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的音乐和入党谈话,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却是我清华岁月里的一段和谐的乐章,所以我一直记得这一段往事。
六六年一月,我在清华加入过共产党,介绍人是罗征启和印甫盛。当时罗征启是清华党委宣传部付部长,蒋南翔校长的主要笔杆,分管校刊《新清华》和文艺社团。印甫盛是自七的学生,政治辅导员,文艺社团的支部书记。他们都是所谓“清华牌干部”,即清华从本校学生中自己培养出来的干部。罗征启1957年毕业自清华大学建筑系,学生时代是文艺社团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也当过政治辅导员。
我的这两位入党介绍人和胡锦涛相比,虽说都是清华园里的出类拔萃之辈,但论视野和知识面的开阔,胡不如罗征启;论魄力和敢于承担,胡不如印甫盛;但要论“听话”的程度,他们俩就都不如胡锦涛了。同他们初次见面的印象,老罗是英气逼人;老印是霸气凌人;胡则是和气煦人。
老印来自江苏如皋的一个贫农家庭,有一个叔叔是烈士。他在高中时就入了党,后来娶了刘宁一的女儿刘菊芬,可算是响当当的“根正苗红”。老印极聪明,也极有能力。按说,他在共产党体系里应该有极好的前途。但他的仕途并不很顺,究其原因,就是他并不是很“听话”。我到文艺社团当集中队员不久,就领教了他内心深处的桀骜不驯。那是六五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在文艺社团的老资料里看到一则五八年的旧闻:去上海巡回演出。我唉了一声:“什么时候我们还再去上海啊?”他回了一句,可说是石破天惊:“不可能了。那个年代,都在发高烧。”
把五八年的大跃进年代说成是“发高烧”,我清楚这是什么性质的言论。对此我也有一些模糊的认同,但不敢说。而老印讲得如此清楚明白,其胆识不由得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这辈子交的朋友不多,但交上了,就是终身之交、生死之交。和老罗,可说一生都亦师亦友;和老印,则一辈子是亲如手足的兄弟。
我大概算不上那种“积极分子”,因为到要发展我为党员的前一天,我都在状况外。六六年初的那个寒假,我已买了火车票要回上海。临回家前一天,李桂,文艺社团党支部的组织委员,才来同我商量:“阿南,能不能晚几天回去?”我不解,问:“为什么?”她说:“要讨论你的入党问题。”我有点不识相:“不行,我车票都买了。”她问什么时候,我说是明天下午四点左右的春运加班车。结果支部大会就在第二天上午召开,我带着行李到会场,会后就直奔火车站。到会上,才知道我的介绍人是罗征启和印甫盛。反正那时候一切都由党安排,听话就是了。那天,被讨论的还有舞台美术组的曲从钰,就是那个黑而胖的“曲曼丽”。
回校后,老印告诉我总支已批准了我的入党,按规定介绍人要同新党员谈一次话,由老罗来谈。约好了去老罗在荷花池的宿舍。行前,我心里有点好奇,不知道他要跟我讲什么样的共产主义大道理;还有点忐忑,因为当时我和老罗并不是很熟。走进荷花池教工宿舍,首先是惊讶过道的乱。那时候的宿舍,连厨房都没有,走廊里堆满了做饭的炉子和杂物。进了门,他招呼我坐下。我那坐姿,大概相当于李登辉初见蒋经国的水平。他看到我紧张得憋红了的脸,笑了一下,给了我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提议:“万润南,想不想听莫扎特?”
我哑然。他放了一张唱片,当作乐队的伴奏,然后拉起了小提琴。我对音乐完全是外行,但我会用心去感受。罗征启的音乐素养和娴熟的技巧绝对一流。那一天,他没有告诉我什么是共产主义,但却给我启蒙了莫扎特:在庄严的前奏之后,很快就进入优美的轻快;然后是优雅的空灵,一腔柔情的倾诉;从层层叠叠的齐奏,到活泼跳跃的回旋;从深情悠扬的柔板,到激情紧凑的快板……
我完全放松了,倾听着从小提琴琴弦上流淌出来的莫扎特,开始打量眼前这个不同凡响的党官。罗征启的侧影像拜伦,帅得有点洋气。后来读到章怡和从上海资本家大小姐那里批发来的审美标准,才懂得那是真漂亮。双目清澈而明亮,老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我总觉得他像一个人,像老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那个安德列王爵。
文革一开场,罗征启自然是被打倒的黑帮,印甫盛则是黑帮爪牙,我就当了小爬虫。我也有幸被人贴过一张大字报:“死保你的入党介绍人罗征启绝没有好下场!”宣传部的小张藉批斗老罗的机会给他通风报信:“你毒害青年,到现在万润南都在死保你!”
写过“屁声像山炮那么响”的边国政,也很自然地成为造反派。我们还住在同一个宿舍,也能友好相处。有一天,他向我展示从老罗那里抄家抄来的几本印刷得及其精美的画册:西方各流派的名画、世界著名建筑的摄影。他一边翻阅,一边嘴里啧啧称赞:“你看罗征启的丑恶灵魂!”我心里很不平。过了几天,趁他不在宿舍的时候,我把这几本画册用纸包上,模黑给罗征启送去。老罗听了我的说明,沉思了片刻,说了一段让我一辈子刻骨铭心的话:“你把它们拿回去,就当我把这几本画册送给他了。只要他还懂得欣赏这些东西,他就坏不到哪里去。”
我把这几本画册放到了原处。老边的奶酪让我动了一下,还没有让他发觉。他得了画册,我得了教诲,也算是各得其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