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文/陈湃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回国前与父母合影于柬埔寨
人们常称自己的母亲是“伟大的母亲”,而我的母亲只是个目不识丁的极其平凡的中国农村妇女,不敢称“伟大”。但是,如果用“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个古代大丈夫的标准来衡量,我的母亲可算是个女中大丈夫。
一、 富贵不能淫
我的母亲姓谢名娣,一九零一年出生于广东省东莞县望牛墩乡西富坊的一个贫农家庭,除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外,还经常食不裹腹。有一次米缸已见底,母亲唯有去河里捉些蚬来煲蚬粥充饥,每人只得一小碗。她的妹妹可能年少无知或过分的饥饿,竟然将她的那小碗也抡着吃光。母亲看到这凄凉的情景,只好暗自下泪,无语问苍天。
我的祖父母也是广东省东莞县望牛墩乡洲湾村的贫农,只因无法为生而出洋,在高棉生了我的父亲等四男一女。他们尽管客居异域,可是时刻怀念故乡。可能怕儿孙日后忘宗忘祖吧,祖母非要物色正宗的“唐山”媳妇不可。
刚好这时,我的祖母带了我的父亲回国寻找媳妇。因为我的祖母是姓谢的,当然以姓谢的为优先录取条件。于是父亲与母亲的婚事一拍即合。不到一个月,我的祖母就喜气洋洋地带了个正宗“唐山”媳妇回南洋,炫耀于人。只是苦了我的母亲,为了谋求生路,洒泪告别乡土、家人,远嫁南洋,那年她才十六岁!
我的双亲虽然是盲婚哑嫁,可却恩爱异常,相敬如宾,几十年来从未争吵过。他们同心协力,为创立美满家庭,为抚育下一代,而付出毕生精力。
母亲出洋后,在柬埔寨柴桢省北燕乡一个小村庄落户。每天清早,我的双亲,就挑着一些油、盐、酱、醋等日用品,到四周的柬人家中,换取谷米或鸡鸭,俗名叫“入粟”,到日西斜时才回家。而这些日用品,要步行三十多公里,从柴桢市或禾密市买回来。在交通工具不发达的那个年代,一切用品都是靠一根扁担,一双肩膀挑回来的,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
“家和万事兴”。双亲经过二十多年锲而不舍地奋斗,家境逐渐富裕起来,六畜满园谷满仓。如果把这些实物折换成金钱,足足可以在柴桢市或禾密市买下六间店铺。
尽管家庭富裕,但双亲仍然保持艰苦朴素的本色,每天照样辛勤劳动不止。
母亲一生不吃牛肉,不喝牛奶,不是不惯于牛肉牛奶的腥味,而是认为牛是农家之宝,牛辛劳一生,对人类贡献大,不忍心吃它的肉。母亲仁慈之心,由此可见一斑矣!
柬埔寨的农民生活亦十分贫苦,每年青黄不接时,经常断粮。于是人们就乘机放高利贷,在柬人一割下新谷时,马上去收数。也许是母亲的身世使然,她十分同情柬农的遭遇,极力反对乘人之危的做法,遇有柬人借谷充饥的,她总是有求必应地无条件借给。可能是母亲施行仁策吧,我家每年借出的谷米,是不用去催收的,一到新谷收割毕,借谷米者就会以第一时间,高高兴兴地挑谷米来归还,有些还带了一些果品,蛋类等礼物来赠送,以表谢意。
有些朋友看见别人开赌场,开鸦片烟馆生意兴隆,利润丰厚,就极力主张我家亦经营此业。虽然在那个年代,鸦片烟已像目前烟草那样普遍,并无贩毒罪名,但是母亲极力反对,她的理由是“富贵不能淫”,绝不能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而父亲是个诗礼传家的孔子信徒,当然也不表赞同。母亲的反对是明智的,那些开赌场、设鸦片馆的人,后来遭人砍杀,几致身亡。
“求财谋大地”,双亲最后决定将谷物出售,到城市去买店铺做正当的生意。于是委托我的伯父将一船船的米谷运到越南西贡出售,结果连麻袋都没有拿回来,钱全部给伯父花光了。从此,我的家庭过着苦难的生活。
二、贫贱不能移
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不久,父亲得了严重目疾,在无医无药的情况下,双目几乎失明,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些物体。从此,生活的重担,几乎全部落在母亲的肩上。
母亲没有被这重担压倒,她仍然若无其事地默默苦干,一切从头做起。“贫贱不能移”是她的座右铭;“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是她教育儿女前进的动力。
父亲目疾痊愈后,因不便外出,就改变工作方式,母主外,父主内。父亲除了把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外,还借着他那一丝的目力,日夜刻苦学习,圣贤经传,百家诸子,无所不读。由于他长年累月的博览群书,使他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土“文学博士”。
在父亲勤学的带动下,全家掀起一个学习的热潮。在我家六男五女的十一个兄弟姐妹中,个个都有文学根基,特别是我的四个大姐,她们没有进过一天学堂,有的还能吟诗作对呢,而读书最多的我却最蠢,论古文基础,都比不上她们。
母亲虽然没有时间坐下来学习,然而,她有一个像列宁那样凸出的大脑袋,记忆力甚强,几乎是过耳不忘。父亲讲过的故事,她都能像录音机那样录进她的脑袋,然后再十分精彩地讲出来。
母亲最喜欢讲《三国演义》。她最崇拜的是关羽,最憎恨的是曹操,她认为这两人是忠与奸的分水岭。因而当曹操自诩天下无敌,给张松当众揭其短的“濮阳攻吕布之时,宛城战张繍之日,赤壁遇周郎,华容逢关羽,割须弃袍于潼关,夺船避箭于渭水,此皆无敌于天下也”的挖苦词句,她都能一字不漏地背出来。
有一次,母亲还开玩笑地问大家,诸葛亮与周瑜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大家无法回答。她说周瑜临死前不是高叫:“既生瑜,何生亮”吗?周瑜的父亲叫周既,孔明的爸爸叫诸葛何。虽然这不是事实,但大家都赞扬母亲能活学活用。
除三国外,母亲还喜欢讲岳飞精忠报国,苏武牧羊,马援裹尸,文天祥忠贞不屈等故事,她还为我起了一个“字”叫陈天祥。她除憎恨曹操外,还恨秦桧和口蜜腹剑的李林甫。
这些历史人物对她的影响颇大,促成她有强烈爱憎分明的思想,并把这些思想潜移默化地传给她的儿女们。
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别人吃东西,结果给母亲训了一顿。她说:“自己有就吃,没有就算,绝对不要去羡慕别人!”自此以后,凡是别人在吃东西,我的双目总是避开。不谋不贪的思想,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牢固地扎下根来。
我小时聪敏,逢考必甲,只是无钱像别家孩子那样到金边或西贡读中学。心想,没有钱而能读中学、大学的,唯一的途径是回国升学。于是便向各兄姐筹集旅费,想不到在这个问题上,竟发生一场大辩论。
绝大多数的亲人都不同意我回国,主张把我这笔庞大的旅费作结婚之用。他们的理由是:我是家庭中最小的,母亲最疼爱的儿子,所谓“拉仔拉心肝”,应留在家中侍候双亲,回国等于生离死别!这个理由太充分了,母亲确是最爱我的,不管白天如何劳累,傍晚一回家就抱着我,常讲故事给我听,可见母亲爱我的程度。可是在回国与结婚的辩论上,母亲却力排众议,坚决主张我回国升学。她的理由是“贫贱不能移”,“男儿应该志在四方”。她还喜气洋洋地为我准备回国物品,并幽默地说:“当年我从唐山嫁出洋,现在我将子嫁回唐山。”
后来有人告诉我,自我回国后,母亲经常一个人痴痴地向北远望,以致引起偏头痛症。在她病危时,还经常提起我的名字,去世后数小时,突然复活寻找我,直到第二天,才真正与世长辞,可见母亲是死不瞑目的。
母亲啊!原来你那轻松的决定,却掩饰着你内心极度的痛苦。
高中毕业前夕,为了响应上海市政府建设边防战士疆的号召,我决定放弃高考,要到新疆石河子生产建设兵团去锻炼自己。海外亲人都极力反对,他们希望我能考大学。他们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家几代都没有人上过大学,他们把这个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以光宗耀祖。在这个关键时刻,我接到母亲托人写来的信,她说:“新疆乃不毛之地,且山长水远,日后相会恐更无期。然男儿志在四方,要听国家安排,无为儿女私情之虑。”母亲的支持,更增强我的决心,只是上海“控江中学”领导要我参加高考后再去,结果去不成新疆,却要到福建前线的泉州“华侨大学”去。
可是在另一件事上,他却反对儿子升学做官。
我有一位兄长,聪明慧敏,柬法文出类拔萃,乡长看出此儿非池中物,就向我双亲提议收他为义子,保送他到金边去继续读法文,去法国留学以图做官发财。可是要进柬埔寨法文中学,非要入柬籍不可。就在入籍问题上,母亲不同意。她说:“我们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决不入柬籍;中国人而去当殖民地的官,统治当地柬人,并不光彩,况且宦途险恶,吉凶莫测。”结果,她宛然谢绝了乡长的好意,将儿子转去读中文。后来,那些比我兄长成绩差得多的同学,有的当了尉官、校官、有些还当了部长,而我的兄长只是个商人。于是有人为我兄长可惜,说母亲当时作了错误的决定。母亲说,我的决定不会错的,等着瞧吧!后来柬政局变化,由西哈努克到朗诺,由朗诺到波尔布特,与我兄长同学的那些文武官员,先后全部遭杀身之祸,唯独我和兄长安然无恙。实践证明母亲有先见之明,她的决定是十分正确的。
我的一位兄长,在一家酒商工作,老板很欣赏他的才华,欲将她的侄女许配给他,只是女家是财主,而男家是穷鬼,门不当,户不对。还有人说陈家是不会发达的。母亲听了这句话很生气。女方家长可能是看不起陈家,故意开出一个数额极高的礼金,其用意是使男家知难而退。按照当时当地的惯例,礼金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一般在五折左右,即可成交。母亲为了争“贫贱不可移”,“人穷志不穷”这口气,竟然二话不说,立刻下定金,使女方瞠目结舌,非嫁不可。母亲为了娶这个高价的媳妇,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几乎倾家荡产。但母亲毫无怨言,只是不停地默默苦干。
事实证明,陈家不是不发达,而是丁财两旺。当儿女们事业有成,“住洋楼,养番狗”,请这位苦难的母亲同享荣华富贵时,母亲却婉谢。她说:“不痴不聋,不作阿姑阿翁”,仍然和父亲一起住茅屋,挑水做饭,饲养家禽,种植菜蔬,过其艰苦平淡的生活。至于“得亲顺亲,方可为人为子。”这条儿媳对长辈的准则,她从未考虑进去,因而赢得儿媳们的尊重与敬仰。
三、 威武不能屈
柬埔寨原是个和平的绿洲。但是,在“四海翻腾云水怒”的年代,柬国亦发生涟漪,越盟运动逐渐波及,使居民惶惶不可终日。有一年清明前夕,各位叔伯兄弟都聚集在我家,准备明天的祭祖事宜。那晚深夜,有几个自称印度支那共产党的“越盟”光顾我家,要我父亲出门去见他们。母亲知道来者不善,马上通知各人戒备,以防不测,并坚决不要父亲出外。她用柬语高声说:“我丈夫不在家,有何事尽管同我说。”那些所谓的“越盟”,看见父亲不肯出来,扬言要开枪杀人,放火烧屋。母亲一气之下,竟然不顾个人安危,打开闸门冲出屋外与他们舌战,当时我的小妹还在母亲背上的襁褓里熟睡呢!其时父亲带着我伏在篱笆的暗处,手里拿着钢刀,严阵以待。在月色朦胧下,只见几条彪形的黑影包围着我母亲。在夜深人静的空地上,他们的对话我听得十分清楚。母亲严肃地责问他们有事为何白天不来,而要晚上闯民居,还想开枪杀人,放火烧屋,这是真正共产党人所作所为的吗?母亲还抛浪头地说,此乡的共产党头头我是认得的,有事你们请他来同我说。这些家伙给母亲骂得老羞成怒,竟高声说,你不叫丈夫出来,我就枪毙你。母亲挺起胸膛高声责骂:“够胆的就开枪吧,你们根本不是共产党而是土匪!我们家中的许多人已做好戒备,是不怕你们的,并且已派人通知共产党负责人,他们半个小时以后就赶到的。”母亲这一骂,竟然能刹住对方的气焰。
就在这时,一个村民突然出现,从中解围,结果要母亲拿出五百柬元,打发这些“越盟”离去。
这个村民就住在我家附近,能言善道,平时经常来我家闲谈、喝茶、吃饭,还以“村长”自居。母亲对他的协助,还感恩戴德呢!可是不久,这个自封的“村长”,却给共产党捉去枪毙了。原来他就是这次企图劫持我父亲勒索巨款的幕后策划人。真是人心隔肚皮,好坏难分啊!
母亲那“威武不能屈”的勇敢行动,在亲朋戚友中,一时传为佳话。
一九六五年春,美国侵犯越北,派飞机日夜轮番轰炸。中国应越方的请求,实行“援越抗美”的国际主义义务,秘密派高射炮部队入越参战,协助防守北方城市。我被抽调到部队随军出征,先后保卫越南谅山省与太原市。这个信息不知如何传到海外,亲朋皆惊恐异常,他们深知美国B52轰炸机的厉害,担心我的安危。可是母亲镇定地说,这是精忠报国的好机会,男儿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此乃光这事。她又一次托人写信给我,鼓励我要像岳飞那样精忠报国,要像马援那样不怕牺牲,要“威武不能屈”。她并期待着听到我凯旋归国的捷报。
母亲的勉励,使我更坚定。在两年多的激烈战斗中,尽管美国空军疯狂滥炸,除原子弹外,什么子母弹、菠萝弹、强烈炸弹、燃烧弹、定时炸弹、磁性炸弹、气浪弹等等,几乎所有的百宝都使出来,但他们“威慑作用”并没有吓倒我和广大的中国指战员们。相反,他们的鬼怪式(F4)、雷公式(F105)飞机,不是被我们打得空中开花就是夹着一条火尾去见阎罗王和上帝。到了那里,也许他们还“朦查查”地苦诉:“上帝啊!为何小越南的炮火突然这样厉害?”我们还把这些炸弹戏称为鸡蛋、鸭蛋、鸟蛋呢!
可是,在一九六八年末,当我胜利地完成战斗任务,随大军凯旋安抵“友谊关”国门时,母亲却没有听到她儿子的捷报,因为她于两月前,在异国他乡与世长辞了!
“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我不能供养母亲,甚至在她弥留人世时也不在场,这是最大的不孝,这是我今生最大的憾事!
然而,一个目不识丁的中国农村妇女,在她的一生中,居然饱含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精神,确是难能可贵的。我为有这样一位女中大丈夫式的母亲而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