正要揪她,范姜已自先揪住了仪姜的衣角笑道:“胡说八道,小姐要让人上当,谁敢不上当?谁能不上当?你怎么越来越笨了?都快赶上那大笨蛋了。”

  仪姜忙道:“是啊是啊,小姐出马,除了笨蛋之外,谁敢不服?不过我们的范姜姐姐出马,怎么连那个大笨蛋都象要服了诶。这是怎么回事?”范姜大羞,立刻就跟她闹成一团。

  昭元听着她们笑闹之声,心头就如同万箭穿心,因为她们的每一下笑闹,都是在戳向自己最痛的地方。他甚至怀疑她们根本就早已发现了自己在偷听偷看,故意要让自己难过,以报复自己的“罪大恶极”。

  过了一会,忽听华姜道:“伴娘来了,肯定又骂我们太吵,大家怎么对付她呀?”话未说完,屏风外果然又进来一名少女。昭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边少女,竟然就是那个在莲花村要选男美人的元小姐!难道她跟宫云兮根本就是一伙的?

  那少女微微转过来,果然是美丽非凡,难以形容。昭元想起那天偷看她沐足却被擒的情形,顿时一阵面红耳赤。他连忙极力压抑心神,但心下却还是忍不住感叹:“这姑娘确实也是只能做宫云兮的伴娘,别人只怕连请都不敢请她。他们陈家居然能找到这么多美丽少女?就算洛水专出美人,那也不至于这样啊?……嗯,宫云兮实有公主之封,可能这些都是周王宫中的公主或是妃嫔,或者是与陈家交好的累世巨宦家的小姐。可这也实在太多了啊……难道这些年周地忽然大出美人,其他如齐、秦、郑、陈等,都已比不上了?”

  那少女进来扫了两眼,果然没好气地道:“夫人都已经睡了,你们几个怎么还在胡闹啊?既然没睡意,那你们就该服侍小姐快些试衣呀,免得到时候又是赶忙。唉,夫人都急坏了……”

  范姜和仪姜停止了打闹,却同时对这名少女道:“要是试不好,夫人埋怨的是虞小姐你呀,关我们什么事?”那少女气道:“别以为只有我做伴娘当头挨骂,你们也跑不了的!你们就喜欢跟小姐吵闹,要是耽误了大事,你看夫人会怪谁。我可兜不住这么大的责任。”

  范姜等听她这么一说,也就渐渐停了下来。昭元心想:“她到底姓虞,还是姓元?怎么回事?不会是念偏了吧?”这名少女转到宫云兮身旁,看了看她吉服穿戴,微微皱了皱秀眉,道:“小姐,还是别理她们,专心试衣吧。今天还有要事要讲呢。”

  这时笑闹渐停,各人又捧出礼服请宫云兮一件件批上相试。宫云兮才换上一件,那伴娘就不厌其烦地跟她说这说那,要她这小心那小心。宫云兮似乎渐渐有些不耐,道:“太麻烦了,不是说你们会带我进洞房的吗?那时候再说罢。”

  那伴娘失笑道:“小姐,这可是洞房花烛夜啊,哪有三个人的道理?我只是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先在里面为你们准备交杯酒宴,指挥小丫环们办这办那。等你们一进来,我祝上两句自然就得出去了,谁还能呆在里面?现在要你先试试,那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这礼服自然是极尽美丽,可也导致了难穿难脱。你若是不学熟练,到时候卸不下来可怎么办?”

  宫云兮脸色羞红,啐道:“胡说八道!”那伴娘却笑吟吟道:“夫人和嬷嬷们可是特地说过的,这新房之中那可一切都不同,是以一切都要先准备好。尤其是小姐你这么美……”宫云兮急要制住她小嘴,众女却又已是笑成一团。范姜也嘻嘻笑道:“说的也是啊,小姐这么美,这交杯酒只怕都来不及喝,你也就不用讲什么交杯酒的礼节了。……还有啊,我们的伴娘这么漂亮,看来也得出去快一点,不然……嘻嘻……”

  忽然又一名少女吃吃笑道:“不行啊,虞小姐一天到晚就念叨什么包办婚姻就是好,但姐妹们这么笑她,她肯定心底里还是有些发虚的。我猜呀,她这下肯定会偷偷藏起来,偷看我们小姐这包办婚姻究竟怎么样……小姐,你可要好好给人家信心喲……”

  宫云兮见她们此起彼伏,心下更羞,气道:“你们再吵,我今天就不试了。”众女见她确实已经太过难堪,这才慢慢松她下来,却又集中起来笑那虞小姐。一名少女拍手笑道:“虞小姐,虞小姐,选男美,择俊杰。倒转乾坤谁堪比?天下谁人应此解?”那虞小姐顿时粉脸飞红,羞道:“你们这些嘴巴呀,真是没治了。我哪算最野的?还不快给你们小姐换衣?”

  华姜端过一幅吉服,微一躬身,怪笑道:“小姐,请试易穿易卸……不,是难穿难卸的洞房礼服。”众人哄笑声中,宫云兮勉强哼了一声,伸出纤纤玉手接过,便又在众人的服侍下,凤冠霞帔一件件开始穿戴。

  少女们吵累了,居然老老实实地侍奉她穿戴了起来,里面也终于静了下来。昭元默默地听着,默默地看着,虽然里面已经没有特别刺激他的言行了,可是他心头却反而更是难过。

  他不知为什么,总是宁愿相信她们先前那些话是因为知道自己在旁边,从而故意说给自己听的,那些先前的痛苦,也是所爱的人故意为了气自己的。尽管他始终没有发现宫云兮有半丝勉强的神情,最终也不得不确认她先前的快乐的确是真心快乐,可是他却还是愿意相信,宫云兮只不过是故意要在自己面前,故意张扬这种快乐。

  无论如何,只要她是在跟自己斗气,只要她希望自己不快乐,那么起码她还在重视自己,自己似乎还能有一丝慰籍。可现在的冷落,却是她们压根连理都懒得理自己了。自己是不是快乐,自己是不是因此而受伤害,已经完全与她们无关……这却是怎样的一种悲哀?

  昭元默默地纂着手心的丝巾,忽然觉得自己实是说不出的可笑。他心头不住地问自己:“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的言行,也看见了……看见了是她。我还需要去还给她么?我难道还以为她会在意这个?我以为我是谁?我以为这丝巾能代表什么?我以为她是什么意思?”他忽然一阵愤怒:“这本来就不过是她的一方沐足巾而已,根本就是下贱之物的代表,她让我拿着,本来就是要一生侮辱我。我怎么就这么贱,居然能被它弄得神魂颠倒,还遐想连翩?”

  昭元满头青筋暴起,几乎就要将这丝巾踹在脚下狠狠地踩它。可是他手才一动,那丝巾上温柔的感觉却丝丝传来,竟然又让他全身发软,根本无可扔下。他苦苦地望着它,愤怒、恐惧、企求、厌恶、绝望、向往、崇拜、逃避全都涌了上来,无数情感都在疯狂地搅动着他的心海。自己为什么不能抛弃这万恶之源?自己为什么不能跟它永远一刀两断?

  昭元冷冷地望着那丝巾,那丝巾也似在冷冷地望着他。他轻轻托起那丝巾,那丝巾似乎也在轻轻包围着他。他狠狠撕扯着那丝巾,那丝巾也似在狠狠穿刺着他的心灵。他默默望着,默默地托着,默默地抚摸着,默默地体味着,只觉那丝巾既似虚无缥缈,有无可捉摸之轻,却又同时又似覆压天地,挟无可承受之重。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恢恢天网么?

  昭元忽然发觉自己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也什么都不在乎了,因为周围的万物,乃至自己的灵魂,都似已被隔绝不见。他苦苦想笑,却忽然幽幽叹了口气,那声音竟然大到了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步。

  暖帐里面立刻传出好几名少女的惊叫声:“谁?”烛影摇晃之下,更显露出少女们的惊慌和合围之速。哗地一下,昭元面前帐布已被范姜和仪姜宝剑划开,二人剑锋竟已离昭元鼻尖不足一寸。众少女一见是他,同时惊问道:“是你?”

  昭元见她们象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面色惊疑不定,勉强一笑,道:“是我。”仪姜冷笑一声,横剑虚空一划,道:“你还来做什么?还想见小姐么?”昭元慢慢道:“我还有一样东西,要还给小姐。”忽然厉声对后面巡声奔来的士兵道:“寡人有要事,闲人走开!”

  那些军兵见是大王深夜异服现身,虽然惊异万分,但还是远远退开,不敢靠近。昭元闪身而入,挥手拉上了那被划开的帐布,却根本不敢看宫云兮。他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什么话,却又说不出来。他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抬起头来,面对被少女们拥簇着的宫云兮。宫云兮微微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故人来访。不知故人有何物要来赐还?”

  昭元用尽全身力气,一扬本来别在身后的丝巾,缓缓道:“月氏一会,小姐失落丝巾,幸为在下所拾,今日特来奉还。”宫云兮面色微变,浅浅笑道:“有这回事么?我倒还真忘了。”说着抿嘴一笑,众女也是齐声嘻嘻而笑。

  昭元只觉心头如万箭穿心,咬牙道:“小姐贵人多忘事,自然是不记得。只是在下也曾忘记多时,今日方才记起需当奉还,还请小姐莫怪。”

  宫云兮见他面色甚是平静,说话也极平和,哼了一声,并不接话,只是又轻轻拢了拢嫁衣。范姜看了看宫云兮脸色,忽然冷冷对昭元道:“真是难得你有好记性啊。不过这方丝巾不是小姐遗失的,乃是我们失落的。其实呢,我们早就为小姐准备了好多方了,谁也没去管它到底是怎么样了。”昭元听她语气极为轻蔑,心下更是翻江倒海,慢慢道:“既然是姑娘失落,便请姑娘收回。此事一了,从此各无干戈,天涯各行其是。”说着慢慢扬起那丝巾。

  范姜却是迟疑了一下,并没有伸出手,只是转过头去望着宫云兮。昭元忽然冷笑道:“姑娘为什么不接?莫非这根本就只是野女村妇所失,在下根本就是还错了?”范姜脸上顿现羞恼之色,怒道:“你……可要想清楚你这是什么意思。”昭元忽然仰天笑道:“在下早已经想得不能再清楚了,这就是姑娘的丝巾。在下虽误拾,却也知错奉还。莫非姑娘还要见怪?”

  范姜气得粉脸煞白,几乎就要伸手接过,却终于还是伸不出手来。仪姜忽然冷笑道:“这么一方丝巾,无论是不是我们所失,都是早已无足轻重。你忽然如此郑重其事,莫非是别有所图?此例一开,以后是不是又有绝多毫不相干之物要被你拿来,硬说是要归还?”

  昭元冷冷道:“姑娘多虑了。在下一是一,二是二,绝不做拖泥带水之事。在下身上只此一物与各位有关,奉还之后,便是再无瓜葛。从今尔后,在下即便是再见到姑娘们的物事,也绝然不会再拾,甚至连面也不会再见,又何来它事?姑娘拒不接纳,莫非也是心有所图?”

  仪姜见他居然倒打一耙,又觉出他话中的轻蔑之意,气得一跺脚转过身去,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忽听那名伴娘道:“大王亦是宽广胸怀之人,何必对此一事如此介怀?一方丝巾,不过是寻常已极之物,便留作纪念,亦足风雅。莫非以大王胸怀之宽,也依然容不下担不起区区一方丝巾?”昭元心头大痛,冷冷道:“姑娘责在下心胸之窄,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在下亦不过是行一还物之实,何以各位如此推拒?莫非各位心胸更窄?”

  那做伴娘的虞小姐气得说不出话来。昭元咬了咬牙道:“在下敢来还,各位却不肯接,想来各位之意,似是此巾经在下碰过,早已沾染了尘俗之气,不屑于再入姑娘们之手。在下既知此意,自然不再勉强,愿奉之尊帐地面,惟各位姑娘处置。各位以为如何?”他连问数声,众女却是无人答应,只是人人都冷冷地望着他。忽听华姜笑道:“你扔啊?怎么不扔啊?”

  

万王之王  第九十一回 万箭穿心人无忆(三)

  
  昭元只觉热血一阵上涌,几乎就似要冲破天灵盖一般,全都似乎颤抖了起来。他咬了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将这令他无法解脱的天网永远抛弃,却忽听宫云兮幽幽叹道:“也罢。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今缘分已尽,势成水火,又何必定要留什么记忆?”范姜仪姜等都是急道:“小姐,你……”

  宫云兮并不理会,只是慢慢走过来道:“这方丝巾的确是我等遗失。今日蒙大王不弃,当面赐还,妾身实在感铭于心。大王此行,足见乃是至诚君子。大王今日亲显高风亮节,拿得起放得下,妾身佩服。妾身本就将为人妇,受此所感,更当从此谨守妇道,以光夫家母家。这方丝巾,即请赐还。”

  昭元的牙齿都已咬出了血,却依然还是颤抖着要将丝巾向她的玉手递过去。范姜一下拦住宫云兮,道:“小姐,你可要想清楚。这可太过火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是宫云兮只是浅浅一笑,推开她的阻拦,继续慢慢向昭元行来。

  仪姜忽然狠狠一脚踢在昭元腿弯处,恨声道:“你快滚!这里不欢迎你!”可是昭元竟然纹丝不动,依然如木石之人一般,僵硬地将那丝巾慢慢递过。仪姜心头大恨,一剑就要横架他颈,却被他忽然伸指轻轻一弹。仪姜纤手立刻酸麻,那剑也立刻剧颤起来,再也递不过来。眼看昭元和宫云兮越来越近,范姜忽然一把抓向那丝巾,道:“这丝巾是我给你的,自然也该我收回。你可以滚回去了。”宫云兮忽然冷声道:“范姜,你走开。”

  范姜从来没有见小姐这样说过她,又见她和昭元二人情形,心头委屈痛苦无可解脱,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道:“小姐,你知不知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真的是想清楚了么?你真的一定要这样么?”仪姜等也都是泪光隐现。一名少女忽然跑过来,狠狠打了昭元一个耳光,悲声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肯投降一点点么?”

  昭元只觉自己整个人都似已被捆在了铁架上,在火山的怒吼喷发中,忍受那凶猛的灼热和烈焰。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因为他知道这是自己摆脱这天网的唯一机会:只有在这种疯狂猛烈的灼烤之下,只有头脑被狂热彻底昏迷之下,他才能够让它离开自己。他似乎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了,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欢乐和痛苦,他只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宫云兮的纤手已经越来越近了,可在昭元的眼中,她的身影却是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眼中已满是晃动着的泪花。他的手在剧烈颤抖着,似乎宫云兮纤指的每一丝接近,都是如两面狼牙钉板在狠狠夹搓着自己的心灵。她的纤指究竟挨到了丝巾没有?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剧烈的颤抖?是为了在她靠近的时候更加离远一些么?

  宫云兮的手伸得很慢很慢,可是昭元却觉得时间奔得风驰电掣一般,无法给其以丝毫凝滞。他眼前已是白茫茫一片,迎着宫云兮身上的嫁衣红妆,仿佛是自己身上的血肉白骨在同时残忍裸露。他已经完全看不见宫云兮的纤手了,而他自己的神智和灵魂,也似已经完全消逝——他甚至都已经看不见自己那缓缓伸过去的手了。忽然,他的手指无力地松开了。所有人的泪光中,那丝巾如同一片轻絮,轻轻地飘落在了宫云兮的手中。

  昭元的心忽然无比的空虚,整个心灵和躯壳内都是空荡荡的,似乎什么也没有。先前他总是觉得它就象万钧巨石一样,让自己无法容纳,更无法承担其重,可是现在它终于离去了,留给自己的,却是那更可怕的空虚。是的,自己是把它放到了虚空之中。宫云兮也没有从他手中接过,而只是从虚空中得到的它。可是……可是自己终于还是失去了这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人都不动了,帐中平静得能够彼此听见所有人的心跳,无力,绝望,虚幻,更无奈。昭元喉头动了动,涩声道:“告……辞。”整个身体慢慢转过身去,径直在众少女的痴痴注视中,从那宝剑划开的帐缝一步步走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走得如此缓慢,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得如此缓慢,可他却知道,无论多么缓慢,他终于还是不得不走出来,也终于还是走了出来。

  夜风轻轻地拂着昭元的衣襟,微微带着凉意,似乎要抚慰他这个彻底破碎的心灵。是啊,已经是秋天了,已经是秋天了!一切的结局都在秋天,一切的果实都在秋天,丰收在秋天,肃杀也一样在秋天。经历了冬天的孕育,春天的萌发,夏天的颠狂,终于还是逃不过秋天的冷酷。自己种下的是苦涩的种子,那么又怎么能逃得过秋天到来的苦果?

  可是……可是对宋文昌来说,对治下万民来说,对望帝、狐邱老丈来说,秋天却是收获的季节,是欢乐的季节,因为带给自己痛苦和带给他们欢乐的果实,根本就是同一颗。既然万物本来就是此理,自己又为何总是不肯大彻大悟呢?

  昭元忽然嘿嘿地冷笑了起来,因为他忽然明白了那些成佛戒律的用意。燃灯的面容重新在他面前浮现了起来,清晰,深远,也祥和。自己本来就该去那里的,不是么?自己这一误归尘网,本来就是一个极严重的错误,为什么自己就是如此不肯明白?

  他的头脑忽然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脚步竟然也轻快了许多,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还离那帐篷不过数尺。他冷冷笑着,猛地捶了自己天灵盖一拳,大步流星地行了出去。因为现在,他眼前空荡荡的,心中也空荡荡的,再也没有丝毫障碍。

  黑夜过去,还有明天;秋天过去,又是周而复始的下一次美丽、也许是前一次的美丽。这一切本来就不该自己所有,那么为什么不回去寻找以前的美丽呢?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空空荡荡,还有什么能阻碍自己迈向光明的明天?

  昭元不住嘿嘿冷笑着,眼泪已是落满了衣襟。他既没有象以前心情激愤时那样奋力飞奔,也没象刚出帐时那样慢如蜗牛,只是以惊人的恒速在走着。不错,他是在“走”着。这还不是进步么?前面似乎不是回中军大营的路,然而那里的黑暗,却正是他的向往之处。

  忽然,昭元似乎听到后面范姜的声音喊过来:“你……这白痴!”他霍然停住,待要回首,却又拼命忍住,继续朝前走着。范姜果然跟了上来,小脸上依然是泪痕未干,横身拦住他道:“你……真的就这么笨么?小姐马上就真的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这是最后让她回心转意的机会,你怎么还这样?”昭元冷冷道:“姑娘,丝巾已然奉还,在下自然谨守诺言,你我各不相干。”

  范姜狠狠瞪着昭元,忽然伸手就要打他,却被他横臂拦住一把甩开,继续而行。范姜眼泪哗哗而下,道:“你知不知道,小姐是为了你,才不肯见那些将军的?现在他们还不知道是哪一个侍女真正来嫁,你还有最后的机会,你知道不知道?”

  昭元心头如受巨锤狠狠捶了一下,脑中又是一片混乱,脚步却立刻停了下来。范姜拉住他的手,扳过他的身体,轻轻道:“我们姐妹中,虽然大都是对你有些好感,但要做宋文昌的正夫人,实在也没什么不好。姐妹中只要任何一个不化妆就出去,一定能让所有人都倾倒叹服,绝对没有人怀疑不是真小姐的。小姐在生你的气,我们也是在故意说话让你难受。可你不是不知道啊,为什么你还是定要将她往宋文昌身上推?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真的把她气绝了?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能委屈一点点么?你不是投降别人,是安慰小姐啊!”

  昭元浑身热血已如潮涌,眼神也重新又呆滞起来。范姜望着他的眼睛,似乎又多了几分希望,道:“小姐现在处于真正的路口,偏过去一分就从此永远是那边,偏过来一分就从此永远是这边。只需要一点点力,一点点来自于你的心力,就能让她原谅你,从此一生共效于飞,永结同心。你忘了你在太华山的‘愿言德配’么?”

  昭元根本不知道答什么好,那本已费尽千辛万苦才驱除的天网纠缠,竟然似又要回来。范姜的声音越来越温柔亲切:“男子汉大丈夫,虽然是要刚强,但有时候投降一下,哄哄女孩子,也一样需要勇气和胸怀。你已经这么大了,为什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你听我话,现在回去向小姐请罪,说所有的一切都错了,你最看重的就是她,她就会……”

  昭元忽然全身如同爆炸一般难受,冷冷道:“你错了,我根本就没有投降的资格,我最看重的也不是她。我是一个很世俗、很可恶、很势利的人,我最看重的是手中的权力,是国民的安居乐业。”

  范姜又气又急,道:“我知道你不是势利的人,小姐也不是不肯理解你不能放弃国家,可是你难道就不能在她耳边说上一句话,哄哄她,让她能开心开心?你先前不是也曾经谎话连篇么?为什么在最需要说谎的时候,你却退缩了?你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难道小姐这样的仙姿神仪,还对你青眼有加,都不能博你屈身呵护一下?小姐就这么被你轻视么?”

  昭元悠悠叹了口气,痴痴地望着远方,慢慢道:“我没有轻视她,也没有人能轻视她。你想不想知道我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范姜点了点头。昭元慢慢道:“在我心中,她介于国家和我中间。我不能为她放弃国家和万民,却可以为她放弃我一生的快乐。”

  他说完这句话,心头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平静,似乎这连自己也从来都没有明白过的事,终于还是被自己明白无误地说了出来。范姜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范姜,忽然苦笑了一声,道:“你是不是不相信?不要说你不相信,便是我自己,也是难以相信自己。”

  范姜却点了点头,道:“不,我相信你。可是我相信你没用,要小姐相信你才有用。你这句话要到小姐那里去说,只要你诚心诚意地说出来,小姐就真的是你的妻子了。我回去说,小姐又怎么肯相信?你知不知道,她需要的就是你到她面前去求她,亲自对她说给她看让她骂?不要以为这只是一点点差别,你知不知道,现在就只差这一点点啊!有了这一点点,你就将得到这本来就该属于你的快乐,你将快乐终生。错过这一点点,所有你的一切都将失去,你将后悔一辈子。可是你看看你,现在简直就是把小姐硬往宋文昌家里赶,你知不知道?”

  昭元忽然冷冷道:“一点点?一点点?有了这一点点,我才会真正终生后悔!有了这一点点,我便会铸成真正的大错,有了这一点点,我国中将会多多少战争,多少人流离失所?况且她当初本来就是要试验我是不是将她看得比国事重,如今我明确无误地告诉她,国事比她重要,她又怎么好装模样来原谅我?还说什么本该属于我的?这快乐是本该属于宋文昌的,我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又有什么脸能够这样?”

  范姜急得简直就要哭出来,道:“小姐其实并不是最在意她跟国事比谁重,她真正在意的,是她在你的心目中是不是比任何人都重,最重要的是不是比你自己重。你做过大祭师,又能够说出这话来,那自然还是知道这一点的。可你既然知道,那又为什么不肯去承认服软一下?你去软一软,说不定小姐也会顺势软一软,那就前路顿宽,什么都好解决了。你去说一说,又损失什么了?况且本来……况且本来以你的手段和小姐的办法,完全能够让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的。你为什么就如此胆小怕事,不敢去试?你……你不知道,其实……其实小姐是非常非常骄傲的,根本就没有人能替小姐做主,婚约什么的也根本就不起作用。除了你以外,根本就没有人能逼小姐嫁别人的……”

  昭元嘿嘿惨笑了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界上本来就是无数人都以为知道自己隐秘的人不多,可真正知道的人,却从来都不少。多少人在眼睁睁地瞪着这些事、盼着这些事?只有天极圣母吗?只有君万寿吗?便没有还能造出来,何况还本来就有?”

  范姜道:“可是我们都不会说的,周王也不会说的,泄露的可能性非常非常小……”昭元冷冷道:“可能性再小也还是可能,况且已经这么多人知道,再小的可能性也不小了。我生来世俗,要让我一人享乐而举国内战,国士离心,即使再小的可能,我也实在是不愿冒。”

  范姜急道:“难道在女孩子面前,你也要不惜终生痛苦,去一个劲争胜?你的胸怀哪里去了?”昭元心如刀铰,忽然面色一端,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如果不娶你们小姐,就会一生痛苦?你也太看高你们小姐了吧?”

  范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昭元冷笑道:“世上美人多的是,我后宫车载斗量的都是。你不信么?你自己回去问问你家小姐,问她在周王寝宫看到的我妻子是不是比她差。还有我的妹妹,她敢来见么?”

  范姜吃惊地看着昭元,似乎极度难以相信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尽管她明明白白知道,昭元多半不过是故意如此说,可毕竟宫云兮一向是绝美的神灵,便是人再丧心病狂,也绝无可能说出有人比她美的话。可是现在,这些话居然被昭元如此轻蔑地便说了出来,那简直是无法忍受的侮辱。

  只听昭元又冷冷道:“她不肯放弃她的自尊,一定要用诱饵来骗我屈服,可是我偏偏就是要告诉她,我的骄傲比她高贵。她以为她能将我完全踩在脚下么?嘿嘿,可惜啊可惜,她的一番苦心,终于还是被我在最后关头坚决地突破了,我终于还是赢了她。”

  

万王之王  第九十一回 万箭穿心人无忆(四)

  
  范姜面色越来越冷,忽然冷冷笑道:“我真是看错了你,那宋文昌真的是比你好一百倍,小姐的确是该嫁给他的。”昭元哈哈笑道:“你说的对极了。既然你也知道如此,你还不肯承认,你刚才说的她要我屈服就会嫁我的话,根本就是骗我的吗?”

  范姜忽然结结实实打了他一个耳光,一言不发便转身而去。昭元痴痴望着前方,泪水不知何时又充满了眼眶。

  忽然他急忙转身,因为他发觉范姜竟然又不知何时已折了回来,已是在冷冷地看着他。昭元背对着她,冷冷道:“你回来做什么?”范姜嘿嘿一笑,道:“我回来,是忍不住想到了三个字,想要告诉你。你想不想听?”昭元道:“我很想听。”范姜悠然道:“这三个字就是:你真蠢。”说着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展开身形直往归营跃去。

  昭元急忙转过身来,但见远方范姜白衣飘飘,轻功展开之下,姿态美丽已极,终于渐渐隐没在了黑夜之中。他心头无比的凄凉:“终于一切都结束了。我说我赢了她,可是我真的赢了她么?嘿嘿,我已经输得连自己都没有了,居然还谈什么赢了她?”

  昭元知道,自己死活不肯回去哪怕是说一句话,根本原因就是因为自己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再回去见她一下。否则的话,所有此前的一切都会翻转过来,自己又将完全沦入她的掌握之中。可是在她的掌握之中,究竟又有什么不好?多少人希望能被她掌握还得不到呢,自己又为什么定要畏如蛇蝎?

  昭元呆呆立着,自己初识宫云兮、被逼沐足的情景又浮现起来。范姜她们说的话,如“服侍小姐不是劳役,是普天下人都想不到的荣幸”、“前程无可限量”等等,慢慢回到了耳边。他忽然惊觉,急忙狠狠捶了自己一下:“我不是已经抛弃了那方丝巾么?这明明是贱役,是对男子汉人格的极大侮辱,我心里却怎么还记挂着它?”

  昭元望了望四周,忽然极度害怕这一度令他深深向往的无边无际之黑暗,就如遇到恶鬼一般,拼命地朝军营内逃去。守营军士眼看一条黑影之冲如营,立刻喧哗起来。他如飞般窜回营中,坐在了中军大帐中,灯火通明,案边一卷卷的军策堆积如山。众人见大王无恙,也就都纷纷退回本位。一切又跟他出中军大帐之前一样平静,就如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夜色都已深过头了,昭元却还一卷一卷地看着,如饥似渴,也根本不知道疲倦。明天还要点兵启程,还要……还要……还要什么?好象没有什么事了?可是这怎么行?明天寡人要行猎!什么?行军中没有行猎的先例?寡人偏偏就是要行军中行猎!

  他嘿嘿冷笑着,取过一卷竹皮,一根根削了又削,一个个地抄上随行轻骑的名字,似乎明天只是点名还不够,非要发给他们每人一个令牌才安心。天色渐渐要亮了,他却更加兴奋,也放松下来,好象先前生恐竹皮不够削似的。终于,军中响起五鼓了。昭元一刻也无法多待,立刻便命全军跟往日一样,在众将官率领下天明造饭,兼程而行。至于他自己,则专带了数百轻骑,大开寨门出外射猎,说是晚间自然会赶上大队。

  这一天他忙得晕头转向,精疲力竭,幸而射猎甚丰。众骑欢呼声中,他似也全然忘记了烦恼。赶到行营中时已是傍晚,众守门军士见大王所获甚丰,獐熊等大兽也是不少,都是欢呼迭起。昭元似乎是从来没有觉得如此轻松,极是得意之下,便命庖人整治,要再来个与军同乐。他回到军帐,立刻便要照例分派夜间巡罗令牌和班次,但似乎又觉气氛有些不对。

  昭元心下奇怪,扫了一眼众将,却见他们大都似微有目动神摇之态,象是在回味着什么。众将见昭元已经觉察,朝自己等望来,都尴尬地低下了头。昭元奇道:“今儿个……是什么事,让你们如此喜乐啊?”众将却都是你推我耸,要对方先答,场面甚是尴尬。昭元正待发作,虞丘道:“禀报大王,今日那陈家小姐尊体好转,破例出来与诸将见了一礼。”

  昭元心头剧震,几乎晕倒:“她……真的出来了?从此不回头了?”但他立刻又痛骂自己:“我怎么又犯贱?”当下冷笑道:“于是你们就都这样了?”众将都是脸上微红。只听公子侧叹道:“大王也莫要太怪他们。说实在话,臣已中年,可是今天见到那陈家小姐,却还是觉得光华灿烂,摇魂动魄,头晕目眩,不得不服。这陈家小姐之美不是夏姬那种媚力,乃是天然的美,不得不服,却又不得不敬,无人敢于亵渎。看来那洛水神仙之美誉,还真不是过誉。”他这话一说出,众将如释重负一般,齐声出言附和,都觉他是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昭元慢慢道:“此女寡人实在已是见过,也没觉便能到颠倒你们至如此的地步啊。你们万马军中从不言怯,却如此折服于一女子,不觉得太过丢人么?”公子婴齐道:“大王有两位神仙妹妹,又有后宫佳丽无数,自然眼界非凡。只是臣等水平低微,先前一见那小侍女便已有人忍不住,现在见这位姑娘竟比那天出来的那个小侍女还要漂亮,自然是有些难以自处。”

  昭元看了他们几眼,见他们都是满脸神往之色,心头更加恼怒。但他正要再行训斥,却忽见连虞丘的脸居然也微有这等神色,心下不知是什么滋味,这话竟然也就咽了下去。他沉吟片刻,忽道:“那你们看,这女子是不是配得上我们的宋文昌啊?”

  乐伯立刻答道:“配得上,配得上,便十个也配上了。只怕是宋文昌还有些惭愧呢。”潘党怪声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还有九个空额,你要去抵数?小心宋文昌告到大王这里,你就真要进宫了。”众将哈哈大笑。

  昭元心头却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听到这些话居然没有丝毫感觉。蔡鸠居道:“说实在话,开始的时候,我也觉我们十万大军护送一支送亲队伍,实在是太抬举她们了。可今天看了以后我才知道,能护送这几位姑娘,实在是我们十万大军天大的荣幸。”众将都是纷纷赞同。昭元慢慢道:“你们心愿得偿了,自然就不可再放肆,免得又丢其丑。”众将都是齐声道:“是!”忽听一人道:“今次野味大宴,不知是否也该送上些熊掌过去?”

  昭元心头忽然怒极,几乎忍不住就要发作起来。他暗中咬了咬牙,终于勉强道:“这个当然。虞丘,你领几个亲兵去送给陈夫人一鼎,显我虽行军射猎,亦从不忘外礼。”心头却一阵凄然:“她露面了,我也坦然回送礼物了,一切不是都跟想象的一样了么?我为什么还要这样感受?”他神思飞扬中,亲自分派巡夜事宜,却也还是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不到片刻,众将已是各自领命下去,帐中终于还是只剩下了他一人。

  昭元依然没有丝毫困意,依然如饥似渴地评阅着军策,一把把削着竹皮。天色渐渐晚了,军中造饭已起。本来的酒肉加上今日射猎所得,满营中都是弥漫起了诱人的香气,可是他却也没有半点饥火。军士端进饭菜了,他心头烦恼,正要挥手叫他端走,转念一想,却又平平静静地命他放下。接下来,他正襟危坐,一口口地吃了起来,居然也能和以前一样。他一面吃着,一面不住冷笑:“我还不是一样活着么?而且还活得更好?”

  昭元这一次竟然食量大开,连日来的郁积似乎一扫而空。他放下碗筷后,竟似还是意犹未足,大叫道:“果然美味,庖厨有赏。还有没有?快去开来!”那卫兵从没见过昭元如此叫好,大喜过望之下,自然是来去如飞。昭元一碗碗地吃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有如此大的食量。但总之,他心头有一种空虚,而且是永远也填不满、喂不饱的。

  那卫士本来还很欢喜的,但三次送膳过来后,渐渐发觉不对。但他虽想要阻止,却又不敢阻止,只好悄悄出去,请来了虞丘和公子侧、公子婴三个老成些的人。昭元这时已是连食道都满满是饭,呼吸都困难了起来,可是心头的空虚却依然丝毫也填不满。他叹了一口气,慢慢放下碗筷,一抬眼,忽然见三人进来。昭元面色立刻一端,道:“你们来做什么?有军情么?”

  虞丘见他一切如常,只得道:“臣等担心大王龙体有恙,特来看望。”昭元道:“你们忠心可嘉,但寡人正一切都好,真正担心的是你们之事。寡人问你们:你们回书告知了各地官长没有?还有那些迎军之事,办得如何了?”虞丘道:“都办妥了。只是有一件事,还想请示大王。我军十万若是都入都,恐怕营地一时难以尽纳,势必要中途派回驻防一些。但若归城之兵太少,则又不显威仪。”昭元道:“寡人不是说过不喜排场么?能派回驻防地的都派回去,越多越好。寡人之身边,只留些亲兵,能跟寡人射猎便足。”

  虞丘等见他应对得体,全无异状,一时却也找不到什么别的话说,只好告辞。昭元望着他们远远消失的背影,嘿嘿冷笑着,忽然胃中一个翻滚,哇地吐出一大口饭菜,接着便是呕吐连连。众卫士显然是早有预料,都要来扫除。昭元厉声道:“寡人自己来!”一下夺过扫帚,掩住了那其中夹杂的红丝,自顾自地边吐边扫起来。

  中军大帐的灯光始终没有熄灭,因为他竟然吐了一整夜,也扫了一整夜。其间似有无数的人来往帐前,可昭元却只当完全没有看见。那些人也似知趣,居然也是当完全没看见他的情形。他的精神好象永远也使不尽的,不到五更,又是神采弈弈。他复又召唤亲兵出迎射猎,中间似乎看到了一眼仪姜她们,便急忙掉队绕开,连看她们一眼都不愿意多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昭元终于还是慢慢恢复了常态,只是眼神中多了许多的深沉和幽远。那些将士看见他,脸上也往往露出有些奇怪的神色。军兵也有时聚集在一起小声议论,但只要一见他来,便又是一切如常。昭元不知道他们在议论些什么,可是这一切都已与他完全无关,因为他已经完全地身正不怕影子斜了。一切自有公论,自己又何必怕人议论?

  终于,一日扎营前,前面又出现了熟悉的景观,原来是快到郢都了。又行大半日,郢都的城墙已是在望。城门口已有队列排开,迎接大军。昭元首先换上微服,轻车简从,去参拜了只愿在章华宫清修的祖宗太后,报以平安,才重新换回王服择时入城。文武百官自然是歌功颂德,士民三呼自然是威武雄壮,昭元的心头,自然也似是重新充满了豪情。

  接下来是献俘太庙。但一来晋楚都是大国,一旦交战,从来是杀伐惨烈,俘虏反而不多;二来昭元敬荀罃是条好汉,再加上曾经派人与晋约定,彼此都不将俘虏辱于太庙,这一礼便只是略略重复了一下黄河边的祭礼。所有礼毕,已是夜幕将至。昭元命人安排好宫云兮的送亲队伍,自己则回到了宫中。

  昭元才一入宫门,冰灵就冲出来抱住他道:“哥哥,你瘦了啊。”昭元搂住她一笑,道:“哥哥没有,倒是你才真瘦了。”冰灵轻轻依偎在他身上,轻轻道:“没有的,没有的。……可是你在外面,不要我在旁边,我真的好担心。你以后不要再出去,好不好?”

  昭元见她天真秀美的小脸上满是期望的神色,心下疼爱之意大盛,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笑道:“好,好,小妹求我,我怎么能不答应呢?”冰灵大喜,正要说话,忽听樊舜华笑道:“别听他的,他是骗你的。”冰灵一急,却也知道他二人都是半真半假,只好气道:“你们都在骗我,你们……都不许骗我。”昭元一笑,忽然在她额际上亲了一下,道:“胡说。我们怎么舍得骗你啊?”

  冰灵脸上微红,羞答答地不说话。琴儿忽然笑道:“大哥,这一次灵妹妹的确是不太想你了,过得还算好的。可是呢,我们不知道你是要怪我们,还是要谢我们。” 昭元一笑,却听许姬取出一封小小帛书,笑着递过来道:“灵公主的妈妈给她来信了,还有给大王的信。”昭元吃了一大惊,奇道:“来信了?她怎么能来信?她怎么知道是这里?”

  只听琴儿抿嘴笑道:“你呀,总以为自己做事谁也不知道,其实知道的人总是无数。难道想把灵妹妹藏在深宫里自己一个人疼,连她妈妈也不让疼一下么?”樊舜华忽然道:“其实这也没错。俗话说,有了……哥哥,连娘都不要了,灵妹妹本来就不需要嘛。”冰灵大羞,急忙就要胳肢她们二人,立刻便是闹成一团。昭元甚是尴尬,只好求助于还算庄重些的许姬。

  许姬道:“大王走后第三天,就有天书夜间从天而降,后来每隔十几日便有一次。灵公主的回书放在露台上,好象宝相夫人也收到了的。”昭元看了看她们神色,知道是实,心道:“如此说来,天极圣母是知道灵儿在这里的了,而且对我的行踪也甚是了解。不过看样子,她好象也默许了灵儿跟我在一起。难道还真是她疼灵儿疼到这个地步,事事都真的依她?那么由灵儿去劝她,或许还真的不是那么全无希望?”

  

万王之王  第九十一回 万箭穿心人无忆(五)

  ”
  昭元想到这里,心头居然升起了一丝希望,但旋即知道这只怕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想当然而已。他略一沉吟,也不再细问,撕开一小小帛书,看了一看。只见里面果然都是些天竺文,也的确是宝相夫人的亲笔字迹,乃是宝相夫人说自己不能常来看冰灵,要他一辈子好好照顾她之类的话。下面还有地藏王的落款。另外一封小的,却是弥勒、悉达多二人的信,一是说起天竺之事大是安定,连处于禁制中的孔雀明王也似乎有向佛之意,不需太挂念;二则是祝愿他入世济世之心愿早日得偿,望他摆脱凡俗琐事,早日大彻大悟,得成大道。

  昭元看了一看,心头暗自苦笑:“大彻大悟?我不是已经大彻大悟了么?我要成佛,只怕就在眼前了。嘿嘿,我的确就是该成佛的,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宿。”这时候冰灵三人笑闹已停,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自觉地围着凑了过来。昭元也不隐瞒,直接递给她们看,笑道:“蒙两位师兄提醒,我可能快要成佛了。你们说好不好?”

  冰灵眨了眨眼睛,道:“成佛好不好玩?我也跟你一起去成佛,好不好?”昭元一笑,道:“自然是好玩的,不过你还不大懂,再大一些就明白了。成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的,要受好多好多苦,等心死而复活,才能真正成佛。”冰灵撅起小嘴道:“可是哥哥你说过,要永远疼我的。反正我跟着哥哥,一定不会受苦,一定不会心死,但也一定可以成佛。”

  昭元苦苦一笑,道:“其实我也还不知道佛是什么,说这么多做什么?我心是已死得差不多了,可就怕没有可能再复活了。”樊舜华等见他忽然极是颓废,也都露出奇异的神情。琴儿却只微微一笑,道:“你西行十万里,死过那么多次,后来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怎么现在这么灰心丧气?是不是又有姑娘惹你了啊?”昭元一笑,却并不答话,只是道:“我累了,明天还要启程赶去三峡为宋文昌主婚,今天就早些休息罢。”

  冰灵叫道:“今天晚上哥哥要陪我睡!”樊舜华一把拉过她羞她脸道:“怎么这么快就不要姐姐了?这些天姐姐们可都是陪你的。”冰灵脸上一红,眨了眨眼睛,却忽然笑道:“也要啊,大家都来陪我一起睡,好不好?”樊舜华等脸上都是一红,道:“小孩子又胡说。”

  冰灵见她们不再笑自己,也是嘻嘻一笑,不住的拉抱昭元之手之腰,要赖他早点回去休息。昭元知道她很久没有和自己接触,便如小儿长期得不到父母亲抱一般,皮肤都早已饥饿得不成样子了。他想起冰灵对自己的依恋之深,以及自己负她之多,心下极是怜惜,便也只好在樊舜华等的取笑中假装被她拉走,对她们的嘲笑只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冰灵很久没有得他亲呢,自然是死死钻入他怀里,比先前更显亲密无间,简直恨不得整个身体都和他贴紧得不能再紧,要被他拥抱得不留一丝空隙。昭元见她如此,又见她美丽纯真摄人心魄,虽是心已如死,竟然也是莫名其妙得几乎又起一团火焰。幸好他陡然惊觉,吃了一大惊,急忙拼命想自己已是个死人,拼了死命才勉强压住。

  昭元知冰灵虽然还是一切都出乎天然,但毕竟已是略有情窦乍开之象,便无论如何不敢太过分。好在冰灵年纪尚小,所谓小孩的脸,六月的天,只求能得他亲呢呵护便心满意足,很容易便被哄得乖成一只小猫。昭元知她不喜杀戮,便也不跟她讲自己打仗之事,只是搜肠刮肚想些趣事来哄她以作补偿,不多时便已将她哄入了梦乡。

  昭元见冰灵终于绵绵入梦,轻搂着她娇娇软软的身躯,望着她那犹带稚气却已愈来愈显现出美丽无限的小脸,心头那阵阵久已被压得死死的暗流,重又悄悄涌动起来。他呆呆望着她,见她依惟在自己怀里的秀美小脸上满是幸福的微笑,似乎还在比什么都有效地引起着自己心灵的共振。

  昭元心下忽然升起一个疑问:“我的心难道真的死了么?我真的能成佛?”他叹了口气,又想:“死的定义就是不能复活,那么死了又怎能复活?难道这世界上本来就一切都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他忽然惊觉自己似乎又在滑向一个新的深渊,急忙就想要捶自己一拳,却又生怕将梦中的灵妹妹惊醒。无奈之下,他只好猛地咬舌出血,这才灵台空明起来。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有半丝神智清明中的空闲,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急忙便要驱使自己入睡。可是他现在心头正是百念交集之时,这时逼自己入睡,岂不是缘木求鱼?

  他叹了口气,只好又徒劳地运起了那清凉功法。其实他早已试过,这清凉功法什么都管用,可就偏偏对由她们引起的情欲之念几乎没什么用。现在如此来运功,也只不过是一种心理安慰而已。可是令他想不到的是,这一次却完全不一样,它居然真的管用了起来,因为他真的睡着了。

  次日一早起来,冰灵心愿得偿,当真是容光焕发,欢喜得象只蹦蹦跳跳的小鸟。樊舜华等见她这么欢快,更显纯美可爱,也都是偷偷而笑。昭元生怕她们又多嘴出来,急忙就以积累政务已多去上朝议事。

  这日的第一大事,本当是虞丘交卸令尹之职,要换被召回都的孙叔敖接任。但昭元事先已经严令,不得有人传送消息,是以孙叔敖来见时,显然并未被告知要受如此重职。在见他之前,昭元已有特旨,准他先去拜祭云夫人兰夫人合葬之陵,以抒哀思。

  昭元见孙叔敖果然比先前起自草莽时气度更为沉稳,心下先自一喜,便先从他任东州太守开始,慢慢一路问到朝纲大政。孙叔敖渐渐也觉有些不对,似乎猜到了大王有委以重任之意,应对反而有些不自然起来。昭元眉头一皱,索性直言道:“孙叔敖,虞丘亲自推荐你任令尹之职位,你可觉自己是否堪受重任?”孙叔敖奇道:“虞令尹亲自推荐微臣?”

  昭元道:“有何奇异之处?”孙叔敖略一犹豫,道:“虞令尹族侄便在东郡,先前隐匿庄丁、阻挠修坝之主脑中便有他。臣已将之……法办。”昭元沉吟道:“如此说来,虞爱卿是另有深意了?虞丘,你可是听说你之侄被法办后,才推荐的孙叔敖?”

  虞丘急忙出列拜倒,道:“禀大王,臣有罪,请大王责罚,然臣确实并无私心。臣之族侄的确曾有无良之声,臣也因此而特地贬他到边疆苦穷之地,希望他去受些磨练。没想到他在东疆苦穷之地,居然变本加厉,做出了这等愈穷愈刮之事来。”

  昭元忽道:“孙叔敖,你法办虞家族侄,乃是何时?”孙叔敖道:“臣一去便遇乡老威胁,后来查明是他主使,便擅自赴他之请宴,先假装约以共同谋利。臣思不可让他多行布置势力,便趁他不防时,干脆于席中亲自擒下了他。其时乃是上任第十日。”

  昭元沉吟道:“上任十日,与虞丘之荐,尚隔有大半年。”孙叔敖忽道:“大王千万勿疑虞令尹。臣擒其后,乡民不再恐惧,一时告发者无数,但中间也还不断有人劫狱。臣恐万一,便日夜理其罪状,并亲自看守,于其被拘的第十七日,即将其斩于市曹了。虞令尹推荐微臣远在大半年后,自然是已知其侄被斩。因此臣以为,虞大人应该不是要笼络微臣,从而求微臣宽恕其侄。”

  昭元心想:“母亲亲手教出来的儿子,果然是文武双全,能有决断。”当下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孙叔敖叹道:“臣抄得其巨万家产充公,发现仅其一人家中,私隐健仆就达一千三百七十二人之多,而且还有私兵编制。当时臣颇为庆幸当时是臣在宴席上擒的他,不然后果真是堪忧。其余之户闻他被扣之讯,都来纷纷大献家财家丁,以至数日之间,东郡竟多出四万余丁和数百万钱粮来。此外,臣等还拿获了六名勾结狱吏、蛊惑人心的巫师妖人,放出了数千苦力。这些说起来都是筑坝迅速之因。只是臣先前张榜时曾许诺那些经年豪霸,若是主动投诚,坦白其事,则不深究前事,只按其前所隐匿人口、所瞒钱粮各从轻而发。因此,他们目前大都只是入狱若干年月。真正被处斩之富户,目前还仅此一人。时人亦有议臣不公者,臣也知有失草率,这些案卷尚在,以备大王和令尹之查。臣此次被令尹急速召来,其实还是有先向令尹陪罪之意的,心头尚有惶恐不安之处。”

  昭元微笑道:“好,好!寡人果然没看错虞丘,虞丘也没看错你,你们都是令尹的好人选。”要知先前孙叔敖侃侃而谈,大有不惧之色,后来猜到无甚危险而且还有重职相委,反而慌乱起来,这自然也是一根硬骨头。再说了,孙叔敖既已发现并拿获了巫师,那么说明他的确已摸到了当地症结的很深层面。只是若其要真正掌握控大局,毕竟还稍需历练几日。

  这时群臣也都议论渐息。昭元道:“虞丘,你能如此,足见你为国为民,不袒己族,是为国之栋梁。你推荐的人,寡人信得过。你今日可正式告老,增封五百户食邑,伴卿终老。但望你先暂住郢都些时日,让孙叔敖等有事还可请教。”

  虞丘道:“臣谢大王。”昭元道:“孙叔敖,你自今日暂接令尹之职。这等豪强欺上霸下之事,寡人也遇见过不少,知道处理的难处。主事者若无霹雳手段,根本就不能令他们慑服。你那些举措即使有些不当之处,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并无大错。在此事上,你不为罪。你先前卷宗调来与寡人慢慢抽阅。若是无大错,这令尹之职,就正式是你的了。”

  孙叔敖道:“臣起自草莽,忽然腾升,已是难服众人,又如何好任令尹高位?”昭元笑道:“莫要小看自己,也莫要小看他人。你难道也信不过虞丘老臣的眼光么?今次胜晋大功,亦有大半是于你年纪资历差不多之人所建,你不必妄自菲薄。另外,寡人特命虞丘先多待些时日,难道也是白命的么?你才华已显,胆略已具,若只辖东郡,则只福东郡。但若能任令尹,你则可造福全楚之人,而不光是东郡。为男儿者,当仁不让,既能兼济天下,自当义不相辞。你忘了你所受之教么?”

  孙叔敖心头一凛,道:“是。不过芍波河事尚只粗定,臣盼能先回去再交代一下。”昭元道:“这个自然。”他顿了顿,忽又道:“各位爱卿,对孙叔敖任国相一事,可有异议?”众卿齐声道:“暂无。”公子侧道:“虽未必是百好,至少是比我们这一群人要好些罢。臣好酒难制,自己也有自知之明,那实在是不能担此任的。”众臣都不住点头。孙叔敖见众臣大都表示了赞同,也就不再推辞,当庭接受了令尹的节旌和内阁宝印等等,向众人答谢。

  昭元见他现在坦然接受,而且也是一派平和,心头忽起一念:“对呀,他也是母后之子,说起来也可算是宗室。我心已死,雪山一会,只怕身也有死之可能。若是果真如此,这大位要是能由他接,说不定比别人都好。”

  但昭元转念一想,却又觉孙叔敖毕竟根基太浅,若是突然入宗,只怕得不到宗室支持。况且芈宗各支姓中,盼着这王位的宗室之人,简直可说是无数,怎能容得他入宗?若是勉强,只怕又会是一场大战,那便是事与愿违了。昭元想到这里,也就只能暗暗叹气。

  昭元又裁定了几件事,终于还是到了不得不处理的那一件事来了。虞丘道:“据司礼卿报,宋文昌已领了花红彩物,备花船于三峡,等候大王亲自主婚。只是周室陈家嫁妆丰厚,远过寻常。司礼卿为了平衡,已在准备补送聘礼。”

  昭元平静地点了点头,道:“八月十五,乃是最好。今日已是八月初八,我们需得赶早,才不会误了才子佳人的佳期。犒赏三军之宴虽然已行过,但三军劳苦,又逢朝庭得新令尹,寡人思还是再赐一赏。此事烦由虞丘、孙叔敖代寡人以行。其余诸卿暂无职司者,可与寡人同行以做证婚之人。我君臣共同见证佳期,成一段佳话,也不负天下所望和周室隆重之礼。”

  众人哄然而应,便是乱糟糟地去准备。昭元发下当天下午就出发的命令,心情出奇的平静,回宫之后也是主动说起此事。果然不出所料,冰灵一听之下立刻吵着要去,说是要去看新娘子,并拉着琴儿要一起去。昭元知道只有她去,自己才能平静过完全场,心头早有此意,自然一口答允。但樊舜华毕竟是中宫之主,后宫需人主事,也就准备暂留都中。

  这次不再是三军随行,行进自然快了一些。不到三日,一行人已是到了岸边行宫歇宿,准备明日再行出发,上船驶往三峡。这是因为,若再一路前行,三峡地势险峻,陆路反而远不如水路易通。因此,众人要取水路,也不光是纯因风雅。

  昭元知道早出发一日的宫云兮之队也已先住过了这里,而且正是自己和冰灵住的房间,这一夜间更是百感交集。他虽然还是跟往常一样,悉心哄冰灵入睡,心头却更是辗转难眠。这一路上,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宫云兮,甚至还特地带上了冰灵来抚慰自己的心灵,可是随着离那时那地的一天天临近,他心的最深处还是越来越痛了起来。

  百官中,显然已有人对自己和新娘子的关系有了怀疑。自己这次特地命百官同来,根本用意其实也是要让他们亲眼看一看,亲眼目睹自己平和主婚,从而消除疑念。可是自己这次真的能够平平和和地主婚么?百官真的能够在那一天、那一夜后消除疑念么?

  

万王之王  第九十一回 万箭穿心人无忆(六)

  
  那一天、那一夜会怎么样?自己会怎么样?她们会怎么样?她会怎么样?室中的幽香阵阵袭来,昭元的心在一下下地涌血,越来越痛,也越来越麻木。他知道自己很快就又会无法阻止她的影子出现,忽然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摆开帛幅墨砚,一笔一笔地画了起来。

  望帝曾经说过,当思绪半实半虚、实在无法自控的时候,不如干脆将它写画下来,将其彻底变“实”。如此一来,往往反能有奇效,从此可以如释重负,再不去想。宫云兮是神仙般的人,而自己画功实在是不能说很好,那么由自己来画,一定会画得很难看。那样难看的人,自己还会想她吗?

  昭元越想越有道理,手中的笔也是越来越是流畅,一点也不担心将她画得不好看。他终于画完了一幅,扔下手中之笔,心头如释重负一般,似乎自己完成了一件什么大事。他冷眼看着那画上的人物,正要轻蔑,正要贬斥,却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够,狠狠两笔在其面上加划了一个大黑叉。

  昭元得意地笑着,可是又忽然觉得不对:这个人虽然也算端正美丽,可是毕竟这等美丽在自己眼中实在太过普通,完全对应不到她的身上来。自己即使能贬斥这个画上的人,即使能够戒绝这画上的人,又怎么能够算得上是在贬斥她?

  昭元心头忽然一阵气恼:自己这明明就是想要找到再画一幅的借口,为什么就是不觉悟?可他虽正在骂着自己,手却已经不听使唤,一把已将那帛画拉过一边,下面又是一幅洁白的帛幅。下面为什么偏偏还有?那自然是他自己准备的,无论如何也怪不得别人。

  昭元慢慢润笔挥毫,一笔笔地画着,一面告诉自己要将她画得难看,一面又告诉自己要将她画的相象。到头来,简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画成了什么样子。然而他还是坚定地在每一幅画上狠狠地划上一个大墨叉,似乎这就是自己的印章一般。

  小窗之外的景色似乎知道佳期将至,轻风阵阵,云意微微,竹影珊珊,星光闪闪,说不出的恬淡宜人。小窗之内,也是一个年轻人在一次又一次地痴痴画着,似乎是要画成一幅永远也画不成的心画。而唯一与此不相符合的,就是这个年轻人每一次痴情泼墨之后,都要呆呆地凝视一番那画上的美人人像,然后疯狂地划上一个丑陋的大墨叉。

  昭元一遍遍地画着,用手画着,用心画着。那画上的人儿越来越美丽动人了,可是他却总是能坚持一份自尊,总能狠狠地在最后画上一个坚强的大墨叉。他不知疲倦地画着,每画一遍,那个画上的人儿就多一分神韵;而自己最后划上的那个大墨叉,也就更有尊严和骄傲。那帛幅图卷似乎总也不竭,因为他的身边还有许多许多。

  要画到什么时候才是止境?难道要画到她从图上走出来,自己骄傲地在她脸上画个骄傲的大墨叉,那才是尽头吗?昭元根本不思索,根本不回答,也根本没有精力和心神去思索和回答,因为他画宫云兮时,已经画入了自己的全副精神,没有给自己剩下哪怕是一丁点。

  夜露一滴滴地从小窗外滚落,竹影一遍遍地轻拂他的脸颊,一切似乎都在提醒他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可是昭元根本没有感觉,他心中的空虚需要有物来弥补,他输得精光的自尊和骄傲需要恢复,他的肉体更需要新的灵魂来支配。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他都骄傲地在那越来越象她的人儿脸上划上墨叉,可是那失却的灵魂却始终没有能再回来。它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复活?这又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终于,昭元完全地呆住了,手中的笔已经完完全全地划不下去了,因为画上的人儿,终于重新带来了他的灵魂。画上的人儿肌肤胜雪,仪态万方,眼波欲流,似嗔似怨,那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她么?那不也就是自己狠狠地要画上大墨叉的她么?自己不是要灵魂么?可是为什么带来它的,却偏偏就是她?自己需要的,究竟是怎么样一个灵魂?

  昭元痴痴地望着,那画上的人儿也在痴痴地望着他,眼中充满了幽怨和凄婉,似乎在责怪他,责怪他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推往别人的怀抱。昭元想要闭上眼睛,可是眼睛却依然顽强地睁着,似乎它是在被画上人儿的纤手轻轻抚摸,舒服得无论如何不肯闭上。

  轻轻而又美好之极的抚摸,已经彻底地征服了心灵的小窗;小窗里面那些风起云涌着的念头,也已经惶恐无限。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它们知道,它们已经完全没有容身之地,下一个将被征服的,就是自己。

  心灵的窗户在那纤指的抚摸下越来越撒娇起来,它顽皮而又放肆地望向抚摸它的人的全身,似乎要将她整个永远关入自己的怀抱里,永远让她抚摸自己,陪伴自己。这画上的人儿为什么会轻轻拿着一方丝巾?而且为什么拿的就是那……那被这个心灵的主人视为万恶之源的那一方?

  心灵的卫士急忙地跑了过来,想要掩住心灵的窗户,避免它漏过来太多的温柔和美好。然而那丝巾的温柔,正是心灵本身所苦苦等待、也苦苦期盼的。心灵的卫士要这样做,注定只能是徒劳的,因为当它这样做的时候,它就已经被心灵抛弃了。

  昭元痴痴地望着画上的人儿,简直觉得自己才是身处画中,被那人儿在细细端详着。他曾经想要画出宫云兮的神韵来,想要在这个时候骄傲地显示出自己的蔑视,可是当他真正用心灵画出来的时候,他却又无论如何下不了手。自己一遍遍地在前面画着墨叉,究竟是因为自己想要蔑视她,亵渎她,还是怕自己的拙劣之画流传下来,以至于亵渎了她?

  一滴滴的心露消逝在了那丝巾上,似乎那丝巾就是早已为他这心露准备好了似的。宫云兮似乎正在温柔地为自己轻轻擦去心露,她正在软软地告诉自己,这是自己的最后机会,求自己不要把她推向别人。她眼神是那么的幽美,她的声音是那么的轻柔,她的暗示更是那么的强大和无可抵御。

  昭元忽然畏若蛇蝎一般,狠狠地将那幅画抓起,要将她撕碎。可是画上的她却又是那样的刚强,那样的神圣,那样的不可亵渎,那样的不可摧毁。昭元忽然更加凶狠地将那幅可怕的魔画卷起,从靠江的小窗处狠命抛了出去,立刻便如畏魔鬼一般关紧小窗,连它的落影都不敢看上一眼。就让它永远消失罢,浩浩西江之水,奔流入海不回,一定能将它被冲走,永远不再回来。那样才是最好,那样才最干净,对不对?

  昭元就象虚脱一样颓然躺在座椅上,额际都隐隐渗出微微的冷汗,似乎自己终于摆脱了某种魔咒。可是这扔掉的真是魔咒么?他呆呆地望着那紧闭的小窗,忽然又是一阵极度痛楚和追悔:自己思念的是瑶姑娘,自己画的也是瑶姑娘,为什么要扔掉它?

  昭元发疯似地又推开小窗,拼命地纵出窗外,极力要寻找那幅画的踪影。可是那乌沉沉江水和黑漆漆的夜色,却无情地告诉他,它们早已帮他吞没了一切;他自己选择了抛弃的东西,将永远也得不回来。

  昭元痴痴地望着那滔滔而逝的江水,心头的痛苦无可名状:为什么自己真的要亲手葬送这最后的一丝希望?为什么自己真的要如此决绝,不给自己留半丝活路?

  有一个声音似乎不断地责备他:你一开始就爱错了人,为什么现在还要做错事?昭元的眼中滚动着泪水,他的心头也充满了交战和忏悔。他心头不断有一个声音在警醒自己,自己其实是在以瑶姑娘为借口,企图掩饰内心的丑陋和怯懦。可是,他心头却也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安慰着自己,告诉自己,自己所爱的,的确只是那本来就一直藏在梦中最深处的瑶姑娘。宫云兮不过是现实中对瑶姑娘的一个单薄想象而已,两者又怎么能混为一谈?

  这两股念头互相反驳着,互相交战着,也互相渗透着,让他无所适从。究竟谁更加正确?昭元完全不能决断,因为不论在梦还是在现实面前,他都已经完全丧失了尊严和智慧,完全拜倒在了她们的眼神之下。自己已经输得这么惨了,为什么还是坚决不肯承认呢?

  夜风轻轻地拂着昭元的衣袖,暑热已渐不在,凉意已然发生。一切都似是在暗示着,这的确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佳期。宋文昌可真会选时间,真不愧是当世才子,昭元心想。可是若不是自己兼程赶将回来,他又怎么可能能赶在这个时候成婚?自己为什么不慢慢而行?自己为什么不永远不回来?

  昭元忽然发觉,自己早在大地的另外一端的时候,就做了一个无比愚蠢的决定,导致自己本来所选择的正确的一切,全都彻底地丧失了。自己为什么要回中土?本来自己曾经发誓不回来的,曾经只想离中土越远越好的,可是为什么偏偏在那里受到了刺激,非要回来亲自掌权?这不是苦苦地自己找罪受么?自己又为什么要去爱琴海?自己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拒绝去爱琴海?如果自己只呆在天竺陪心爱的妹妹,以后的什么事不就都没有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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