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 第九十二回 心路凄迷唯血泪
第九十二回 心路凄迷唯血泪
昭元一下下回溯,却终于还是回溯不下去,只能苦苦叹了口气。他知道希腊人的刺激,不过是一个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自己从小到大的苦难经历被望帝利用了。无论如何,望帝在自己成长最关键的时期,已经给自己的灵魂加上了永远无法摆脱的枷锁。
如果没有望帝,自己本该只是恨中土的,因为中土完全没有给自己快乐。那些人是死是活、过得好不好,与自己又有何干?可是为什么偏偏望帝要待自己好?他又为什么偏偏要给自己安上这幅枷锁?
昭元简直觉得自己越来越恨望帝,可是他也知道,真正最该恨的,永远还是自己。没有人能够教会一头牛说人话,无论望帝怎样教过自己,真正是否愿意犯贱,还是在于自己。望帝早早就去世了,自己与他相处其实并不太长,可是为什么自己从他那里得到的,比从谁那里都多?这是不是因为自己本来就希望得到这些,所以才狼狈为奸、一拍即和、天衣无缝?
昭元终于还是恨不起望帝来,也更加恨不起宫云兮和瑶姑娘,所能恨的只能是自己。明明自己才是真正的万恶之源,自己有什么资格去怪宫云兮的丝巾?望帝如果得到丝巾,他会象自己一样吗?燃灯如果得到丝巾,他会象自己一样吗?荷马得到丝巾,他会象自己一样吗?明明就是自己天生犯贱,怎么还好意思怪别人?
自己曾经是很骄傲的,自己曾经眼光很高的,甚至在这该死的“她”和“她”两个人面前,自己也曾经想要维护过尊严。自己并不是没有输过,可是在这上面输得这样无可奈何、输得这样全无自尊,那还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难道自己真的是天生就欠了她什么,命里就该今生今世受她折磨,为她痛苦,被她戏耍,却依然对她倾心?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昭元还依然傻傻地站着,傻傻地想着,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他完全无关。忽然,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猛然一回头,却见一个少女幽灵般地出现在自己身后,而且还正望着自己,正是琴儿。
昭元急忙定了定神,正要说话,却忽见她手中似乎拿着几幅卷轴,正自边看边轻轻叹气。昭元急忙一伸手就要抢过,口中急道:“给我!”琴儿并没有跟他争夺,很顺很顺地就还给了他,轻轻叹息道:“你就是为这位姑娘而如此失常么?”
昭元咬了咬牙,慢慢道:“你什么都知道了?”琴儿道:“樊姐姐已经什么都告诉过我了。我先还不相信,可是看见你这个样子,才真的不得不相信了。”昭元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是以前。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琴儿道:“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谁会相信你的这句话?你以为你画上几幅画,画上大墨叉,你就能放下她了?你的确不是以前的你了,因为你看到她要真的嫁人了,而且还是你自己亲手促成的,你已经变成了一个比以前更加伤心的人了。我说的对不对?”
昭元在她的凝视和逼问下无可回答,只得转过了身体,想要躲避。可是琴儿不容他如此,也跟着转了过来,还是正正地望着他的眼睛,道:“我还从来不知道,你的画功居然也能登峰造极。你画的的确没有夸张么?”
昭元心道:“我的画功?怕是只能画她。”口中却道:“没有夸张。这些只怕还画得远远不够。”琴儿皱眉道:“真有这么漂亮么?能比灵妹妹还漂亮?我真的不相信。”昭元叹道:“她不是比灵儿漂亮,而是因为……因为她迷住了我。”琴儿怀疑道:“你身为望帝传人,也会被迷?”
昭元答不出话来,只是道:“我曾经以为她没能得逞,可是现在才知道,我是真的是被她给迷住了。”琴儿点头道:“人要被迷,必先自迷。你只怕是天生就在这个上面有可怕的弱点,乃是刚好被她抓住了。她迷你,是为了什么?”她正要再说,昭元道:“她迷我,就跟你迷魏颉一样。你还记得魏颉的样子么?我这样子,已经算是好许多了。”琴儿脸一红,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想再提此事。”
昭元苦苦一笑,道:“我也累了,你也累了,明天还要上船,你我都早些休息罢。”说着也不待琴儿回答,急忙奔回卧房,似乎觉得只有看见冰灵,自己的心才能真正获得一丝清明和平和。案上零乱的卷幅已经被琴儿摆放得整整齐齐,整齐得令他都感到自己是一个巨大的不和谐。
琴儿是怎么进来的?她为什么总是能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出现?
昭元总以为琴儿武功不高,加上又干脆被自己废了武功,怎么也不会脱出自己控制。可实际上,她却总是在自己控制之外。她总能莫名其妙地让自己昏睡,她总能给自己全身用药而自己都不知道,她更总能突如其来地在自己身边出现。她究竟是谁?
自己为什么如此无条件地信任她,如此地尊重她、亲近她?难道她也迷住了自己,而且迷得还更深、更隐蔽?难道自己不知道她是多么危险么?难道自己不知道,如果盲目相信她,那将是多么大的一个漏洞,可能导致多么严酷的后果?
昭元苦苦一笑,不再多想,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就想不出来。可是他却不知为什么,总是愿意去莫名其妙地坚信,琴儿是绝不会害自己的。
昭元轻轻叹了口气,把脸轻轻贴近冰灵的小脸。一股平静安宁、没有任何凡俗鄙陋的清新圣灵之气,悄悄度了过来,慢慢融化掉了他那无数的庸人自扰。他居然真的就睡着了。
次日船行一日,已到了三峡之内。这天宿在岸边的一处小小行宫,自然依旧是宫云兮一行人歇息过的一座。接着,船又逆水扬帆“之”字而行,终于在八月十五这一天,来到了宋文昌恭侯着的巫山花月行宫。
昭元这几日日日平静,今天终于到了这里,心情已比先前几日更加平静。从船头举目望去,太阳已是隐没不见。山间薄雾谐同天际微云,衬托着那久负盛名的神女峰、九女峰,实在是让人感叹美不胜收。众人惊叹之余,自然也联想起那深深隐没在群山,以及传说中的阳台和高唐等名胜的神韵,不时有人吟诗成赋,放歌为文。
冰灵从来没有见过这等美景,不住地欢喜吵闹着。欢笑之中,昭元也似乎心旷神怡起来,不住地给她讲解这些传说。船行靠岸,宋文昌身着大红新郎服,和那些早些出发的文武之臣都上来迎接。冰灵不愿多见生人,自行和琴儿藏在轿中偷看。
昭元挥手道:“今日乃是宋爱卿大喜之日,我楚国佳话流传之始,不用叙此朝堂繁琐之礼。所有见寡人之礼都一律改为揖礼,不遵者便是不遵寡人之令。”众臣知他本来就不喜繁文缛节,加上也说的极是明白,也就都欣然从命。
昭元自领琴儿之轿和一群臣子,入了花月神宫。宋文昌等男方之人暂居左边的月神祠,右边的花神祠自然是由宫云兮一方暂时休息。宋文昌父子喜气洋洋,四处应酬,还特地来拜谢虞丘等年望尊隆之人,极其尊礼,明显是要对这婚礼务求精益求精,不出差错。到了下午,那些先后出发的贺喜之臣基本上都已经陆续到齐。这时便有司礼之臣出来,命将那艘特意制作了好几个月的巨大花船开出来,依礼靠岸治席,以备不一会的晚宴和洞房之礼。
昭元冷眼看着,心头出奇的平静。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那么自己自然也应该维护这种祥和,驱除自己心头那些垂死挣扎的杂念。宫云兮也算是略有武功,但宋文昌虽然是以文名著称,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即使宫云兮真的还有些犹疑不定,想要继续折磨自己,只要她一入洞房,那么就一定能成就佳偶。
当然,更重要的是,只要今夜一过,明天的自己一定会是真正全新的一个人。那个时候,名节礼法将帮自己稳住心灵,她的影子再也不能顽固地占据自己的心了。她成婚之后,一切都不同了,自然谣言止歇。而且即使她还想勾引自己,自己也决计能让她无法得逞。
昭元心中冷笑着,似乎知道这实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唯一办法,可也偏偏就是最令自己心痛的办法。他在周都时,之所以想先自行摆脱宫云兮,想那个时候就从此事中完全脱身,根本就是因为害怕这种摆脱法。可是现在,他发现自己根本无可抽身之后,却终于还是不得不面临此法。难道自己就真的命中注定,要在所有人的欢乐中体验这一晚的无比痛苦么?
渐渐地,天色已接近傍晚,所有的客人也都到齐了。昭元知道无论自己是恐惧、抵触还是盼望,那一刻终于还是不可阻挡地越来越近了。他凭栏而眺,只见左右花神祠、月神祠都已被贴上了金边“花好月圆”的字样,人人都是洋溢着喜气,丝毫没有被那隐隐约约的雨意打扰兴致。那靠在岸边的装饰得花团锦簇一般的大喜船,也是上上下下人来人往。喜盒喜布、冷盘糕点等可以预先而备的东西,都是穿梭般的往上上着。
这一次宋文昌婚礼格调甚是高雅,加上又是大胜之余,大王还特地关照要尽量流传佳话,司礼诸臣也都尽心竭力。光这大船一只,除了容下洞房之外,只怕还能容下至少五十桌宾客。而附近的大大小小的喜船喜宴,自然也能容下所有帮忙之人。可以说,从上到下,从自己到杂役之人,个个都有足够的地方、足够的准备去从容分享喜悦。纵使夜间雨意成真,也只能增添喜庆之意,反还多了赏雨之雅,又怎么能奈何得了众人的兴致?
终于,宋文昌之父宋德昌已来恭请昭元登船主宴了。按照习惯,这等有君王赴臣之婚宴的,通常是要比普通婚宴早开始,请君王先行饮宴一番,以示荣宠。然后,君王便可起驾离席,接下来便是一场普通的大户婚礼。这是因为婚礼之上,按传统来说,自然是该以新郎新娘为中心。可是若是有君王来此,自然是人人都要以君王为中心,造成婚礼气氛难以展开。因此,君王示恩之后早些离开,也是放手让臣子们循传统、体会欢喜的一个安排。
昭元自然有所准备,早已换上了准备好的喜庆王服,在左右带领下,从神宫到洞房花船的路上缓步行了过去。冰灵和琴儿还是不肯下轿,但好在她们乃是深宫女眷,这花船的上船口也甚大,肯定能通过,也就由得她们。两边船上船下之人都是喜乐喧天。
这个时候,花神祠和月神祠的轿马也各自开行。按照预先排好的礼节,在昭元上船之后,他们便当紧随着上船。然而快要到那花船时,花神祠里出来的那几乘花轿却忽然快了起来,跟昭元几乎同时到达花船,而且毫无避让之意,竟似大有抢先通过之势。司礼卿唱道:“请新人暂时停后,奉大王先登喜船。”然而那中间一顶新娘轿中,却传出宫云兮的轻柔声音:“既是婚礼,便当以新人为先。闻大王曾有绝缨之量,不知大王可还有这个胸怀?”
这话一出,周围人人都是面色大变,深恐这喜事转眼间就要变成丧事。要知新人当为先的礼仪虽然人人也是认同,但君王先到先走,本身就已是考虑了这个礼节的了。现在新娘一方忽然又提此要求,岂不是太也过分?
那边宋德昌正要说话,昭元却已微笑道:“也好。婚礼之上,怎能与新人相争?因此一小事而使群臣俱不欢,岂是为君者之量?”宫云兮笑道:“大王之胸怀果然是世人难及,于此等违礼之事亦能相容,我陈家佩服。”
昭元一笑道:“稍纵小礼,以尊大防,乃是智者所为。寡人虽然不敢说是智者,却也不敢为世人所笑。”宫云兮笑道:“好一个稍纵小礼,以尊大防。我陈家与楚结下此亲,实是万代佳话,毕生无悔。起轿。”那些下人果然都将那几顶轿抬起,慢慢上去走向新娘最后的暂歇之房。这暂歇之室,乃是让新娘等待被请去拜天地时的休息之所。同时,新娘的伴娘、好友、贴身嬷嬷们,也将为新娘做最后的补妆。更重要的是,在这里的时候,老人们还需要告诉新娘一些新婚之夜所需注意的难以启齿之事,这些自然不好过早而说。
昭元望着那花轿上船,回想着自己和宫云兮对答时彼此话中的含义,心头实如刀割针刺。她为什么要这样?是想激怒自己,让这婚事办不成么?嘿嘿,自己可不但没有上了她的当,还从根本上就断了她的念头和自己的念头,真可谓是一言即定乾坤。可是自己为什么更加难过、更加失落了呢?难道自己并没有定下自己的心中乾坤?
新娘一方之人上船之后,昭元前导之人正要前行,昭元却忽然挥手道:“婚礼之上,寡人亦是贺喜之人,当以新人为先。宋文昌,你们先走。”宋文昌正要推辞,昭元笑道:“这是寡人的旨意,你还不快谢恩?”宋文昌不敢违背,谢恩之后,一行人也是陆续上船。前导之臣却还望着昭元。昭元嘿嘿一笑,微一挥手,前导之臣才缓缓上船。
万王之王 第九十二回 心路凄迷唯血泪(二)
众人拥簇之下,昭元已步入那宴厅正中而坐。群臣得到训示,都是大行揖礼,而后陆续就坐,只待开席。昭元命大家不必拘束,随意攀谈,气氛自然渐渐轻松起来。
但这女眷之席都是习惯上开在内堂,冰灵和琴儿之轿,自然也是本来要被抬往另外一侧的内堂的。冰灵很有些不愿意,非要跟昭元坐在一起,琴儿劝了几句,却几乎把她给弄哭了。昭元见那轿被抬得来来回回,隐隐觉得不对,便近前询问。冰灵委屈的声音先传了出来:“哥哥,我想在你旁边,可是琴姐姐说没有这个先例。”昭元见她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心下一软,柔声道:“在我旁边就在我旁边罢。哥哥开的先例难道还少么?”
琴儿微微掀起轿帘朝昭元一笑,却又对冰灵道:“你都告状成这样了,那也只好明说了。正堂里面全是男人,你又不喜欢被那么多人盯着看,我这可是为你好。你要是自己喜欢被人那样看,姐姐自然不拦你了。”冰灵小脸一红,知道她说的也是事实,可是却还是有些舍不得。昭元想了想,叹道:“说的也是。小妹听姐姐的话,哥哥一会就来看你的。”
冰灵撅起小嘴道:“可是……”琴儿忽然刮了刮她脸,笑道:“灵儿听话的话呢,姐姐就带你去看新娘子。”冰灵终是小孩心性,一听这话立刻欢喜起来:“真的?”琴儿道:“当然是真的了。你不是一直想看新娘子好不好看么?新娘子呀,也是靠近我们女眷那一边的。”昭元心下一痛,钻入轿中低声道:“这新娘即将行礼之际,应该是不见外人的,是以才叫‘新’。便跟外人说话都已算是略有失礼了,你们怎么还要去打扰人家?”
冰灵一听,满腔兴奋之意立刻消了个干净,小嘴更是撅得老高。琴儿道:“你呀,真是不开窍。这新娘子不见外人是指不见男人,她自己的嬷麻伴娘不也还是见么?你当然不能去看了,可是我们却可以去看。再说,灵妹妹还是个小孩子,当然更加可以去得。”冰灵一听,立刻又是欢喜起来,道:“哥哥,是真的么?”
昭元看了看她那神态,心头苦笑:“她其实也不太小了,怎么还是个小孩子?只是人见人爱,陈家肯定不会生气而已。”他正要说话,琴儿已一把将他推了开去,自对冰灵道:“灵妹妹别理他,今天姐姐带你去看。他要敢凶我们,我们回去告诉樊姐姐,好不好?”说着那轿已被抬了过去。昭元无奈,只好闷闷地回到堂中。
众人见大王怏怏而去,闷闷而归,一时间气氛也平静了不少。昭元已自惊觉,急忙堆起欢笑道:“今日大喜的日子,你们怎么这么拘束?莫非定要寡人现在就走,你们才肯欢颜么?”众臣见他如此说,脸上也是满脸堆欢,也就渐渐重新放开胸怀。
过了一会,该上此船的宾客已全数就座。宋文昌请示过昭元后,宣布宴会正式开始。众人全都起身先敬昭元,以谢光降之恩;复又敬花神、月神,祈其保佑新人白头谐老。在这以后,真正的放松才开始。众人有许多都是武将,这才几杯酒下肚,自然有些故态复萌起来,粗话俗话渐多,也热闹了许多。
这次盛大婚宴,大约是应该昭元在吉时之前走,然后吉时新人交拜天地成礼,然后双双入于洞房。到那个时候,新娘尚由贴身嬷嬷及两名小丫环陪同,在洞房先等候一会,应一应最后的准备,新郎却需再行出来跟众位宾客喝一会酒。当然,主要只是一些特别注重上古之礼的家族才这样,很多婚礼其实也并不严格遵循此隙,如昭元和樊舜华第一次洞房时。但如果确实遵循该礼的话,大约要再过约莫一个时辰,众位宾客才散席。这时花船将驶离岸边而至江心,取四面都是温情如水之意。然后嬷嬷应该已经全部安排好了,便出来请新郎再次入内,这一次伴娘、自己等和小丫环们就不再进去了。这时,里面就应该是先饮合欢酒,而后才真正共效于飞。
众官员和亲友都知道,这时离真正吉时还有一个多时辰,自然也无甚么禁忌。同时,宋德昌亲自来陪酒,彼此许多都是老相识,宴会之声自然喧嚣异常。
昭元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和以前一样,暂时融入这气氛中,能少一刻烦恼是一刻。可他强颜欢笑了许久,酒越喝越多,心头却还是越来越痛。他眼看着那些宾客的笑脸,虽然明明知道自己脸上也和他们完全一样,可心头却是截然不同的两样心情。
昭元望着他们,想象着暂时避席的宋文昌脸上必定更是喜笑颜开,而且到了真正洞房之时一定更加神魂颠倒,快乐无限,心头忽然起了无比的恨意。他恨不得将所有这些人统统赶开,恨不得自己的眼睛立刻完全瞎掉,让自己完全看不见他们,从此来个眼不见为净。
可是光自己的眼睛瞎掉有什么用?她的影子已经深深的映在了自己的心头,自己又怎么可能回避得了?自己曾经想抹黑她,想蔑视她,想隔绝她,想鄙视她,想逃避她,可是所有的这一切都彻底地失败了。今天真正能帮助自己戒绝她的,反而正是自己所最恨、最不愿意见到的她的洞房之夜。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么?
昭元脸上笑得越来越开心,心头也越来越是刺痛。他真正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如坐针毡的感觉,身下的椅子就如同是无数根钢针,正在一丛丛扎刺着自己的身心。外面的天已经越来越黑了,时间似乎过的并不慢。可是对自己能否有勇气去呆满这原先打算的小半个时辰,他却越来越失去信心。他忽然不想遵循这本来准备好的半个时辰了,直恨不得现在就逃开他们,逃离这里,逃得越远越好,永远也不再见到他们不再想到他们。
可是他却又没有办法走,因为冰灵和琴儿去看新娘子去了。她们还没有回来,自己怎么能扔她们在这里?她们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她们究竟在看什么?自己该怎么办?去拉她们出来么?可是那样大话,就意味着自己也要去看宫云兮。去派人叫她们出来?可是这样一来,人人就都知道自己的举动,定然会对自己千辛万苦想要培植的气氛有巨大打击。
那么自己该怎么办?自己能怎么办?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在被刺着,不论是从哪里里刺来,每一下的伤痛尽头,都永远是自己心房最深处和灵魂最深处。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自己为什么不干脆称病,不干脆杀了宋文昌,或是干脆自己去死了算了?
时间从来没有过得如此缓慢,如此艰难,如此让他痛苦万分,却又无处躲藏。昭元一杯杯地喝着,酒到杯干,喝至酣处,竟然根本就不需要侍人奉酒,自己就举起酒壶,一杯一杯又一杯。众宾客被他的豪爽所感,那先还勉强有点收敛的粗豪之意也是尽情表露出来,说话也更加言行无忌。
直到象是过了几年那样长久,昭元才终于听到厅堂外面似传来了冰灵和琴儿的声音。他简直就如同听到了旷世仙乐一般,几乎立刻就要扔下酒壶窜将出去。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这一极其失礼的冲动,慢慢放下酒壶,却听到咣铛一声,乃是此壶与另外一个酒壶轻碰了一下。原来,一向并不擅饮的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已喝空了好几壶的美酒。
这一声轻响自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昭元慢慢站起身来,忽然朗声道:“寡人还有要事,这里便交由诸卿代为恭喜了。”众臣听他忽然要提前告辞,先是略略一惊,但见也还算是基本上时间还对,也就都如预先准备的一样起来,恭送他离开。昭元坚定地走出厅堂,见琴儿和冰灵都正挂着笑意窃窃私语,当下也是一笑,道:“我们走罢。”
冰灵一见他迎向自己,立刻也带着琴儿的手要向他跑过来,口中也兴奋地叫了起来:“哥哥,琴姐姐没有骗我。新娘子真的很漂亮很漂亮的,还有新娘子的衣服也很好看很好看。”昭元一笑,道:“嗯。我们回去吧。”
冰灵似乎还想要说什么,琴儿却连忙拦住她道:“我们回去再慢慢说,好不好?”冰灵很是奇怪,正要再说话,琴儿却悄悄道:“小妹,你看看他身后那些人的样子。”冰灵一扫眼过去,立刻便是满脸通红,立刻就跟着琴儿钻入了轿中。
昭元不用说也知道后面那些人的样子,但还是免不住回了回头。果然,许多人都已是眼睛发直地瞪着那晃动的轿帘,见昭元忽然回望,才慌忙又站直了身躯,目不斜视起来。昭元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下船。要知冰灵和琴儿本来就极是美丽,但深居简出,这些贺客见过的并没几个,自然有所震惊。再加上冰灵胸前挂了两件神奇光芒的至宝,自然更是先声夺人震人心魄了。他们现在已酒意三分,还能站直不趴下,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
越来越浓的夜色中,昭元慢慢地下了船,朝花月神宫回去。忽然琴儿从轿中微微探出头来,向他招手,要他到轿旁说悄悄话。昭元心头苦恼无限,但还是依言走到了她轿旁。琴儿羞着冰灵的小脸道:“早就跟你说叫你不要乱跑乱嚷,你还不听,你看看那些家伙看你看成什么样子了。”冰灵秀脸通红,却是嘟起嘴道:“明明他们是在看你嘛,又不是看我。”琴儿嘻嘻笑道:“对呀对呀,你自然是只有一个人能看了,对不对?”
冰灵抵挡不住,脸儿红得如初熟的苹果一般,急忙就扎进琴儿怀里要胳肢她。昭元见她们叫自己过来,却又不理自己,不免自觉没趣;加上心头难过,便想走开。忽听琴儿道:“大哥,小妹有话跟你说。”说着便对冰灵道:“小妹啊,新娘子好不好看啊?”冰灵一听说起新娘子,小孩脾气上来,立刻没了羞意,钻出头道:“好看啊,很好看很漂亮的。”琴儿嘻嘻笑道:“新娘子的衣服好看不好看啊?”冰灵连连点头,道:“好看,真好看!”
琴儿故作正经地道:“当新娘子就可以穿新娘子的衣服,因此呢,当新娘子是女孩子最漂亮的时候,好多人都抢着想当呢。你想不想当啊?”冰灵悠然神往,嘻嘻笑道:“当然想!”琴儿一笑,刮了刮她脸蛋,笑道:“真的?”冰灵立觉不对,小脸羞得通红,急忙深深钻入琴儿怀里,生怕被他们看见自己的窘样。琴儿微微一笑,转过头来对昭元道:“听见没有,你的宝贝妹妹想当新娘子,你还不快点想办法?”
昭元虽然神思恍惚,但一听这一言,还是本能地心头剧震:“她……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如畏洪水猛兽一般地从轿旁逃开。一众侍卫见大王突然如此张惶,莫不大惊而呼。昭元咬了咬牙,慢慢道:“没有什么事。继续回宫。”
夏尾秋初的夜色本来黑得应该不是很快,可是在这微微云情雨意之下,却竟然早已是漆黑如墨,跟他的心中一样深沉幽远。这远离花船的路不过几百步,昭元却简直觉它实是有史以来人生最漫长、最痛苦的征程,因为在这区区几百步中,他必须战胜宫云兮、冰灵、琴儿、望帝、自己那一群兄弟,以及自己所曾遇见过的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了自己。
前面是喜气洋洋的花月神宫,后面是花团锦簇的洞房花船,一切都暗示着他正从一个辉煌走向着另外一个辉煌。可是现在,却偏偏就是其中的谷底和深渊。然而也正是因为有了低地,世上才能有高山,没有现在是深渊,这两边又如何能成其为辉煌?
昭元一下下地迈着步,心头回想起了自己曾经在以前说的那些话,以及在心头暗暗发下的那些誓言。当初他大言不惭,要以身来替世人承受世间痛苦时,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悲天悯人、慷慨激昂、包容万物?那个时候,他简直就象是早已超脱了一切,一切可能的苦难在坚强的自己看来,都只是小孩哭闹一般无聊也无惧。可是现在,他才真正知道了自己是多么的可笑和浅薄,是多么的脆弱和幼稚。人世间有多少苦难?自己才替别人承受了这么一点点,才从自己的欢乐中分给了别人一点点,就已经成了这样,还怎么侈谈那所谓的雄心?
昭元面色无比的平静,可是心头却已如疯了一般的颠狂,尽管他知道这一切的注定结局都是死一般的平静。只有死亡才是最平静的,不是么?死中没有欢乐,没有痛苦,不需自己来承受,也不需要自己来施舍。
可世人畏惧死亡,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没有人替死去的人承受痛苦,没有人施舍他们幸福么?可是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承受,不需要施舍,又为什么需要自己来为他们承受,为他们施舍?
昭元冷笑着,鄙视着,可是心头却又起了另外一种悲哀:是的,世人畏惧死亡,世人愚昧。可是为什么自己也不肯死亡?是不是自己根本上就比所有世人更加愚昧?
再漫长的征程也终于有它的尽头,那彩灯无限的花月神宫,终于已经将昭元包容其中了,似乎在提醒他他已经战胜了一切。可是这种提醒、这种祝贺,却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也是那样的虚伪丑恶,因为昭元知道,在自己在战胜一切的同时,也永远地失去了一切。
昭元跟往常一样平静地回过头,凝视着前方,却根本没有看见那不远处的花船,仿佛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不用等待他的吩咐,近侍们已经请琴儿和冰灵出来了。琴儿脸上还带着那种神秘的取笑,正大胆地望过来,他并没有逃避;冰灵脸上也是红晕未褪,根本不敢看过来,他也没有强行追随。他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吃惊:“夜深了,去睡吧。”
万王之王 第九十二回 心路凄迷唯血泪(三)
近侍们知趣地走开了,情形却反而更加诡异。琴儿目光闪动,微微一笑,拉着冰灵的不情愿的小手,要将她轻轻交在昭元手中。道:“你看,这还是小妹第一次怕跟你在一起呢。那么她想……穿新娘子的衣服,你是不是应该好好哄哄啊?”昭元木然一笑,道:“那是当然。但是何以想穿的人不急,旁边的人却急呢?是不是你想提醒一下,应该由你先试穿?”
琴儿顿时满脸通红,啐道:“你……总是死不悔改,真是天生就该倒霉。”她一把将冰灵的小手塞入他手中,自己已飞也似地回到旁边她自己的房间去了。昭元苦苦一笑,柔声道:“小妹,你累了吗?想跟我一起睡吗?”冰灵低着头,脸儿红得简直就象是要燃烧起来一样,答不出话来。昭元慢慢道:“你要是想跟琴姐姐说话,就跟她一起睡罢。”
冰灵依旧不说话,娇娇软软的身体却已慢慢地靠了过来,似乎暗示着回答。昭元笑道:“小妹什么时候对哥哥也吞吞吐吐的了?是不是不喜欢哥哥了?”冰灵急道:“不,不是的,是琴姐姐……”后面却说不出来。昭元接口道:“是琴姐姐说错话了,对不对?”冰灵更羞,却还是轻轻道:“嗯。”昭元道:“错了的,当然就不用理了,对不对?”
冰灵松了口气,轻轻道:“嗯。”昭元微微一笑,又向往常一样,将她轻轻搂过,带入了房门。冰灵脸上的红晕也慢慢消褪,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小孩子情怀,头却挨得更紧,忽然道:“哥哥,我好困哦,你困了么?”昭元看了看她样子,笑道:“我也困了。小妹都困了,我怎么能不困呢?”冰灵心下欢喜,腼腆了一会,轻轻道:“哥哥,你是不是经常在我睡着后,又起来做别的事?”昭元点了点头,道:“是啊。有事也要先哄小妹睡着才可以做嘛。”
冰灵象只小鸟一样依维在他胸前,软软的柔发温柔地抚着他的脸,轻轻道:“我……可以多呆一会,看你做事。你今天不要偷偷起来让我不知道,好不好?”昭元心头一动,道:“好,好,哥哥今天不偷偷起来。不过今天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我们现在就睡好不好?”
冰灵欢喜无限,轻轻道:“嗯。”昭元将她抱起,钻入凉被中,却感觉到她身体竟然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怯怯的颤抖,似乎要将自己的心整个带动起来。昭元抚了抚她秀发,轻轻道:“小妹乖,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觉。”说着在她额际又亲了一下。冰灵听他如此说,脸上又是一热,但似乎也还是放松了许多,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昭元默默地望着她熟睡的小脸,自己却是说什么也睡不着。他心头感慨万千:“古语云,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她到底还是小孩子,怎么样都能睡着,今天睡得早,反而睡得更快。我却怎么已象是七老八十的人一样,死活也睡不着?”
冰灵微微的呼吸轻轻拂着她额际的秀发,一下下抚摸着昭元的脸,似乎如母亲的双手一样,在抚慰他入眠。可是,那种轻抚,却又似一下下地在撩拨着他那本来就已是燥动无比的心。一时间,他和冰灵当真是静者愈静,动者愈动。
昭元心头越来越是悲哀:“她的童年永远不会过去,我的童年却从来没有到来过。我自出生以来,就过的是大人的生活,日日承受着压力和痛苦,再加上……加上这些打击,自然是老得快了。嘿嘿,二十不到的人,有八十岁的心,也真是天下奇闻。” 他一下下呼吸着冰灵那微微的甜香气息,似乎自己也能从她的呼吸中,体验一些从来没有过的童年欢乐。
这个办法似乎真的有效,因为他竟然真的有些模糊起来了。昭元心头越来越是欢喜,不住地希望自己更加迷糊下去。那种迷糊的感觉,也果然就如同他希望的那样,越来越深了。昭元很欢喜地笑了,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能睡着,那么就可以逃避那可怕的刻骨铭心的痛苦关口。只要能在美梦中过得去今晚,明天醒来,自己必将会真正是一个全新的自我。
昭元得意地笑了,而且是打心眼里笑了起来,因为他忽然发觉了宫云兮力量的薄弱,也更加发现了自己先前那些恐惧的可笑。不错,她是可以不用迷惑自己的意识,就偷偷迷惑住自己深层的灵魂,可是自己干脆就睡着,将灵魂暂时寄存于梦中,她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昭元这样想了,也果真这样做了,可是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失败了。这是因为,在梦中所唯一能接受自己寄托灵魂的,也依然是她。她不但拒绝了自己的请求,竟还还给了自己一件希望永远忘记的过去,那就是自己和她在温泉中用极乐来逃避痛苦的记忆。
昭元只觉全身心已经悲哀到了极点。他以为自己忘记了的,可是却偏偏在这个最不该记起来的时候将它记了起来。她为什么定要这样残忍?从今以后,她将是自己的臣子之妻,可是她却为什么一点也不惧怕自己,不留任何余地,一定要给自己以最大的痛苦才甘心?
昭元心中充满了悲哀,也充满了无奈。他一点也不责怪自己,相反,他出奇地恨宫云兮,似乎那梦中拒绝灵魂避难的她,就是现实中的她。如果不是因为她,那本该永远湮灭的记忆,又怎么会强行逼自己在这个时候面对?今天是痛苦的终点,可痛苦的终点,是不是也一定要是无法逃避的痛苦极端?
他的神智真地陷入了模糊,可是却没有给他带来想象中的平静,反而造成了更大的痛苦和混乱。这是因为,他首先失去的,偏偏就是控制自己神智混乱的那部分神智。他的思绪终于延伸到了一个最令他痛苦、也从来不愿意触及的情景,那就是那花船上洞房之夜的情形。自己曾经有过两次洞房,可却都被无情的拒绝,那么宋文昌会不会也被拒绝?
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一念的可笑,可是昭元却偏偏不觉得,因为他虽知道这个念头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却丝毫也不觉它有任何可笑可鄙之处。连自己都被拒绝过,那么每一个人都应该被拒绝,他宋文昌为什么就不该被拒绝?他甚至忽然觉得宫云兮的武功极可能很高,宋文昌的武功很差,而宫云兮就偏偏在那最后一刻哭着喊着反悔起来,要向自己完全屈服。
昭元居然一遍遍地想着,而且竟然越想越觉得合理,越想越觉得理所当然,竟然连眼睛都放起光来了。可是忽然间,他却又完全跌入了冰窖:纵然她真的这样,自己又能怎么样?自己就敢娶她嘛?所有期待自己夺臣之妻的人,那个时候只会更加目光炯炯瞪起眼睛。自己不但不能娶她,反而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想办法去劝服她,去乞求她,甚至去羞辱她,去激将她。除了所有人都痛苦、自己的痛苦也更长之外,自己又能从中得到些什么?
昭元痴痴地想着,痴痴地念着,忽然恨不得狠狠地大哭一场,以此来逃避这可怕的思绪。不,不会的,宫云兮不会拒绝宋文昌的,而且她也根本就不会有能力来反悔和拒绝。除了当年面对着自己的樊舜华,没有人能够踏入洞房还能有所自制的,也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去让人自制。
昭元的脑海中,终于还是出现了宋文昌迫不及待地揭开宫云兮的盖头红巾,看到红烛掩映下含羞带喜的宫云兮时,惊若天人、满脸痴迷的情景;出现了宫云兮看着这样一位新婚之夜显得格外英华才俊、气度不凡的郎君,所有的犹豫都换成了新娘子的羞涩和憧憬,和他情意绵绵地合饮交杯酒的情景;出现了宋文昌在绝世美人和美酒佳期的刺激下血脉贲张,甚至都等不及饮完交杯酒,就想要将宫云兮拥入罗惟的情景;出现了宫云兮心头鹿撞、欲拒还迎、全身无力、娇羞不胜地被宋文昌搂住,被他手忙脚乱宽衣解带的情景;甚至还出现了那芙蓉帐前银钩乱响、芙蓉帐后被翻红浪,令人脸红心跳的欹旎情景。所有的这一切,就是自己将要实现的诺言么?
昭元全身的每一寸血脉都如同要被撑爆一般,可自己却不但没有丝毫能力去阻止它的发生,反而还要一力促成这一切的发生。自己是不是普天之下古往今来的第一大孬种?
他的眼睛已经血红血红,似乎再过一会,整个眼睛都会突然迸出血来一般。宫云兮是多么美丽多么圣洁啊,就连自己跟她的曾经亲呢,也都是那么样的不敢放肆,甚至于最后的温泉之会,也只敢出现在神智不清之中。可是现在的她,却要被另外一个男子完全肆无忌惮地亲呢和亵渎,这是情何以堪?也许宋文昌也是神智不清,可是这却是完全不同的,因为他是快乐地选择这样,而且以后还会永远这样。而自己,却只有在根本不知道、不能记忆的情形下,才敢这样。这一君一臣,彼一时此一时,为什么能反差得如此巨大?
昭元似乎全身充满了要爆炸出来的气力,可是灵魂上的禁制,却又让他无可奈何的自己泄个一丝不剩。世界上有输则必有赢,自己已输了这么多,可自己赢的,却又在哪里?
昭元痴痴地望着黑黑的四周,那花船的喜庆红光和吵闹喧嚣,早已隐隐约约透过窗愣掩映而摆在了他面前,令他完全无可回避。不错,这大喜的日子里,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一个人会睡这么早,因为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一个人会伤心。
昭元呆呆地望着,忽然狠狠地捶了自己额头一下,竟然是用上了真正的真力,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可以起作用了。头骨几乎碎裂的痛苦终于使他清醒了少许,可是却也立刻使他后悔莫及:这个沉闷的声音,会不会惊醒美梦中的冰灵?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冰灵并没有被惊醒,依然甜甜地依偎在他怀中睡着。她脸上那童稚般的微笑,似乎暗示着她梦中的美丽并没有被他惊逝。昭元长长吁了一口气,再也不敢有任何大的动作:“我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愿意打断宋文昌和……和……她的幸福,我怎么还要打断我心爱的小妹的幸福?”他愧疚般地轻轻搂紧了冰灵,亲吻着她的秀发,她的额头,心头升起了无限的怜爱和痛惜,也升起了对“那一对”的深深憎恶。
昭元情不自禁地将冰灵越搂越紧,也亲她亲得越来越下,竟然已经亲到了她的小脸,眼看就是那娇俏的樱唇。昭元忽然惊觉起来,急忙就要放手,可是却又不知为什么,却又不但不舍得放手,反而连自己的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也颤抖了起来。
昭元不敢再亲吻,可是他却情不自禁地将脸,又轻轻地贴在冰灵那凝脂白玉般的小脸上,偷偷地、也轻轻地磨蹭了起来。他的心头越来越热,琴儿说的“……你的宝贝妹妹想当新娘子……”那一番话终于还是浮了起来,令他越来越是慌乱。他从来都是拼命回避这个自己也知道越来越无法回避的问题,可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
昭元想要将搂住冰灵的手慢慢放松,可是实际上却是慢慢地越来越紧。冰灵似乎被他搂得受到了挤迫,连呼吸也慢慢地有了急促起来的迹象,脸上似也已重新起了一层极淡极淡的红晕。她为什么今天这么早就想睡?她为什么会睡得这么熟?她现在究竟醒了么?
昭元不敢想下去,可是却偏偏还是不得不继续滑向新的深渊。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妹妹是假的,而且这个妹妹与琴儿有本质的区别,只是自己不承认,冰灵也是似懂非懂,同时也不愿被人提及而已。可是她毕竟在长大,她已经越来越美丽,也越来越难以抗拒了。
谁能说冰灵的美丽可以被超越?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使是宫云兮和伊丝卡也不可能,因为她们根本是不同的美丽。宫云兮的美丽如同魔咒一般,让自己迷恋而无法自拔。伊丝卡的美丽如同强温柔而又强悍的磁石,让自己不论多久多远,不论将她藏得多深,都无可割舍对她的思念。而冰灵的美丽,却是如同初生于冰雪世界的第一个灵魂,纯洁得连魔鬼都能感到自惭形秽而不忍心去碰。
昭元想着想着,全身的欲念前所未有地疯狂了起来。自从和冰灵在天极圣母的冰宫一遇后,他便发觉,冰灵已经微微显现出了幼稚与成熟并有的半大不大之气。而这,正是自己所最惧怕的迷糊界限的根源,令自己既向往又愧疚。
于是从那以后,昭元总是努力地想不去细看冰灵,生怕注意到了她长大的半点迹象。他总是巴不得自己和冰灵,能永远停留在那亲密而又纯洁的兄妹之情中,甚至自己肆无忌惮地思念宫云兮、伊丝卡,也有因为恐惧冰灵的丝丝原因。可是现在,琴儿提醒自己,冰灵已经有些“想做新娘子”了,自己还能怎么去回避?
既然终于无可回避,那么为什么不去面对呢?昭元一遍遍地狂想着,忽然意识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那就是自己失去了宫云兮,失去了伊丝卡,可是却得到了冰灵。世界从来就不许人有完美,自己若是以后能娶到冰灵为自己的妻子,已经实在是对自己的眷顾过分了。自己究竟有哪一点配得上她?她这样的人居然肯眷顾自己,那实在是上天强加给自己的无比福气,自己却怎么还不知足,不知道珍惜,居然还怨恨起上天来了?
昭元越来越详细地审视着冰灵,也越来越被她悄悄成长的美丽所征服。如果说在伊丝卡和宫云兮的身上,自己是看到了两种美丽在思维上的极限的话,在冰灵身上,根本就看不到任何极限。她总是那样的完美,可却又能不断地更加完美,令人都无法不怀疑“完美”这个词的定义的苍白、无力和愚蠢。可是如此的美丽,居然还曾被自己努力地去加以忽视,去努力地逃避而不是极力去亲近,自己是不是比魔鬼还要魔鬼得多?
万王之王 第九十二回 心路凄迷唯血泪(四)
昭元忽然发出了一声低沉得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怒吼,猛地抽身出来,一下冲开房门就要冲出去。可是他才甩开房门,却几乎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怒极之下,几乎就要一掌扫开,却忽然发觉那人正是琴儿。
这一掌顿时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可昭元整个人却收势不住,一下便滚到了地面上,额头已是磕到了那坚硬的石阶。他头骨被磕得疼痛欲裂,目光散乱,但头上却终于只是留下了一道青痕,居然硬是没有流血。琴儿急忙将他勉强扶了起来,心疼地就要为他抹一抹额角。可他昏乱之下,竟忽然用力一甩,几乎就要将琴儿甩脱。
琴儿急忙抓紧他的手,道:“你既然无法抛下她,为什么不去想办法得到她?”昭元嘿嘿冷笑一声,再次一甩琴儿的手,就又要冲出去。琴儿这一下终于还是被他甩开,眼看他就要从自己眼前冲出去,忽然低声道:“我有办法使你轻易地得到她!”
这话一出,昭元整个人都似乎被闷棍重重击了一下,整个人都完全瘫软在地,痴痴地道:“得到她?得到她?嘿嘿,轻易地得到她?”琴儿轻轻走近他身边,蹲在他身旁,幽幽道:“我没有看错你,可是又看错了你。你还是很骄傲,这个时候还是不肯对不起自己之外的任何之人。”昭元冷笑道:“你终于试出来了?”琴儿轻轻叹息道:“对不起。我本来想给个机会,让你永远两边了结的,可是我终于还是低估了你的骄傲。”
昭元默默地不说话,眼泪却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悄悄流了出来。琴儿悠悠道:“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陷得这么深。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若是不能平安熬过今夜,只怕今后终生都只会是一具行尸走肉,就算对国家也未必是件好事?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干脆冒一下险,去得到她呢?”昭元嘿嘿笑道:“我不能熬过今夜?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嘿嘿,你也跟了望帝许多时日,难道就不知道,我只是在故意尽情发泄,马上就将一了百了么?”
琴儿摇了摇头,道:“你不要瞒我了。你我相处这么久,我跟你既是姐弟又是兄妹,你的心性我还不明白么?我知道,你根本不是故意在发泄,而是已经完全被痛苦控制住了,只是在苦苦地挣扎。”昭元再也忍受不住,热泪已是滚滚而下。
琴儿看了看远处不敢过来的侍卫,在他耳边悄悄道:“我们进去说话吧。”说着便要将他重新推入房间。昭元忽然咬牙道:“我不回去。”琴儿微微一怔,道:“灵妹妹不会醒过来的。”昭元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琴儿叹了口气,终于将他拉入了自己的房间,道:“你……”
昭元忽然被电击一样地扭过头去,不住地颤抖道:“拿开它们,拿开它们!”琴儿微微一叹,将桌上的几幅画收了起来,慢慢走过来对他道:“你……真的这么怕见她么?”昭元默默不语,呆呆立了良久,才慢慢冷静下来,道:“君不见臣妻,我自然不能见她。谢谢你帮我平静下来,我现在可以安静地回去睡了。你放心,我不会偷偷跑出去的。”
琴儿一把拉住他,道:“不,你不要不相信我有办法。我比谁都明白,你根本没法回去睡的。你即使能骗你自己,也骗不了我。”她声音轻轻软软,那拉住他的小手更似什么力量也没有,可是昭元却竟然无法挣脱。琴儿柔声道:“我知道你长大了,不愿意听我的话了,可是现在你还是小孩子,你实在太不懂得女孩子的心了。你再让我当一次姐姐好不好?”
她轻轻地将昭元按在坐椅上,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下,道:“你眼光很高,我是知道的。说实在话,我也没有想到她在你心中居然有如此重的地位。可是在我今天亲眼看过这个女孩子之后,连我也相信了,她的确能完全征服你的眼光。你首先不要自责,因为如果她真要诱惑你,这实在不是你轻易能抗拒的。你能做到这样,已是世人难望项背了。”
昭元痴痴道:“这么样又有什么用?注定要输的战斗中,抵抗得越久,越顽强,最后输得也就越惨痛。抵抗得再久又有什么用?她马上就要收获我的痛苦和她的欢乐了,你看她将是多么的开心?嘿嘿,嘿嘿!”
琴儿摇头道:“你不要把责任都推到她身上,你自己也知道,她并不是真心最想嫁宋文昌的。”昭元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琴儿已道:“你也要对自己有信心。现在的你,几乎没有女孩子能对你弃之如草芥的。”昭元嘿嘿冷笑道:“那可不一定。这世上我配不上的女子多的是,最起码还有……还有……她……们。”
琴儿脸上微红,道:“你不用总是狡辩。先前的你的确没什么人喜欢,但是现在的你不同了。只要女孩子心中还没有别的人,她实在很难不喜欢你。你被她完全迷惑了,也许真的以为自己配不上她,但你可曾想过,若你都不配她,那么谁来配她?我去看过她,还曾经跟她说过话。她脸上虽笑意盈盈,口中充满憧憬,可是我却还是能看出来,她最喜欢的应该并不是宋文昌,她还在等你回头向她投降。而且就我来看,她其实在一开始见你的时候,就已经悄悄跟你叫上劲了,拼命只想用戏耍你的办法,来欺骗她自己。”
昭元冷笑了一声道:“楚王亲自赐婚的新娘子已快要入洞房,这么多宾客彩女看着服侍着,心头居然还能想着悔婚?你不觉得这实在太也可笑了么?”琴儿慢慢道:“你不要不相信。我能看出来,这位姑娘决不是普通的人。那些什么婚约、先隐约见过了众将、父母之命以及君王之命,都根本约束不住她。所有这一切,她都一定有办法推托的,而且能丝毫不留痕迹。即使是现在伺候着的一切宾客喜娘丫环仆役,也依然根本约束不住她。要是说起来,真正能将她推入宋文昌怀抱的,只有你一个人,连她自己都不能。”
昭元默默无言,脸色却更是苍白。琴儿叹道:“其实你甚至根本就不需要做什么,你只要不推她,她自己就会回到你身边的。你又何苦这样苦了自己?”昭元忽然泪流满面,凄然道:“你也跟过望帝,你知道这是为什么的。”
琴儿轻轻叹道:“不错,可是这一次情况实在不同。你这次一回来,樊姐姐就跟我说过你的事,要我劝你不要死心眼。可是我,还一直低估了那个女孩子的美貌。直到今天我看那女孩子之前,我还一直以为你可以支持住,所以我也就从来都不肯劝你。后来我和灵妹妹见过她后,我才知道我低估了她,于是我又想了另外一个办法。灵妹妹是可以帮助你的,你若是能够今天把灵妹妹变成新娘子,那么你两边就都了结了。可是我没有想到,我还是又低估了你的骄傲,还有你对灵妹妹的疼惜。到了现在,我发现你已经完全失控,完全抵挡不住她了,才不得不佩服樊姐姐的高瞻远瞩。”
昭元看了看琴儿脸色,见她无限惋惜的样子,心头更是愧疚莫名,道:“我知道,我终于还是辜负了杜先生的期望,实在没有脸去见他老人家于地下。”琴儿却摇了摇头,道:“不,你没有辜负杜先生。那个姑娘实在不是人间所能预料的,简直可以说只要是个男人,就不可能是她的对手。而且她对你,就象是天生的魔咒相克一样,那是谁也没有法子的事。”
昭元默默无语。琴儿忽然道:“可是你也当记得,杜先生还说过以退为进,退一步海阔天空的话。你想避免有心人宣扬君夺臣妻而成国乱,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今晚挺不过去,那还不是一样的国难?你所受的折磨,已经超出了人的最大心理承受范围,即使今天晚上能挺过去,也必然会行为变态,心境残虐。如果在你心境变态的情况下,虐己虐人,那样岂不是更糟?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干脆就退一步,转而去想怎样将这件事掩藏好,不让那最坏的可能出现?这的确是很困难,你自己可能都还没信心做到,可是她实在不是一般的人,她却可能能帮你做到。你既然明知不是她的对手,那么为什么不早些投降呢?你要知道,女孩子的心是很脆弱的,有时候甚至于都可能近于自虐。如果你硬要逼她承认她的脆弱,她一定会拼命要显示她的刚强,甚至不惜自虐而去真嫁给宋文昌。这是因为她知道人人都知她本来就脆弱,如果再显脆弱,那就完全不剩下什么了。而你不同,人人都知你很刚强,那么你脆弱一次,向她低一次头,也依然没有多少人会认为你脆弱,你还是有很多自尊的。你为什么就不肯这样想想呢?”
昭元牙齿咬得格格想,因为琴儿的话实在是句句钻心,令他完全没有任何角落可以逃避。先前他总是用自己的私情来比国家大利,可是今天琴儿干脆直截了当地以国家大利来劝他投降,这却如何能够抵御?
要知樊舜华眼力高超,知道琴儿于昭元的关系非常奇特,实是无人能及。在他们身上,敬畏和亲密这二种情感竟然能不但不互相损害,甚至反而能互相促进。因此,由琴儿出马,那实是一个顶好几大群都不止。若是连她都不行,那也就没人能行了。
昭元额头上冒出了一滴滴豆大的汗珠,显然是内心极为激动。他明明知道,琴儿真正的最大原因,还是看不得自己这样,舍不得自己太受苦。可是她的那些歪理,确实也实在是令自己无法反驳,甚至根本就不愿意反驳。
昭元痴痴想着,忽然抬起头来,傻傻地问琴儿:“这……真能捂住么?这真的没有可能泄露么?”尽管他一切都有决断,甚至还要为琴儿决断,可是在这最令自己痛苦和彷徨的大计上,他竟然就象是个三岁的小孩子,需要她来为自己决断,也无比相信她为自己的决断。
琴儿轻轻道:“我知道你心里怕什么,你还是怕万一,对不对?传谣是比辟谣容易得多,何况还不知有多少君万寿、天极圣母在等着这件事?光靠你自己,肯定捂不住。可是有了她帮忙,那就不一样了。你要知道,她是完全不同的,因为连你都抵挡不住她,那么她的手段能力,又岂是人间之人所能想象的?只要你真能娶到她,那么她肯定会有办法帮你的。只要她能够帮你,你又怕些什么?”
昭元的心被一阵阵无情地地绞着,琴儿的温言软语就象是一把把旋转着的钢刃,将他的心片成了极薄极薄的薄片,薄得令他的任何一丝自尊都无法藏住。琴儿的话轻轻传了过来:“她是不一样的,因此只要你投降,把自己交到她手上,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美好结果。她是爱你的,她喜欢你把自己交到她手上的感觉。当你真正把自己交给她的时候,她会尽她的一切来爱护你,根本舍不得伤害你的。你相信我的话,好不好?”
昭元只觉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心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不住颤抖:“把自己交到她手上?把命运交到她手上?把国家交到她手上?”
琴儿见他已经无法承受自己话的重压,苍白的玉脸上微微升起了一丝放松,却慢慢转为了忧叹:“我知道你很害怕把命运交给别人,尤其是交给一个女孩子。可是你交给她,她将成为你的妻子,夫妻一体,不还是你自己么?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古今大贤大智者都推崇备至的高明。我也知道,我先前如果劝你,根本就会劝不动,因为你还没有真正体验到死地的可怕。可现在你都已经置身于死地了,还去怕失去什么?你看灵妹妹,在她没有把命交给你的时候,她过的是多么的苦恼?可是当她全心全意地把一切交给你以后,她过的是多么的快乐?”
昭元脑中情不自禁地浮起了冰灵无忧无虑的快乐景象,心下阵阵自问:“她真是把命运交给了我么?我宁愿自己去死,也决不愿让她受到痛苦和侮辱,究竟是谁把命运交给了谁?”
琴儿的声音就如同天际幽幽传来,是那样的轻柔模糊,可却又是那样的包容一切和震撼人心。她就象无处不在,把自己所有的退路都片片剖析,面面封死,根本就不给自己的骄傲留任何一条活路。置之死地而后生?难道自己真的就已经完全处于了死地了吗?死了之后,自己还可能后生吗?难道自己,乃至整个楚国,就只能在一个女孩子的垂怜下活着吗?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昭元的心却依然无法做最后的决定,因为他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本能,还有那与生俱来的骄傲,还依然在苦苦地做最后的支撑。琴儿的话是那么的幽远,可是却又是那么的清晰,似乎在漫不经意中,就要驱除他那最后的恐惧和尊严:
“我也是女孩子,我很明白女孩子是怎样想的。她也许现在并不是最喜欢宋文昌,可是宋文昌毕竟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而且正如你所说的,她若真的喜欢上宋文昌,反而一生更可能名副其实的无忧无虑。不要小看女孩子的自虐心态,一但你坚决不肯认错,她会在明明有好办法的情形下,坚决不告诉你,而就自己去嫁人。你现在这样逼她,她会强迫自己真去喜欢他的。而一旦今夜过后,在肌肤相亲、灵肉交融的帮助下,她更可能会真的爱上宋文昌的,那样你就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你难道真的能够看着宋文昌明天起来,春风得意地向你谢恩而不杀他?你难道真的很想一辈子都一面心碎,一面偷看她跟宋文昌唧唧我我?你知不知道,今天,现在,就是你一生最后的机会?”
万王之王 第九十二回 心路凄迷唯血泪(五)
昭元的头已经完全被热血熔成了一锅铁水,所有的思绪都变成了一个个剧烈沸腾着的可怕旋涡,在恐吓着他里面的危险,但也在怂恿着他,提醒里面的热情和甜蜜。琴儿的话他听得分分明明:“她还在等待着你。你只要在太晚之前,亲身前去向她认个错,听她骂你几句,那么今天将真正是名副其实的国婚。她有很多惊人美丽的侍女,宋文昌肯定不会失去洞房之夜的。而身为楚王的你,将得到一个更加完美、更加欹旎的洞房之夜。你还不知道该怎样做么?”
昭元满头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跳出来,似乎即使昭元不能去,它们也要奋然脱离他那可恶的身体,去自行前去亲近那无比的美人,去成就那真正的花好月圆。昭元的头就象要爆炸一般,所有的念头都似乎知道这已经是到了最后时刻,都在拿出所有的能力做最后一搏。
痛苦的对决中,昭元全身都渐渐被扭曲成了弓形,越来越如一支弦上之箭。忽然外面传来了两声极轻微的更声,却立刻令他全身如入冰窟:二更了!正是宋文昌被一大群男方嬷嬷最后送入洞房、揭开宫云兮面纱的时候!
琴儿花容失色,急忙就要说话,昭元却已痴痴笑道:“在太晚之前?在太晚之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琴儿急道:“你听我说,现在去还来得及,也许这更声太早,也许宋文昌醉了,也许宫云兮还没化好妆……”
昭元忽然一指点住了她的哑穴,嘿嘿笑道:“也许我该回去睡个好觉,也许我该好好地在明天为他赐赏,也许我该从今以后,一边心碎,一边偷看他们唧唧我我。这是多么空前绝后的壮举?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嘿嘿笑着,整个人忽然疾如闪电般冲出了房间。他不敢听更不敢看花船冉冉离岸的喧嚣,甚至都还没有听到身后窗户关上的咣噹之声,就已经跃出了那红红火火的花月神宫,没入了那被欢喜灯笼衬托得漆暗得可怕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知道拼命地冲向黑暗。哪里更加黑暗,那里更加死寂,哪里更加凄凉,哪里就是他的归宿。前面的黑暗象魔咒一样召唤着他,似乎正在尖锐地嘲笑着他那“置身死地而后生”的话:什么是死地?现在才是真正的死地!不绝望怎么能叫死地?她和你都还能抱着希望的时候,那又怎么可能是死地?
昭元脑中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意念,因为尖锐的痛苦已经驱使了他的一切。他疯狂地要逃离这种痛苦,他不愿意听见任何那里的声响,不愿意见到任何那里的红光景象,更加不愿意接触任何那里的欢喜气氛。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逃离自己所有的一切感知。
深深的峡山,在漆黑的夜幕中,显得是那么地苍茫幽远,就连那云缝间本来还有的几颗微星,也已隐没不见。黑暗的巨口无情地吞噬着这一个新鲜的裂物,那从来只能隐藏在暗夜中的妖灵魔怪,正肆无忌惮瓜分着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猎物的身体、希望和一切灵魂。
昭元只知道疯狂地向前,无论是山峰还是飞涧,无论是艰难还是险阻,都丝毫不能阻挡于他。他只觉得后面似有一种可怕的魔灵在追逐着自己,将要将自己的灵魂撕裂成一块块的腐肉碎片。可是前方是什么?是更黑的黑暗,还是更凶恶的魔灵在等待,在召唤?
身体的热血已经令他全身沸腾,将他所有的心灵重负都融得点滴不剩,使他的身体从未有过的轻灵。他拼命地向前跑着,向高处奔着,越过一座又一座山峰,因为那尘世间的痛苦令他疯狂,令他窒息,令他死亡。
雨,终于极细极细地下了下来。它们是那么的轻柔,那么地和缓,也是那么的暧昧,可昭元却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但他也根本就不愿意去感觉,因为他只要微一回神,那曾经的极轻极微的更声,就会如雷霆万钧一般压顶,压得他甚至都无力奔逃。
所有的这一切美好都是属于别人的,是自己信誓旦旦要将这些推给别人的,那么今天在该自己来兑现的时候,又为什么要如此恐惧,如此逃避?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嘲笑着他,无情地揭露着他内心的怯懦、虚伪和丑恶。可是他根本就没有感觉到,因为他的内心中已经被那爆炸般的痛苦撑爆了,撑得再也接受不了任何外面的责备。他只知道,自己要到一个最为幽深、最为死寂的地方,去静静地听这颗心慢慢破碎的声音。
昭元不知道自己已经跌倒了多少次,也不知哪里才是那倾听心灵破碎的尽头。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一具活着的躯体。冥冥中的宿命,似乎在用一个永远也无法令他达到的地方,来引诱他走向更深的黑暗。他对前方的路就象是无比的确信,确信到他每探一步都是路。可前方的路却又是那样的模糊和凄迷,凄迷到他每行一步都是错。
他眼中的血液,似乎已经不再流动了。那血液正在一丝丝地凝固,其中的鲜活成分正在迅速地死亡,以致他眼中已经不再是红丝,而是一条条可怕的黑丝。他眼前一片黑暗,心头也是一片黑暗:可是自己为什么偏偏还能知道这是黑暗?
那极细极细的雨丝带着若有若无的云气,令他呼吸更加窒闷,也似乎在提醒他,再往前面将会是永远的不归之路。可是他却丝毫也不管这些,因为后面的心魔正在更加疯狂地舞动着它的魔爪。还有什么能比心魔更可怕的?除了可怕的黑暗,还有谁能帮自己对抗心魔?
也不知道奔了多久,昭元终于渐渐地奔不动了。前面是不是一片纯黑的黑暗?前面是不是他梦寐以求,要向心魔彻底投降的地方?他不知道,因为前面那淡淡而又苍茫的云气和雾气,已经笼罩了一切,不但笼罩了前面的路,也笼罩了后面的路。乳白色的云雾贴着他的脸,拥着他的身躯,给他以温柔,给他以抚慰。可是他却更加恐惧,更加憎恨,也更加想要逃避,因为他深深地恐惧一切跟“云”有关的东西。然而逃避这一切的路,却又能在哪里?
昭元神智已经完全混乱,只是慢慢地向前行着。是什么在指引他?他不知道,也不关心。即使是心魔在指引,那又能怎么样?即使是心魔,那也是自己的心魔,自己不还是终于没有向她投降么?自己不还是终于维护了男子汉的自尊么?
淡淡的云气中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吸引着迷失中的昭元向前行去。他不再抗拒,事实上也完全无法抗拒,因为他已经完全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既然要投降,那么什么地方不能投降?还非要找什么最为黑暗的地方来当借口?只要自己投降了,那个地方就是真正最黑暗的地方。这从来就是最显然的道理,自己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呢?
他痴痴地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面已经没有路了,因为他已经置身于一处斜伸出来的山岩成就的台上。放眼望去,前面一片苍茫,夜色和云气已经遮挡了岩前的一切。自己不是要找最远离尘世的地方么?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自己的身下,自己还有什么理由?
终于没有任何路了,终于没有任何可以延迟的借口了。这个美丽无比的地方,也许就是自己苦苦寻觅的那最为黑暗、最为死寂的地方。
他痴痴地望着前面,似乎心灵的历程也已经到达了终点。他静静地等待着心灵破碎的声音,可是却什么也听不见,因为该碎的早已经破碎干净了。
昭元的眼泪终于哗哗地流了下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快,越来越是汹涌澎湃。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已经坐倒在地,疯狂地哭了起来,没有任何顾忌,没有任何掩饰,也没有任何保留。在这远离尘世的地方,不会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听见,对不对?
仿佛之中,似乎有一样秀美绝伦的东西,总是在轻轻地随着他的泪水抖颤着,甚至就象是在随着他的泪意和哭声翩翩起舞。昭元愤怒地要拨开它,可是一碰到它的身体,他的手就根本就使不出力。
昭元忽然吃惊地发现,在这傲然突起的悬崖上,竟然还能生长起这样一煮美丽的花草。它似乎是花,可是花根本比不上她的娇美;它似乎是草,可是草根本比不上它的清高。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是那样的高傲;可是它在自己泪水亲呢下,却又轻轻地低头,又是那样的娇羞。它就象是一颗根本不可能生长于尘世的仙株,连青洌的山泉都不敢来亵渎它。浇灌它,呵护它的,只能是凝结于天的仙露之意,和那凝结于心的泪水。微微云气是它的面纱,高高的山崖是她的神卫,一切明白无误地暗示着,它那神秘的美丽,天生就不该在人类面前出现。
昭元痴痴地望着它,似乎在它那无比的美丽之下,发现了自己那曾经消散得无影无踪的灵魂。是的,一定是自己那所有失去的一切,最终都归于了它,一定就是它在冥冥中召唤着自己和自己的灵魂。它为什么要召唤自己?自己又为什么会被它召唤?昭元痴痴地想着,痴痴地问着,可是这些问题却是既无力又可笑,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切的答案。
昭元想要伸手去抚摸它,可却又感受到它无比的芳华,竟然都舍不得伸出手去。他心头忽然升起来一个美丽的传说:它是不是就是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秘瑶草?
昭元的思绪慢慢升起,升向那遥远的神秘。上古传说中,西王母是一切美丽的起源,她的女儿们都是人鬼神各界的美神。尤其是她最小的第二十三个女儿,是宇宙间所有美丽的综合,是当之无愧的美神中的美神,但同时又是最为幽怨的一个女儿,因为根本没有人敢爱她。天地鬼神无法承受她的美丽,使得她根本不能出现在生灵面前,能亲近她的,只有云华和雨意。于是她被母亲封为巫山之神,命令天地各界最美的云华雨意来呵护她,陪伴她。
可是她还是孤独,还是寂寞。她思念爱郎的眼泪滴在雪莲之上,化成了传说中的瑶草,也成为她唯一能被自卑的世界接受下来的美好。她成了传说中的爱神和美神,相传无论是谁,只要能够有缘看到瑶草,许下相爱之愿,那么不论前面多么艰难险阻,爱情都将成真。
那神秘的瑶草随着昭元的思绪轻轻而舞,似乎在提醒他向自己许下相爱之意。昭元的心彻底迷醉了,那瑶草似乎重新凝聚了他的灵魂,温柔地去掉了痛苦,更温柔地揉入了希望。它真的是传说中的瑶草吗?许愿真的有用么?真的有传说中的爱灵吗?
昭元忽觉自己实是说不出的愚蠢,因为这种怀疑本身就是对它的无上亵渎。那瑶草轻轻地舞着,似乎是在责备他,也似乎是在鼓励他。昭元颤抖着想要合起双手贴心,可是却又无比的恐惧,因为他终于还是想起来了一个他无法回避的事实,那就是她的名字叫瑶姬。
昭元只觉那似乎早已平息下去了的热血又是一阵涌起,眼前顿时又是一片黑暗。瑶姑娘不就是宫云兮的影子么?这明明就是自己心底借把它想象成瑶姑娘的办法,来偷偷想象宫云兮的。既然它能让自己想到邪恶的宫云兮,那么它还是瑶草吗?瑶草是它吗?无限美好的瑶草,又怎么可能是它?
昭元忽然觉得它才是万恶之源,因为它根本就是和自己心头的心魔同流合污,要将自己,乃至千千万万的人,带入那本已拼命摆脱了的不归之路。那象征着无限美好、无限祥和的瑶草,怎么可能是它?
昭元的脸色忽然变得无比苍白,心头一个疯狂的念头已如野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铲除它!铲除它!铲除这万恶之源,为人间拔除这最后的魔根!
那瑶草依然在轻轻地舞着,似乎全然不知道,也根本不在乎他心头的凶恶意念。昭元忽然一手猛地横扫过去,可是才一碰到那瑶草轻轻摇曳着的曼妙身影,他整只手臂,乃至整个身躯,都完完全全地失去了气力。他只觉那刚刚还如烈火猛烧的义正词严,忽然间变得极其愚蠢极其可笑,简直就跟他在梦中想要威胁瑶姑娘的时候一模一样。瑶姑娘不就是西王母的女儿么?那么这棵神秘的仙草,又怎么可能不是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瑶草?
昭元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在了梦中。他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腿,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可是他依然明白无误地知道自己不是在梦中,因为他知道在这样的美好面前,现实也只能是梦幻。
他不知道自己掐腿的气力是不是够,因为他生怕伤害了这瑶草的任何一丝一毫。他那凶神恶煞般的动作,更早已成了无限温柔的轻怜密爱,轻柔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惭愧和羞涩。
不知道在何时,他竟然已是再次以手贴心了。自己要是许愿的话,它会怎样?她……会怎样?昭元的嘴唇一阵阵颤抖着,心头的热流再次沸腾,似乎要将他的身体连同理智整个燃烧掉,令他所有的一切怀疑和抵抗全部消失。
昭元痴痴地望着它,宫云兮的影子终于又微微地现了起来,可是却似乎不是以前的那白衣胜雪,而是全身羞涩红妆——不,连红妆也看不见,因为眼前多了一层轻轻抖动着的纱帐。昭元忽然猛地狠命捶打着头,嘶声裂肺地怒吼:“瑶姑娘不是她,瑶姑娘更不是她的影子!我喜欢的明明是瑶姑娘,我为什么要记挂着她?我喜欢的是瑶姑娘,我为什么还要记挂着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万王之王 第九十二回 心路凄迷唯血泪(六)
他颓然仰天倒在地上,热泪疯狂地滚落,疯狂地倾泻着他的脆弱。他狠狠地砸着眼睛,狠狠地砸着脑袋,狠狠地砸着心灵,似乎要将那些泪珠都一颗颗砸成粉碎,让它们永远都不能出现在世上。可是,他却似乎更想将那些还深藏在身体和心灵中的眼泪都赶出来,让自己灵肉中的思念永远随着它们彻底流光,以让自己留给世间一个永远坚强、永远骄傲的楚王。
终于,他的眼泪似乎流干了。可他心头却更加痛苦,更加恐惧。心头的溪涧干涸了,可是露出来的河床中的每一块心石上,却还是明白无误地写着她的名字。它们没有被冲走,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眼泪不够多?是不是眼泪本来就不足以洗刷灵肉间的思念?
昭元发狂般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头,每一下都尽了他心头最大的力量,期盼自己能够逃避这撕心裂肺的痛苦。可是那花船洞房中的欹旎,却永远令他的全身,都处于阵阵抽搐痉挛之中,令他永远也无法昏迷。他的心头之血在疯狂的挤压之下一点点渗了出来,跟那洞房花烛的红光和宫云兮的红妆一样,是那样的鲜红,那样的美丽,那样的令自己无可逃避。
昭元忽然一口狠狠咬在自己手腕上,那心头之血似乎找到了突破之口,立刻便涌了出来,将地面染成片片血红。他望着那鲜血的颜色,体验着鲜血流出的感觉,心头竟然充满了疯狂的快意。他疯狂地笑着,疯狂地挥舞着手臂,似乎要将这些血液都拼命甩出来,不留一分一毫,更永永远远不再让它驻留于自己身体的任何一处。泪水冲不走灵肉中的思念,那么热血呢?热血能不能冲走她那植入自己灵魂、无处不在的魔咒?
他似乎感觉到了哗哗流着的鲜血中宫云兮的惊慌和呼喊,看见她那盖首红巾被鲜血的洪流冲得一丝不见,只扔下一脸谔然和惊恐的宋文昌。那鲜血的洪流越来越大,宫云兮已经渐渐要被它淹没了。她为什么在挣扎?她为什么在流泪?她为什么在血流中转过来面向自己?她为什么不再那样轻蔑地用眼角扫视自己?她是在苦苦地向自己乞求吗?
昭元的心头升起了疯狂的快意,那些鲜血的洪流也更加汹涌,更加澎湃。鲜血似乎正在禀承主人的疯狂,正在极力地窒息着她,也窒息着主人自己。宫云兮那艳红的礼服被鲜血全然冲刷着,沾污着,一件一件,每一件上面都已经是自己鲜血的恐怖颜色。她不是永远都不会被沾染的么?她不是从来都不会被痛苦包围的么?她不是永远都不会输的么?
宫云兮的身影半沉半浮,似乎马上就要被鲜血的洪流吞没,可是昭元自己的眼神,却已经模糊起来了。他极力想要看清楚这个令自己受尽无边苦楚的恶魔,看她被自己的热血吞没,不错过这最为快意的一幕。可是眼前的一切,却终于还是莫名其妙的越来越缥缈起来。
昭元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更大的恐惧,也升起无比的怨恨和悲凉:为什么世界对自己如此吝啬和不公平?对于苦苦承受着痛苦的自己,世界竟然连让自己看到最后一眼的快乐都不肯赐予,还要替这个万恶之源遮掩?难道世界本身真的是恶?
他绝望了,他愤怒了。他忽然不再拼命要去看清楚那一幕,转而用残存的全部心力来催促着那鲜血的洪流。不错,世界是邪恶的,可是自己的鲜血将能够洗刷它。自己不是曾经说过自己应该承受痛苦么?那么只要能够冲走她,淹没她,自己看不看得见,又有什么分别?
然而那越来越模糊的景象,却还是更加令他吃惊和绝望,因为宫云兮已经渐渐地不再挣扎了,也已经越来越不需要挣扎了。鲜血的洪流已经慢慢变成了小溪,慢慢地退了下去;渐渐的,已经只能没到她的玉足。她的笑容再次明亮起来,她的礼服再次高洁起来,她的仪态更加美丽起来,她的眼神也再次轻蔑起来。她向着自己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就轻轻走向了那已经不再为鲜血所阻的夫君。她的玉足姗姗地从自己的鲜血上踩过,偶尔还带起点点无力溅起的小小血珠,似乎在嘲笑着这一切的愚蠢、无力和卑微。
昭元痴痴地望着,痴痴地看着,整个灵魂都已经完全垮塌了下来。他明明白白地看见,看见她顺着血路,重新又在走入自己的身体,重新要占据自己心头的一切,可是却丝毫也无能为力。难道这就是命运么?这就是自己的宿命么?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他不服输,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去输,更没有本钱去输。他狠狠地看着她走近那个门槛,忽然死命地又咬了那伤口一口。宫云兮的足下忽然现出一个可怕的深渊,她轻柔的漫步立刻被无底的深渊吞噬,那突然迸起的鲜血冲到了她的脸上,将她灿烂的笑意惊成了无比的惊恐和乞求。昭元疯狂地笑了起来,拼命地挤压着伤口,要用自己全部的鲜血来彻底淹没她,永远玷污她,让她永远也只能带给世人以丑恶和污秽。
宫云兮的影子挣扎着,乞求着,可昭元却象是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只是疯狂而又野蛮地朝那个深渊中倾灌着最后的热血。忽然,他心头另外一个声音却变得震耳欲聋起来:你不是觉得自己能够在流干热血以前,就能冲战胜她才敢如此的么?可是现在,你已经动用了最后的血蕴了!你已不是要战胜她,而是根本上就已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根本就是在选择自杀。你死了之后,楚国怎么办?即使你这样能跟她同归于尽,那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昭元却完全不理会这个声音,因为他坚定地认为这同样是另外一个借口,是一个想将宫云兮藏得更深的借口。是的,自己死了可怎么办?可是即使自己这样活着,又能做什么?自己活着又抵什么用?
昭元忽然看穿了自己的一切,那就是自己根本上就不是被自己控制着,就连那企图吞没她的热血,也一样是经由她的最终指使。既然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戏,那么结果却又怎么可能真实?不错,她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一幕戏,等着看自己不得不充任丑角的狼狈、卑微和无奈。可是她终于还是忘记了另外一点,那就是自己毕竟还有不参加此戏的自由。
昭元的神智已经完全糊涂,以至于所有的一切,甚至连那生死相承、从不逃避的责任感,也已经开始变得虚幻起来。他本能地坚持认为自己只是在走向昏迷,而不是走向死亡,可是他却已经没有能力来分辨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此。他的手、脚、身体和思维都变得无力起来,眼前已经不再能看见一个个的红色物象,只有一片片的大红在飞舞、在跃动。
昭元知道自己可能无法坚持到宫云兮被吞噬了,可是他却已经先看到了自己被吞噬的景象。他的脑海一片空白,眼前竟然也已渐渐由红转白,白得那样的空虚,那样的虚无缥缈,似乎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
他发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轻浮,也越来越虚幻。而他自己的心境,竟然也越来越平和,越来越超然,越来越不在意任何之事。自己是不是还有把握从“昏迷”中醒来?宫云兮是不是已经被吞没?楚国是不是会大乱?这一切的问题、一切的痛苦,似乎都已经变得非常非常的可笑,因为他已经快要感觉不到欢乐和痛苦了。
昭元的眼睛已经悄悄地闭上,可却似乎看见了更多的景象,甚至都看见了自己的灵魂正在脱体而出,回到其本来来自的地方。这一次,妈妈会在那里重新拥抱自己么?她会不会再次拒绝保护自己?不,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因为七彩祥光中,妈妈已经向自己伸出了双手,她一定会给予自己二十年的迷失和痛苦所换来的真正拥抱。
昭元似乎都听到了某种若有若无的仙乐,似乎是在预示着脱离这个邪恶尘世、回归本来的无限美好。他发觉自己的身体真的慢慢起来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带着自己,托着自己,令自己从此永远地、也真正地超脱于虚空之中。
昭元模模糊糊地想要睁开眼睛,想看一看自己那刚刚离开了的无魂身躯,可是眼前似有一片云气涌来,令他什么也看不见。茫茫云雾中,他仿佛看见了那瑶草的轻舞,看见了那被自己抛弃于阳台的躯壳,看见了那只能存在于梦中的一切神秘,似乎一切都能被他看见,可却又一切都看不清晰。他并不奢望自己能看清什么,因为他知道这一切本来就是神秘。
他只觉自己在茫茫云海中飞升,可是灵魂之路,却似乎还是无比的漫长和凄迷。他的身体轻轻被云气轻拥着,是那样的舒服,那样的轻柔,就象是有什么仙灵在轻轻地抚慰自己。可是他却不愿意去享受这样的拥爱,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获得感知的能力,就会重新感受回那些可怕的痛苦。
他的脑海中,终于响起了一个若隐若现、还似曾熟悉的声音:“……茫茫冥路苍茫凄迷,勇士英魂幽然远离……”他苦苦地笑着,因为他知道,这就是自己在为勇士而建的招魂台上,亲自念出祭文的声音。为什么自己能够听见这些?那一定是因为自己已经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可他们是英勇战死的勇士,自己不过是为一女子而死的小人,又怎么配听到这样的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