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之旅(纪实小说)
--女歌手偷渡记
冬苗
去弄个“加拿大国籍”回来
电视连续剧《躁动》开拍不久 , 即陷入矛盾之中:先是小说原作者要和剧本改编者打官司,接著好几笔赞助款不能到位,最后,男主角又跳了槽。於是,剧组只得停机,借调的演职人员都“暂时”返回原单位待命。
电视剧中扮演女主角的柳天莹,原是当地歌舞团的业务尖子、节目主持人,为拍这个电视剧,才和歌舞团签订了“停职一年”的合同。如今,电视剧没有拍成,灰溜溜地返回原单位,别说面子落不下,闲言碎语不好受,也使领导左右为难,不好安排。本年度几次重要演出,应该由她挑大梁的,现在好不容易让别人顶上去,她回去后再能干甚麽呢!
电视剧《躁动》的导演尚胖子,业务水平不敢恭维,社会活动能力却特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三教九流,都有他的“铁哥们”。他偷偷捅出一个绝密消息:美利坚合众国北边的加拿大 , 地广人稀,移民政策宽松得“叫人不敢相信” ; 只要踏上加拿大的国土,三个月内便可取得“移民”身份,享受优裕的社会福利。近年来,全世界各地“难民”纷纷涌向加拿大,促使该国政府改变国策,即将发布严格的法令,不再无条件地接纳各种“难民”了。
柳天莹后来踏上了枫叶国的领土,亲身验证了导演尚胖子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凿凿有据、千真万确的。
电视剧《躁动》剧组暂时下马,正是一九八八年的九月。据尚胖子透露,加拿大的移民政策一直持续到该年年底,自一九八九年起,便要执行新的法令,为堵截“非法入境者”,将采取严厉的措施。
尚胖子对偷渡的途径亦很熟悉,从广州到香港,借道尼泊尔、印度,再从泰国转道德国法兰克福直飞加拿大,所化时间顶多一星期;到了加拿大还有三个多月时间,恰好赶上“末班车”,取得移民身份。
柳天莹从小有份不安定的性格,看了法国科学幻想作家凡尔纳的《八十天环游世界》,便一直想走出国门,到世界各地去闯荡一番。如今,电视剧《躁动》中途流产,她闲置在家,无所事事,难以排遗心中的失落感。她便想到:何不趁此机会,去一趟加拿大,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个“加拿大国籍”回来 ; 将来要出国旅游,拔腿便走,省得去看那些官老爷的脸色啦!
柳天莹打听清楚,偷渡的费用总共是一万伍千美元。她工作几年,虽则薄有积蓄,但一下子要拿出这麽一笔钜款,还是困难的。於是,她只得找她的男友杨黼昌商量。
杨黼昌是市医院的外科医生,柳天莹开阑尾炎,是他动的手术。他惊叹柳天莹绝妙的身材、洁莹的胴体,便成了这位女歌手狂热的崇拜者。本来他俩准备在这年的十月一日结婚的,都为柳天莹要拍那倒霉的电视剧而耽误了。如今电视剧停拍,最高兴地便是那准新郎杨黼昌了,他才不在乎柳天莹获得甚麽艺术成就(柳天莹名声愈大,他感到愈加抓她不住),只求她早早成为自己的合法妻子;把这只美丽的百灵鸟攥到了手掌心,再也不怕她飞跑了。
杨黼昌乐颠颠地到处找房子、选家具,盘算著要邀请哪些宾客,在哪家酒店大办婚宴;柳天莹却兴冲冲地和他商议,想偷渡加拿大,去拿一张加拿大公民证回来。唉,这对未婚夫妻谈了这些年马拉松恋爱,南辕北辙,似乎从来没有想到一起。
杨黼昌对那任性的女友,唯唯喏喏惯了,不敢正面冲撞,只是提出,先把婚事办了 ; 待结了婚,由她远走高飞。
“啊,阿昌,我只出去三个月,你就信不过我了,今后一辈子,还该怎麽过?”柳天莹最恨在婚姻大事上,提出种种庸俗的交换条件。
“不不不,阿莹,我是说,一万伍千美元毕竟不是一个小数目。”杨黼昌嗓音低哑,吞吞吐吐,又换了一个话题。
“喔,杨大博士是耽心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先要把我的贞操押上,才能放心?”柳天莹看到对方那副窝窝囊囊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心想:其实你只要爽爽快快地帮我凑齐一万伍千美元,无条件地支持我实现自己的梦想,人心都是肉做的,说不定我自己会主动提出,和你结了婚再走呢!
“阿莹,你,你别误会,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杨黼昌心中一急,更不知讲甚麽是好了。
“杨大博士,要是以金钱作为婚姻的交换条件,我不一定会选择你啊!”柳天莹满脸鄙夷,轻轻晃著肩膀,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把视线投向窗外,“我可以登一个广告,甚至公开招标,谁愿意拿出一万伍千美元,或比这笔款子更多的,我从加拿大回来便和他结婚。你说 , 会有人应徵、会有人投标吗?”
“不不,千万别胡闹!”杨黼昌急得脸色灰白,更加慌乱了。他知道柳天莹这个脾气,任何惊世骇俗的事情,都会干出来的。假使柳天莹真要公开徵婚,凭她在社会上的知名度,凭她艳丽的长相、甜美的歌声,还愁找不到腰缠万贯的乘龙快婿吗?!那他杨黼昌这些年的心血都要付诸东流了。
“阿昌,那你可以抢先应聘、抢先投标啊 --抢在我这个‘自我推销’的广告登出来之前。”柳天莹一双黑沉沉的明眸深深地望著对方 , 妩媚中绽放出亮丽,狡黠中蕴含著灵慧。她和这位杨大博士,“拍拖”了几年,还是有些感情的。
“好,阿莹,这一万伍千美元由我包了,”杨黼昌突然之间一拍胸脯,满口答应了下来,“三天后,我送到你手上!”
“啊?阿昌,你哪有这麽多钱呀?”现在轮到柳天莹惊讶了,她原来是打算和杨黼昌一起商量,如何来凑齐这笔钱;想不到杨黼昌一下子变得如此的财大气粗了。
“你就别管啦,到时候决不会少你一分一毫。”杨黼昌把胸脯挺得高高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他有意要摆出慷慨大方的模样,显示一下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
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
列车隆隆,风驰电掣地正向香港进发。
柳天莹依窗而坐,茶几上放著一本摊开的《英语九百句》。她神情落寞 , 眺望著窗外急速逝去的田野和村舍,不想回忆的情景又一幕幕地涌上了心头。
杨黼昌言而有信,果然把一万伍千美金如期交到了柳天莹的手中。这笔钱,他积蓄了多年,本来准备结婚购买新居,添置家具,也想在大喜之日宴请宾客,好好地热闹一番。如今为了笼络美人心,只得一股脑儿奉献出来。
杨黼昌的父母都很宠爱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拣了一个黄道吉日,特意摆了一桌子酒菜,为柳天莹饯行。盛情难却,天莹多饮了几杯,就留宿在杨黼昌小妹的房里。柳天莹和杨黼昌谈了几年恋爱,借宿杨家,和他小妹合铺,亦是平常的事,毫不为怪。
那一夜,杨黼昌的小妹不知为何没有回房 , 柳天莹神志昏昏未加追究。睡到半夜,她发现有个黑影悄悄地摸了进来,还当是杨黼昌的小妹终於回巢了,想要对这俐牙伶齿的小姑取笑几句,却又醉意沉沉,懒得开口。
一股浓重的鼻息喷到了脸上,柳天莹才惊疑起来:“啊,阿昌,是你?!”
“阿莹,我实在憋不住了,”杨黼昌已扑倒在她的身上,两手紧紧箍住了她的肩膀,像头发情的公猪朝她脸上、胸前又啃又咬,“小宝贝,小妖精,你就救我一命吧!”
柳天莹在学生时代就读过很多文学名著,那些描绘男女情爱的篇章,总使她心驰神往、浮想连翩。她无数次地想像,和自己心爱的男人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充满著诗情画意。她也脸红心热地细细描摩出,新婚第一夜该是如何的风光绮丽,漾溢著浪漫气氛 ; 两情相悦,心心相印,她又怎样含羞答答、半推半就地轻卸罗衣,和怜香惜玉的梦中情人实施灵魂的交融、肉体的结合。
柳天莹在脑海里勾勒出成百上千幅图画,而没有一幅是如此情景的。她是被自己的未婚夫粗暴地奸污了。她沉醉未醒,确实是无力反抗,没有温情,没有快感,只觉得这个丑陋的男人在自己的身上肆意蹂躏,贪婪地攫取,满足其兽欲。
冰冷的眼泪缓缓地淌下脸颊,沾湿了枕巾。柳天莹清楚地意识到,她不能反抗,不光是在酒醉之中浑身乏力;而且也在于她拿了这个男人的钱,拿了他整整一万伍仟美元。一万伍仟美元把她出卖了,这个懦弱、窝囊的男人才变得有持无恐、气焰嚣张;一贯心高气傲、无所顾忌的柳天莹只得屈居下风、任其摆布。
这种心理上的弱势,表现在柳天莹遭到强暴后忍辱受屈、不敢声张;而后几天,杨黼昌闯到她的家里,又在她整洁的小床上(以前杨黼昌坐都不敢坐的),和她发生过多次关系。 柳天莹欠了别人的钱,就得偿还,以自己的肉体来还这笔孽债,她把自己卖了一万伍仟美元,卖给只是迷恋她的肉体、从不关心她灵魂的杨大博士。她自己酿成的苦酒,只能和著眼泪吞进自己的肚中。
杨黼昌终於得到了心目中的“女神”,志满意得,容光焕发,如同在人生道路上打了一个辉煌的胜仗。他整天乐呵呵地在柳天莹身旁颠前跑后,为她置办行装,购买礼品。临别时,又兴抖抖地捧了一大篓“小零嘴”来,都是柳天莹平素最爱吃的。
那篓“小零嘴”就放在车厢行李架上,柳天莹看到就反胃,似乎都是以自己屈辱的眼泪所换来。如今 , 她终於摆脱了那个丑恶的男人,踏上了走出国门的旅程,她已经感到付出的代价太沉重、太巨大了!
她值得这麽“孤注一掷”吗?她在国内又不是活不下去,观众的赞赏、领导的关怀、父母的宠爱,回顾那二十多年的生涯,可以说一帆风顺,没有受过任何挫折。她怎麽忍心割断一切,孤身一人去闯荡那茫然无知的新世界呢?
电视连续剧《躁动》写的是一群年轻大学生沉浮“商海”的故事,尚胖子在聘请柳天莹担任女主角时,就说,有些聪明绝顶的女性,总不安於平庸的日常生活,渴望著奇迹出现,就如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都有一个不安宁的灵魂、一颗躁动的心。他看得出柳天莹和《躁动》的女主角心灵是相通的,一定能深入角色,把女主角特定的性格完美地体现出来。
电视连续剧《躁动》没有拍成,柳天莹觉得那女主角不安宁的灵魂却附到了自己的身上。她不甘心在歌舞团里当一名平凡的歌手和普通的报幕员,她还有更为广阔的天地,能做更多更多的事。重要的是,必须突破现状、摆脱束缚,让她充分展露出各方面的才华。
柳天莹知道她不是俄国的安娜·卡列尼娜,不是法国的包法利夫人,也不是《躁动》中的女主角。她只是有种莫名的烦恼 , 经常觉得透不过气,周围的环境太狭隘、太局促;她需要空间,很大很大的空间,无边无际的空间,让她像糜鹿一样奔驰在原野,像云雀一样遨游在天空。她时时感到体内流动的血沸腾发烫,狂野不羁,要冲溢整个世界。她无端有种疯狂的冲动,做出一些怪异的行为,让人们刮目相看 : 什麽是真正的柳天莹? ---- 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偷渡去加拿大,到底怀有什麽目的呢?柳天莹直到今天也不清楚,她只能回答自己:“没有目的,便是最大的目的。”这才是她柳天莹永不改变的禀性。“她是风暴中的帆,她的宁静就在惊涛骇浪之中。”(《俄》莱蒙托夫)这是她的心声。
她记得小时候跟同学去郊外春游,看见一个倒坍的山洞,几个素以“胆大”著称的男同学都畏畏缩缩不敢进去,她却带领两名女生悄悄摸了进去。洞内曲曲折折,幽暗潮湿,渐渐地伸手不见五指,又有一股腐朽霉烂的气息扑鼻而来。两个女同学都吓得哭了起来,跌跌撞撞返身就逃,只有柳天莹独自儿坚持到底。她扶著石壁,淌过很深的积水潭,终於找到了另一个洞口。出了洞,她又迷了路,走得腿也拐了,直到傍晚时分,她才找到同学们的队伍。为这件事,老师严厉地批评了她;她却把洞内探险的经过写进了作文之中。那次作文由老师命题的,叫做《愉快的记忆》。这篇作文写得特别精彩,老师密密加圈后又不得不展览於教室之中。她的大胆,男同学都甘拜下风;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洞内的时候两腿打哆嗦,差点儿迈不开步,只是不愿意往回走。她奇怪的是,情绪愈是紧张,心中愈是有种欢快、陶醉的感觉,称之为《愉快的记忆》绝无虚假。那亦是她柳天莹不同旁人的特异之处。
柳天莹如今又进入一个阴暗的洞穴之中,她能否找到一个明亮的出口?这个洞穴会通向甚麽样的天地呢?
难道不会成为红歌星 ?
到了香港,柳天莹很顺利地找到了第一个联络人鲍里斯,那是个年逾古稀的英籍老人,头发灰白,满脸红光,行动有些迟缓,说话声音却很宏亮。他对柳天莹单身一人寻到他那里,很感惊奇,仔细盘问了一番,又打了几个电话,随后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柳天莹跟前,再以发亮的目光上下端详了一会儿,笑吟吟地说:“我鲍爷在黑道上跑了几十年,从没有遇上你这样单身独行的漂亮小姐呢!一路上……要当心了!”
柳天莹被他看得全身发毛,不安地蠕动一下,低下眼睛战战竞竞地问:
“老先生,我什麽时候能够离开香港呢?”
“哈哈哈,刚来香港怎麽就想离开?年轻人,好好玩玩嘛,到各处去看看,东方第一大都会名气响著呢!你们化了钱,我这当东道主的,还能不热情招待?对啦,小姐,顺便提一句,我不喜欢被人称作‘老先生’,我不老,永远不会老,而且也不想文质彬彬当什麽‘先生’,江湖上叫我‘猫头鹰’,小姐你要是客气一点就称呼我一声‘鲍爷’吧!”鲍里斯一双混浊的黑眼珠发出透明的色彩,确实像只老迈的猫头鹰,他还是和善地笑著,却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是,鲍爷!”柳天莹恼怒自己为甚麽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他也是人,我也是人,难道怕他一口吞了我?柳天莹挺了挺腰,努力装作轻松的模样,摊出她所特有的妩媚笑容:“我要去的地方是加拿大,不是来香港旅游观光的。鲍爷应该明白,我没有闲情逸致,也不想浪费时间在此逗留。还是请您及早安排,让我赶往目的地。”
鲍里斯吃了一惊,一双猫头鹰式的眼睛发出更加逼人的光辉。他暗自沉吟,由他经手的成千上万偷渡客中,没有这般光艳照人的单身女子,更没有如此桀骜不驯的大胆狂徒,刚一照面,便出言不逊,胆敢冒犯他的虎威。
他轻轻哼了一声,以低沉的鼻音威严地说:“柳小姐,莫心急嘛!为了对你负责起见,还有些必要的手续要办,例如加盖印章啦,旅游签证啦。干我们这一行的稍一疏忽,便鸡飞蛋打,还有杀身之祸。我想柳小姐这次旅行还是顺顺当当的好,不想在哪个海关惹出甚麽麻烦来吧 ? ”
鲍里斯一招手,便有个小伙子来到跟前,由他带领柳天莹去“休息的地方”。
那小伙子叫丹尼,长得极为英俊,只是神情有些阴郁。后来知道,丹尼是鲍里斯的孙子,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碧眼卷发,带有明显的外国血统。他沉默寡言,头脑却出奇的灵活,能讲好几种语言,一次次地带领“人蛇”偷越边境,从来没有失手过。他是鲍里斯最为得力的助手,也是这个“猫头鹰王国”无可争议的接班人。
丹尼把柳天莹领到闹市区的一座公寓大楼里,打开一个居室,里面有大小两个卧房,较大的那间房里有两张床,靠门边的一张床已有人占据,放了件玫瑰红的风衣,还有一些大小箱包,显得有些杂乱。
表情冷漠的丹尼只是简单地作了介绍:“那位小姐也是刚从大陆来,对面房间住著她的契爷,拿你们大陆上的话讲也就是乾爹。”丹尼微微蹙起双眉,又轻轻嘀咕了一句:“怎麽才来就走开了呢?”
“他们也许按照你们鲍爷的吩咐,到各处走走,好好玩玩,香港毕竟是东方第一都会嘛!不如请你介绍一下,这里有哪些地方好玩的,我也可以拟定一个旅游计划啊!”柳天莹故作轻松地嘻嘻笑著,有意想逗逗这个毛头小伙子,驱散刚才郁结在心的屈辱感。
“你们住在这里不会有甚麽危险的,当然也不要去招惹麻烦,你们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观光客’啊!”丹尼对柳天莹深深地望了一会,忍俊不禁,终於扯动嘴角笑了,“柳小姐真有这份好心情,也可以到附近走走,只是千万不要走远了,我们随时随地都可能离开香港的。说真的,我不明白,小姐你为什麽也会走这条路,而且是单身一人?好吧,有事你就‘ CALL ’(打电话)我!”他撕下一页日历纸,飞快地写下一个电话号码,便匆匆地走了。
柳天莹到楼下大排挡里吃了一碗越南和粉,又给父母挂了个电话,告诉两老,她已平安抵达香港;父母亲只知道她到太平洋的塞班岛去旅游,散散心的。真正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只有和她脾气相投的二哥,二哥开车把她送到车站,递给她一个化妆盒似的小包,里面整整齐齐装满了高价兑换来的美纱,可能是二哥多年经商的全部积蓄了。柳天莹两眼湿润,想推还这个沉甸甸的小包,二哥只是轻轻地说:“阿莹带著吧,出门不比在家里!”他仰起胡子拉碴的脸面,望著天空,似乎抑制著一声即将爆裂嗓门的呜咽;随即他急速旋转身子,掩住嘴巴匆匆离去了。
二哥和她手足情深,柳天莹打去电话的时候,他偏偏不在家中。柳天莹只得听著老爸老妈重复不完的嘱咐,嗯嗯地应著,像个乖女孩。
天莹觉得也应该给杨黼昌挂个电话,对方听到她的声音,激动得嗓门都抖了,想不到那个男人比她父母还噜苏,以沙哑的嗓音,千叮万嘱要她防备外面无孔不入的坏男人、装模作样的大色狼,不要上了别人的当。天莹在心里恨恨地想,你就是这样的坏男人、大色狼,装模作样,无孔不入,还有嘴说别人呢!天莹突然冒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故意柔声细气地对他说些情意绵绵的亲热话,说她如何想念他,离不开他,单身在外,已经有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挑逗得对方欲火狂窜,大口喘气,结结巴巴说不全一句囫囵话,天莹才咯咯咯地娇笑著,悄悄地把电话挂了。
嗨,这个感觉特棒!天莹迈著富有弹性的步子,哼著莫扎特的《欢乐颂》走回公寓。
同一房间的那位女同胞还没有回来,床头还搭了那件玫瑰红的风衣,这麽晚了,还能到哪里去呢!真是个夜游神。
柳天莹趁著房里无人,先去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澡,驱走了浑身疲劳。躺在床上,她又看了一会儿电视,荧屏上是位当地的女歌手在举办演唱会。只见从舞台高空缓缓垂下一座灯台,色彩缤纷,绚丽夺目,那女歌手坐在缀满鲜花的宝座上,头戴熠熠生光的金冠,身披薄如蝉翼的轻纱,似乎从天而降的仙女一般,唱著流行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
凭心而论,她唱得并不好,声音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只是凭著几份嗓子甜润的天赋而已,听众们却已爆出如痴如狂的欢呼声,沸腾的热潮几乎要掀翻整个舞台。
天莹各方面的条件都要远胜这位女歌手,她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无论美声唱法、通俗唱法、演唱民歌都得心应手,达到了较高的艺术境界。她在当地也有了一些名望,但没有举行过个人演唱会,没有出版过录音带,受观众欢迎的程度更是远逊於那个平庸的女歌手。
走出国门,也许这条路被她闯对了。在国外没有那麽多牵牵拉拉的关系网,靠实力,靠冲劲,她柳天莹难道不会成为世界级的红歌星?
看罢演唱会,天莹昏昏乎乎地进入了梦乡,似乎她已坐在从天而降的宝座上,接受著观众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天哪,都和甚麽人在一起!
翌日清晨,天莹从睡梦中醒来,看到邻床还是空荡荡的。咦,不对!半夜里,似乎那个女同胞回来过,天莹眼皮沉重,打不起精神来跟她打招呼。难道是在梦中?天莹起身之后,看到邻床枕边多了一件蕾丝胸衣,桌上还有一些零乱的化妆品。昨天夜里果然有人来过,却显然没有睡在这里,那位神秘的“室友”又到哪里去了呢?
天莹梳洗完毕,发现对门的房间紧闭著,可见里面住了人。天莹吃罢早点在街头逛了一圈回来,看到那房间已经敞开,有个年轻女子侧身睡在那边床上。
不一会,一个中年男子从盥洗室出来,光身,系了条大浴巾,露出大金牙“呵呵”地笑著。
“哗!你是柳小姐吧,果真长得好漂亮、好漂亮哎!”那男子一边说著话,一边把热烘烘的身子凑近过来,似乎要讲甚麽机密话似的,“柳小姐,你碰上我,是有福了,老实告诉你,我有几个老友在香港娱乐界很有名望的呢!只要把你包装包装,准能压倒梅艳芳、击败叶倩文!天後宝座,由你独魁!”
“对不起,先生,我还不认识你呢!”柳天莹涨红了脸,赶紧逃回自己的卧室。
“不要紧,不要紧,俗话说,同舟过渡三世有缘,何况我能和你这样漂亮的小姐住在同一个屋顶下呢!”那男人涎皮赖脸跟进房里,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床上。
“哎,这是我的房间,我请你出去!”柳天莹可不是好惹的主儿,顿然柳眉倒竖,杏目圆睁,厉声斥责并把手指按到了警铃上,“我要报警啦!”
“哈哈哈,报警?你报啊!”那男子身子一倒,索性四横八叉地躺了下来,露出了松垮垮的光肚儿,“这是你的房间,也是我契女的房间,难道我做契爷的不准进契女的房,不能在契女的床上躺躺、打个滚?”哦,这两个就是契爷和契女,天莹方才弄清楚了他俩的身份 ; 想要不加理睬,对方却还在挑衅:“你报警啊,哼,也不想想你是甚麽人?
我是甚麽人?柳天莹浑身一凛,猛然惊觉到她不再是众星捧月的女演员,而成了非法入境的偷渡客。身份上的一落千丈,使得柳天莹不得不收敛自己的傲气,向对面房里的契女投去求援的目光。
“契爷,瞧你这副模样,别吓著了人家!”那契女懒洋洋地放出话来,“柳小姐,其实我那契爷是个热心人、大好人,最肯帮助人了!既然我们上了同一条船,走的是同一条路,今后少不得互相照顾、互相关怀。契爷在各方面都有一些换帖弟兄、割脖子朋友,要是有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吩咐,切莫见外啊!”
那契女披著丝质睡褛,风致嫣然,露出深深的乳沟,袅袅娜娜地走进房里,带来一股浓烈的香味。她身材丰满,皮肤白净,面目也算清秀,只是眼睛稍有斜视,看人的目光也有些游游移移,蕴含著异样的诱惑力。
她自我介绍叫姜曼婕,出国前在粤东某地工业公司当会计;她的契爷叫汪嵩汉,是个香港商人,在新界、大屿山都有很大的产业。
柳天莹后来知道,这个姜曼婕是全国通缉的大贪污犯。她利用工作之便,把一千八百多万的货款转移到香港商人汪嵩汉的名下,兑现之后,双双潜逃。汪嵩汉甘愿抛家别妻,和她到加拿大去建立新家庭。
就在这一天,天莹又在公寓楼道里碰上一个中年壮汉,据说也是去加拿大的,却是某省盗卖汽车的首脑;再听说有一对年轻夫妇,牵涉到某个贩卖黄色录像带集团。过了几天,天莹又知道这些人中间有些是车匪、路霸、毒品贩子,还有乾脆是从监牢越狱潜逃的在押犯、死囚犯……。
天哪,我都是和甚麽样的人在一起啊!柳天莹了解这些人物的背景,都是猫头鹰鲍里斯的孙子丹尼悄悄告诉她的。相比之下,这个英俊小伙子还富有同情心,值得信赖。柳天莹明知道丹尼属於黑社会,是鲍里斯忠实的接班人,本性必然凶残狠毒。但天莹还不由自主地愿意接近他,时常找机会和他说说话。
柳天莹陷於“狼窝”之中,她确实也生得漂亮,又是单身独处,差不多每个男人见了她 ,都流露出色迷迷的目光,转弯抹角只是想诱她上床。尤其那个香港商人汪嵩汉和她住在一个单元里,朝夕相处,志在必得。幸好,丹尼对这个老淫棍进行了严厉的警告,并调整了居室,让天莹独占一房,插销上锁,以策安全。大家都明白,即使是最为刁蛮的“人”
,也是畏惧“蛇头”的,“蛇头”是主帅,是上帝,“蛇头”掌握著“人蛇”的命运。故而,老淫棍汪嵩汉虽则对柳天莹的雪肌玉肤、美妙身材,馋涎欲滴,但碍於丹尼的威势,暂时尚不敢轻举妄动。他想,好得来日方长,一路上有的是大把机会。他不相信这位好不容易遇上的绝色美人,还能从他猎艳专家的手掌心里溜走!
柳天莹整天处於警戒状态,神经绷得紧紧的,实在有些支持不下。她又一次打电话给国内杨黼昌,诉说心中的苦恼,向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呼唤:“阿昌,我想回来,马上回来,回来和你结婚,回来和你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想出国了,永远永远不想出国了!”
“啊,阿莹,你疯了吗?”天莹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会作如此的反应,但确确凿凿是杨黼昌沙哑的声音震荡在她耳边,“你才到香港就想回来,我那一万伍仟美元怎麽办?再说,你要偷渡去加拿大,你们歌舞团领导已经知道了,准备召开全团的批判会呢!你回来正好充当活靶子!”
柳天莹的心脏急遽地往下沉:怎麽搞的,她明明对外宣扬,是去太平洋上的塞班岛旅游的。是谁泄露天机,说她要偷渡去加拿大?!这著棋太狠了,太毒了,断了她的后路,使她没有了回头的馀地;现在不想往前走,也只得硬著头皮铤而走险了。
“阿莹,你别去管你周围是些甚麽人!好歹坚持到加拿大,拿到了绿卡,担保我出国。凭我的外科技术,在国外一定可以挣大钱的。我们在那里建立美满幸福的小家庭,你如今所受的委屈、劳累,不是都得到了报偿吗?”杨黼昌沙哑的男低音还在话筒里喋喋不休。
哦,原来你投资一万伍仟美元,还有这麽大的算计,也想把你弄出国?如今我是担惊受怕偷渡出境,将来你杨大博士可是堂堂正正以“夫妻团聚”的名义直飞加拿大。出国的路子要我冒著生命危险去淌平,你还像个男人吗?
柳天莹满怀悲愤迸出了眼泪,“啪”的一声挂断电话。心想,这一万伍仟美元我早晚要还给你的,连本带利一起扔到你的脸上。你要出国,想到国外去发展,对不起,没门!本姑奶奶决不会帮你半点儿忙!让你自己去闯天下吧!
积聚了几天的愤怒,天莹终於在香港海关发作了。检查官是个紫黑脸膛的中年妇女,对柳天莹的证件反复看了几遍,声气挺粗地问道:“你真的到尼泊尔去吧?”
“当然。”柳天莹毫不示弱地横了她一眼。
“去干甚麽?”
“旅游,看我表哥。”
“到底是旅游,还是看望表哥?”
“看望表哥,然后表哥陪我去旅游,不可以吗?”
“不会偷渡到其他国家去吧?”女检查官凌厉的目光,紧紧罩住柳天莹不放。
“你看我像个偷渡客吗?”天莹的目光也像利剑,毫不退让,直刺对方。
“哼哼,你去尼泊尔,为甚麽没有回程机票?”女检查官以为抓到了把柄,更是提高了嗓门,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去尼泊尔难道非要回程机票吗?你们香港海关在哪一项规定上写著?我准备去西双版纳,绕道张家界,玩个痛快,你管得著吗?”柳天莹理直气壮,回答得落地有声。
柳天莹和那女检查官争吵不休,惊动了一个更高官衔的英裔男子,那人仔细地查看了天莹的证件,认为没有破绽,挥手放行了。柳天莹哪肯善罢甘休,还盯住了那女检查官在吵:“你们香港人有甚麽了不起?香港还不是要回归中国吗?干吗那麽狗仗人势欺负自己的同胞!我是歌舞团演员,挣的钱不比你少,生活得比你还舒服,我为甚麽放著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偷渡出国?为甚麽?为甚麽?为甚麽?”
声嘶力竭最后三个“为甚麽?”,是柳天莹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呼喊:她为甚麽放著好端端日子不过,要偷渡出国呢?把自己一生前程押了上去,把宝贵生命押了上去,值得吗?只凭一时冲动,去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幻,能够如愿以偿吗?
离开香港海关,搭上飞机,便真要踏上别人的国土了。柳天莹大吵大闹,真希望那个气焰嚣张的黑脸女人把她扣留起来,押送回国;要是她再能返回那方生她、养她的热土地,不论付出甚麽代价,她也认了。
丹尼安排偷渡客们分头出关,一个个都顺利通过,只有柳天莹还在大声争吵。丹尼焦急得额头上冷汗直冒,却不能上前帮忙,又不能扔下不管,真是心乱如麻。他当了那麽些年的“蛇头”还从来没有碰上如此棘手的事情呢!
柳天莹吵得愈凶,似乎表示她心中愈是坦荡。她的一切证件确实毫无讹错,那英裔官员只得代替同僚诚恳地向她道歉,并亲自提上行李把这个不好对付的女子送进了机舱。
飞机起飞后,丹尼悄悄告诉柳天莹,最近有好几批偷渡客被香港海关扣留了起来,不少通道都被封杀,幸好他们所属的联络点尚未暴露。为了安全起见,他爷爷鲍里斯才要大家在香港多住几天,能有时间对护照进行高科技检测,重新验证每一个细微的环节,保证不出一点儿纰漏。丹尼关照柳天莹,一路上还得多加小心,千万不能再大发小姐脾气引起军警的注意。
长窗映出一个巨大黑影
偷渡客们进入尼泊尔境内,丹尼的脸色愈加凝重,不言不语,澄蓝的瞳孔里闪耀著警惕的寒光。这个贫穷落后的内陆小国,平时一直松松垮垮的,如今在入关处却布满了武装警察,有些还佩有加拿大边防人员的标记。
加拿大的皇家警察怎麽深入到尼泊尔的弹丸之地呢?柳天莹后来知道,加拿大政府要改变移民政策,各国的“人蛇集团”认为是“掘金”的大好时机,有意放风出去,招徕各国的偷渡客从四面八方涌向枫叶国的领土。加拿大政府招架不下,只得派出大批边防人员到各国海关去阻截,尤其东南亚一些经济落后的国家戒备更是森严。
丹尼早就作好应变的准备,到了尼泊尔的首都加德满都,会同当地的“蛇头”,决定化整为零,分头闯关。丹尼带领柳天莹,还有同一房间那对契爷、契女仍按原定计划,借道印度,直达泰国曼谷。
丹尼和那契爷汪嵩汉都持有大英帝国颁发的香港护照,柳天莹和那契女姜曼婕已更换了新加坡的假护照。据当时规定,新加坡的护照,在加拿大可取得落地签证。
从尼泊尔抵达印度德里机场,入境引起了麻烦,加拿大驻守在那里的检查人员未加干预,新加坡驻印使馆却插上一脚;他们刚颁布最新通令:凡持有新加坡护照入境者,一定要通知他们,由他们派人前来验证。
全世界都知道,新加坡的法律出奇的严酷,携带几包毒品尚且要判处死刑,更别说伪造他们的护照偷渡闯关了。
柳天莹、姜曼婕护照被扣,在机场里等候新加坡使馆派人来检查,无疑是束手待毙、死路一条。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反正一切都豁出去了。柳天莹看到德里机杨人员噪杂,秩序比较混乱,便向丹尼提出,她和姜曼婕两人不如试试运气,看看能不能侥幸闯出关去?事到如今,丹尼也没有了主意,踌躇再三,最后只得同意两个女人去搏一搏命运;好得他和那契爷汪嵩汉都有正式护照,不愁不能入境。於是,柳天莹和姜曼婕把行李物品都交给了两个男人,轻装前进,混在一个旅游团中间,向入境口涌去。
柳天莹不能不佩服姜曼婕随机应变的能耐,看她用蹩脚的英语比比划划向一个印度检查官搭讪,不断地卖弄风情,弄得那检查官晕头转向,不知道这个女人出境还是入境。姜曼婕对柳天莹悄悄抬了抬眉毛,这两个女人果真堂而皇之在检查官的眼皮底下闯出关去。
几乎就在同时,机场内一阵哄闹,警铃大作,冲出一队武装警察封锁四处出口,说是发现了偷渡客混在旅客之中,需要逐个检查证件。
柳天莹和姜曼婕慌慌张张逃出机杨,还没有喘过气来,便招呼一辆出租车,急速离去。柳天莹和姜曼婕登上了车,方才意识到两人对印度的首府新德里地陌人疏,两眼一抹黑,该到甚麽地方安身呢?於是,她俩只得吩咐司机先在就近找一个旅馆。
新德里虽是印度首都,但街道狭窄,楼房破旧,来往行人衣著也很寒酸。出租车在一家旅馆门前停了下来,店主是个头缠白布的乾瘦老头,两眼暴突,见她们两个没有证件,一股劲地摇头不肯办理入宿手续。姜曼婕告诉他,机场发现了偷渡客,武装警察突击检查,把她和丈夫(这回不说契爷了)冲散了,证件和行李都在她丈夫那里,还望通融一下,让她住上一宿。那乾瘦老头头倒不摇了,瞪大了一双暴突的山羊眼睛,对姜曼婕怔怔地望著,似乎怀疑眼前的女子即是从机场逃窜的偷渡者。
柳天莹眼看要露馅,急中生智连忙从鳄鱼皮包里抽出几张小额美钞,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微笑著说:“住不住店,没有关系。你们这儿条件也太差了。我想先换些零钱用用,不知是不是方便?”
“方便,方便!”那乾瘦老头见到美钞,暴突的眼珠都发绿了,急忙伸出瘦骨嶙峋的巴掌来,眼不得一把夺过钱来。
“算了吧,小妹,等你姐夫来了一起换吧!”姜曼婕意识到那老头上了钩,立刻与她积极配合,“我们还是先找旅店要紧。”
那乾瘦老头哪能让到手的美钞飞了,连忙巴结地说:“两位不是要住店吗?好商量,好商量,先把钱付了,手续明儿再补办吧!”
柳天莹预付了房金,乾瘦老头带领她俩上楼,打开了沿街一间宽敞的大客房。房内陈设还算不错,有沙发、冰柜、彩电,被褥也很乾净,淡淡地散发出一股幽雅的檀香味。
姜曼婕放心不下她的钱箱,稍稍补了一下妆,便急著要返回机场寻找她那契爷。柳天莹心里也很焦灼,她俩住在这座旅馆里,也该马上告诉丹尼,和他取得联系。
她俩在旅馆的小餐厅里胡乱吃了些东西,决定分头行事。姜曼婕返回机场去寻找丹尼和她的契爷,柳天莹留守在旅馆里等候他们回来。
姜曼婕单身一人重返机场固然要冒莫大的风险,柳天莹独自留在旅馆里却更加提心吊胆,坐立不安。
夜幕降临,天莹从窗外望去已是万家灯火。新德里的夜晚还是很热闹的,车来车往发出刺耳的喇叭声,还有种种奇奇怪怪的叫卖声、喧闹声。天莹坐在临窗的沙发里,神经绷得紧紧的,时时都在担心,姜曼婕会不会一时疏忽露出马脚,警察会不会顺藤摸瓜追踪到旅馆里来……。
这个旅馆也真特别,好端端的一个起居室,却有那麽多门,不知道每道门通往甚麽场所?天莹后悔刚才没有和姜曼婕一起察看四周环境,如今听到楼房内的一些声响,都心魂不定、疑云重重。这里每道门的后面似乎都隐藏著窥探的眼睛、吃人的妖魔。
柳天莹孤零零地被遗弃在异国他乡一间陌生的旅馆里,身上没有证件,旁边没有亲人,皮包所带的一些零钱能度过几天呢?她也把自己的行李、现款交托给了丹尼。她知道丹尼对她有好感,处处卫护她,但,对方毕竟是个“蛇头”,是个“黑社会的歹徒”,怎麽可以毫无保留信任他呢!
瞧,如今丹尼扔下她不管了!那个通缉犯姜曼婕也一去不复返。她孤身一人,举目无亲,该怎麽办呢?
时间一分分地逝去,街道渐渐地静寂了下来。柳天莹和衣躺到床上,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她似乎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女人嘤嘤哭泣声,以及低沉的诵经声,过了一会儿,那屋内突然涌进来好多人,皮靴底下钉著马蹄铁,铮铮作响,还有卡卡的手铐声。柳天莹浑身竦然,立刻联想到了警察。这些人以当地语言拷问那女人,天莹当然一句也听不懂,只觉得声浪震得板壁嗡嗡晃动。女人在苦苦求饶,也有人在从中劝解,后来把旅馆老板也叫来了,反覆盘问,那帮穷凶极恶的家伙发了一通威,把哀哀啼哭的女人连拖带拉抓走了,一阵楼梯轰响,哭哭啼啼的声浪渐去渐远。柳天莹以为隔壁房间人已走空,但是过了一会儿,那里又传出抑扬顿挫的诵经声。嗓音是那样的苍老,那样的悲凉,富有神秘的感染力,似泣如诉,一波又一波,宛如海潮似的悠远而深长。
柳天莹听著听著,只觉得心口阵阵发紧,眼前出现了纷纷纭纭的意象,似乎那人在同天国的神灵絮絮密语,又似四周无数幽魂都在哀哀呻吟……。
窗外起风了,晃动的树影映照在雪白的墙上,幻变成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似乎时时刻刻伺机要扑到柳天莹的身上,把她撕成碎片,一口吞食了她。柳天莹不敢叫喊,不敢动弹,蜷缩成一团,精神紧张得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蓬蓬蓬”整个房间都震荡著她的心跳声。
将近天明时分,窗外淅淅沥沥飘洒起蒙蒙细雨。彻夜未眠的柳天莹适才有了一点朦胧的睡意,突然听到窗外轻微的卡嚓声,而且愈来愈清晰,愈来愈逼近,就在她的阳台下,似乎有人沿著落地水管在悄悄爬上来。柳天莹吓得每根汗毛都直竖起来,还对自己说,不可能的,一定是风雨刮落了树枝,或者是野物想来觅食。就在此刻,“扑落”一声,有人跳进了阳台。接著,“笃笃笃”,窗外竟然响起了轻微的叩击声。
柳天莹从床上直身竖起,向外一看,啊!通往阳台的落地长窗上赫然映照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柳天莹想冲出门外呼喊,但两脚著地抖索不止,刚跨出一步便瘫痪在床边。
这时,阳台外传来焦灼的低唤声:“柳小姐,快,快让我进来!”
“你,你是甚麽人?”柳天莹瘫在地上其实已经听出对方的声音,追问一句,只是想加以证实。
“柳小姐,我是丹尼,快让我进来,快!”丹尼的身上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天莹在朦胧的曙光中依稀辨出了他的轮廓。他低沉的嗓音微微颤栗,也是天莹最为熟悉不过的了。
柳天莹挣扎著从地上爬起,费了好大的劲才拔开长窗插销,丹尼一闪身子溜了进来,急忙用后背掩上窗子。
“丹尼,你怎麽深更半夜从阳台爬上来呢?”柳天莹小声埋怨道,随手要打开电灯。
“不准开灯!”丹尼一步抢前,按住天莹的手背,“柳小姐,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 “为什麽?”
丹尼介绍说,警方发现了这次偷渡客的行踪,立即要在全城开展搜捕,尤其对这样的旅店更不会放过。故而,他要在天明之前,把柳天莹护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哦,”天莹从胸中涌起一股感激之情,顿然觉得两眼热辣辣的。谢天谢地,她没有被扔下不管,丹尼这个“蛇头”冒著风雨在深更半夜竟爬上阳台来救她脱离险境。丹尼浑身精湿,混杂著汗臭的雨水滴在地上,汪成了一滩。他那肮脏的T恤衫,紧贴在身,紧绷绷的,更加显露出结实、坚硬的胸肌。这个小伙子英气勃勃、胆识过人,要是没有他那“蛇头”的身份,这一回,倒像重现了舞台上“英雄救美人”的场景。
严峻的现实,不允许柳天莹沉浸於美丽的梦幻之中。她不能声张,不能惊动旅店的老板,必须在天明之前,迅速逃离这个危机四伏的栖身之所。大门出不去,唯一的办法还是跟随丹尼从落地水管滑下去。
街上风雨交加,年久失修的水管摇摇晃晃,分外的滑溜。丹尼抓住水管一把又一把地徐徐下落,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消防队员,很快就踏上了街面。柳天莹却战战兢兢死死攥紧阳台的栏杆不敢松手,她从小是个胆大的女孩,很少恐惧、害怕、要求人帮助。但是,这一次她的浑身胆量都不知到哪里去了,伸手接触到水管,便听到水管卡卡嚓嚓的爆裂声,似乎立即便会断开,她要被摔落在地。她又想到,街上的行人会不会看到?巡路的警察会不会发觉?手臂痉挛,两腿僵硬,她再也支撑不住,要失声哭喊出来了。就在这时,她感到有双坚强的手扶住了她,有一个暖和的身体搂抱著她,使她徐徐地往下滑去……。
毛毵毵的手向她伸了过去
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丹尼带领柳天莹、姜曼婕,登上一辆停靠在铁路线上的铁皮棚车。
棚车里黑黝黝的,地面铺满了乾草,散发出牲畜粪便的腥臭。丹尼在靠近草垛的一端,给两名女性整理出一个狭小的铺位,取出面包和烤肉,还有几瓶矿泉水,嘱咐了两句,便要跳下车去。
“丹尼,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要跟你一起去!”姜曼婕突然扑到门边,死命地攥紧了他。
“姜小姐,你要是再这样闹,别怪我扔下你不管了!”丹尼压低了嗓音,严厉地训斥
“钱,钱,钱,你们骗走了我的钱!”姜曼婕不顾一切地叫嚷了起来。
“姜小姐,”丹尼返身一把按住了她的嘴,“我给你说得很明白了,带走了你的钱不是我,是你的契爷汪嵩汉。”
“什麽契爷,那个姓汪的王八蛋,无情无义的家伙!”姜曼婕被丹尼按住了嘴巴,唔唔地还在吼叫,“姓汪的和你勾结在一起,你要负责给我找回来!”
“很抱歉,他已经返回香港去了,我只负责把你们送出印度边境,其他的事都无法效劳。”丹尼不耐烦再作解释,劈手一掌把她推倒在地,抖落了身上的草屑,又想跳车离去。
“不,你不帮我把姓汪的找回来,我就跟你没完!”姜曼婕躺在车门口,还在大吵大闹。
“姜小姐,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你捆绑起来,或者乾脆一刀宰了你?”丹尼气得颊上的肌肉簌簌抖动,一双雪亮的碧眼冒出愤怒的火光,“姜小姐,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干哪一行的?要是对付不了你这样一个女人,我丹尼还能在江湖上混吗?”丹尼抓住姜曼婕的衣领,轻轻一提离地半尺多高,顺手一摔,把姜曼婕不偏不倚扔进了乾草窝里。“嗨,你这个臭婊子,给我老实待著,今儿老子气不顺,别一刀花了你,破了你的相!”丹尼眼里喷射出的凶光吓得对方连连后退,觳觫不止,大气也不敢出。
柳天莹从来没有见过丹尼如此凶相毕露,倒抽口冷气,仿佛不认识他了。丹尼跳下车去,回身吩咐天莹:“好好看住她,别让她坏了我们的大事!”丹尼脸上泛著青光,了无笑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一俯身钻进了茂密的灌木林中,转眼便失去了影踪。
那个汪嵩汉也够狡猾的,那天姜曼婕和柳天莹混出机场,他没有跟随出来,却提起放满现款的皮箱想趁机溜回香港。丹尼死死拦住不放,他竟指著丹尼向检查人员大声叫嚷:“此人是‘偷载人蛇’的头目,刚才出关的两名女子,即是‘偷渡客’,快抓住他们啊!”这才引起警铃大作,武装警察突击检查。
丹尼向拘禁他的警察塞了一些钱才逃离现场;后来遇见了从旅馆里出来寻找的姜曼婕,方才知道柳天莹的下落。
姜曼婕、柳天莹的假护照还扣留在海关上,已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她们两人无法再乘坐飞机离境;丹尼好不容易临时找到一个关系,只有暗藏在运载牲畜的铁皮棚车里,才能绕过海关,直抵泰国曼谷。
姜曼婕被丹尼教训了一通,似乎老实了。她还在哀哀哭泣,喃喃低语:“钱,钱,钱,我的钱都被姓汪的王八蛋骗走了,抢走了!我成了穷光蛋,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周游世界,挥霍享受,都成了一场春梦。”“没有了钱到国外去干什麽呢?要饭?当娼妓?姓汪的,你好狠毒啊!老娘把一切都给了你,你却给我来这一手!”“老娘的钱不是好化的,我非要把你碎尸万段,扔到臭河沟里去喂王八吃……”姜曼婕有一句没一句,唠唠叨叨地诉说著,她的啜泣声断断续续、愈来愈低,渐渐化作了梦呓。柳天莹走到跟前俯身一看,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竟然已呼呼入睡,脸上斑斑驳驳地布满了泪痕。
柳天莹却怎麽也睡不著,她不知道已有几天没有好好安睡了。头疼如裂,心乱如麻,眼看一天天地过去,好似离开她心灵中的乐土--美丽的枫叶国愈来愈遥远了。
印度的天气闷热无比,窝在腥臭的铁皮车内,柳天莹更觉透不过气来。
外面秋虫唧唧,凉风习习,极目远望,四周都不见人影。“要是下车走走,不会有什麽危险吧!”天莹心中这麽思忖,却不敢贸然采取行动。
过了一会儿,天莹听到了脚步声,有一簇灯光摇摇晃晃地向铁皮车靠近。天莹心里一惊慌,急忙隐蔽到草垛背后。那簇灯光果然照进车厢里了,“柳小姐,柳小姐,我不放心,再来看看你。”天莹听到丹尼去而复归关切的声音,不由得一阵狂喜,在这般处境下,只能把丹尼当作了救星。她竟然哭出了声:“丹尼,我们什麽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我真的受不住,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别著急,柳小姐,我们会到达目的地的。”丹尼似乎换了一个人,耐心安慰天莹,并向她介绍身旁那个提著号志灯的铁路工人,“这位巴拉先生负责掩护我们,不会出事的。” “放心,放心,我们干这样的事并不是头一回!小姐的一切,都包在我巴拉身上!”那个名叫巴拉的印度人能讲一口流利的华语,不过带点怪声怪调。原来他出身在上海,是当年英租界上“红头阿三”的后裔。这家伙身材矮壮,满脸浓密的络腮胡子,蔓延得鼻子嘴巴都看不清了,像一头从大森林里逃出来的黑猩猩。一双血红的小眼睛带著几份野气,一边直勾勾地望著柳天莹,一边伸出长长的舌头不停地舔著他那厚厚的嘴唇。
“柳小姐,你要是觉得这里不舒服,可以到他板道房去歇歇。”丹尼轻蔑地瞥了巴拉一眼,露出光亮的牙齿笑道:“放心,我关照过的人,他绝对不敢冒犯!”
如同电击似的,一股真挚的情感贯串柳天莹的心中,使她周身漾起一阵暖意:原来丹尼时时都在保护著她。如今,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成了她漫长的旅途中唯一的依靠了。她焦灼的心终於渐渐安定下来,掠掠长发,整整衣衫,还他一个极富魅力的微笑,“我不想到他板道房去,我能不能到车下散散步,四周走走?你放心吧,她不会再闹了!”天莹悄悄地向草垛背后示意。姜曼婕早已醒了,也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只是向耀眼的号志灯怔怔地望著,果然没有继续哭闹。
“我想姜小姐是聪明人,当前生死关头,不会再在我丹尼跟前使性子。”丹尼的话完全是说给姜曼婕听的,“柳小姐,你可以下车去附近散散步,让巴拉留在这里。要是姜小姐哭闹起来,巴拉完全知道该怎麽制服她!”
“ OK ,把她交给我吧!”巴拉淫荡的目光又落到姜曼婕高挺胸脯上:“她娘的,我正愁有力气无处使呢,即使是头母狮子,我巴拉也能叫她老老实实伏倒在地。”他一边夸耀著自己,一边已把毛毵毵的手掌向那躺著的女人伸了过去。
“不要,不要,”姜曼婕吓得狂叫不止,跳起身紧紧抱住柳天莹,“好妹妹,你别走,恳求你别走!我不再闹了,保证不再闹了!”
柳天莹帮著姜曼婕求情,丹尼才算喝住巴拉,没让他立即扑到姜曼婕的身上去。这个黑猩猩似的野蛮人不情不愿地舔著厚厚的嘴唇,瞪大血红的眼睛,向丹尼低声咆哮:“两个鲜嫩的娘们,都叫你兄第一人占了,你也太贪啦!哼,还想叫哥们为你卖命呢!没那好事!” “反了你啦,老东西!”丹尼没等对方话音落地,“呼”地飞起一拳重重地落在他那毛胡子脸上,矮壮的巴拉应声掀出车外,腾空翻了一溜跟斗,一个倒栽葱,脑袋先落地,“蓬”的一声,结结实实砸到了坚硬的路基上。
这一拳速度之快、份量之重,不是亲临其境的人,都难以想像;丹尼的手臂有多大的力气,更是谁也无法估量,但足以显示出这个小伙子膂力过人是长期练过功的,莫怪他出生入死,历尽艰险,从未损伤半根毫毛。
丹尼随即跳下车来,一脚踩在巴拉圆鼓鼓的肚子上,狞笑著说:“老东西,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要领教一下小爷爷的厉害?好,老子马上送你上西天去!”
“饶命,饶命,小爷爷饶命!”黑猩猩似的巴拉按住了鼻梁,连连求饶,手指间溢出的鲜血,已汨汨不停地流进了浓密的胡子里。
丹尼吩咐他只准在周围巡逻,不得靠近车厢,更不准上车骚扰,等待还有几名“客人”来到之后,挂上车头立即发车。
巴拉像条挨了揍的癞皮狗可怜巴巴地望著它威武的主人,对方说一句便应一句,他的鼻梁骨已被砸断,满脸污血使得毛茸茸的胡子虬结起来,显得愈加的狰狞可怖。
柳天莹知道,这就是黑社会的生存原则,强者为王,弱者臣服,靠著拳头上的功夫打天下。丹尼能够横行江湖,在黑道之中独霸一方,不但在予身怀绝技,更因为他有深厚的家属势力,据说,他家偷运“人蛇”历经三代,从未失手过一次,在东南亚一带是赫赫有名的。
和身边牛只同一个命运
“钱,钱,钱,姓汪的王八蛋骗了我的身子,抢走了我的钱,我一定要追回来,把你砍成肉酱,把你的良心喂狗吃!”姜曼婕在闷热的铁皮车里蜷缩了几天,发著高烧,说著胡话。
丹尼一次次地带来偷渡客,有些是柳天莹见过面的,有些却完全是陌生脸孔。铁皮车厢里渐渐拥挤起来,显得空气不够用了,可是谁也不敢贸然下车,只得三人一堆,两两相靠,悄悄地喝闷酒、埋头抽烟、算卦、看手相,都在等待出发的时间到来。丹尼也给姜曼婕带来过退烧的药片、药丸,服下去却全不管用。柳天莹恳求丹尼请个医生来,或者带姜曼婕去医院里看病,丹尼固执地摇著头,始终没有同意。
“丹尼,她真是烧得厉害,要是死在这里怎麽办?”天莹忧虑地问。
“哼,哪块黄土不埋人,要当‘人蛇’偷渡出境,还能怕死吗?”丹尼一双碧眼放著寒光,缓缓地把车内的偷渡客们扫视了一遍,残忍地说:“我们都是亡命之徒,今天不知道明天,更不知道谁会给谁送葬,生死由命吧,这条道路原是你们自己选择的,怪不得别人。
柳天莹知道“蛇头”说的是真话,但还止不住阵阵寒颤直窜后脊梁。在印度这样闷热的天气里,她经常倏忽间手脚冰凉,“得得得”牙床儿斯打:处身这样境地,分分秒秒都会丢弃生命!她还能闯出这个鬼门关吗?
夜里,牧民们运来了一群群菜牛,板道工巴拉连奔带跳地指挥著装车。丹尼那一拳揍得他不轻,他鼻梁肿得像胡萝卜,贴上了一大块胶布,像个舞台上的小丑。后面一节节铁皮栅车陆续靠上来,丹尼趁著夜色朦胧,悄悄地把偷渡客分散到每节车厢里去。人畜交杂,混乱不堪,柳天莹突然发觉,发著高烧的姜曼婕不在他们中间了。
“她肯定去报警了!这个臭婊子!”丹尼听到这个消息怒不可遏,四处搜查了一遍,果然不见了姜曼婕行踪,他像头狂暴的豹子大声咆哮著。那个香港契爷汪嵩汉在德里机场出其不意向警察举报,丹尼险些儿被抓进监狱里去,想不到那个大陆契女也来搞这一套。丹尼带领几十名偷渡客好不容易冲出重围,眼看要脱离险境,万万想不到会被这个女人出卖。警察当局得到消息,便会派武装队伍重重包抄,车上这些人插翅难逃,一个个都会葬送在这个女人手里。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谁能不愤恨呢!
“怎麽办呢?”“我们不能眼看著警察来抓啊!”偷渡客中间掀起一阵慌乱,顿然间,哭声叫声嚷成一片,似乎到了世界末日一般,好几个人抱住箱子便想跳车逃命。
“谁也不准离开车厢!”丹尼敞开衣襟,拔出腰际的手枪,“谁想擅自行动,请从我枪口上过!”他抢前一步,已挡住路口。
“丹尼,你守在这里,我去把那臭婊子抓回来!”黑猩猩似的板道工巴拉得到丹尼允许后,动作敏捷地跳进了灌木丛。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每个人都凝神屏息地倾听著外界动静,心儿彷佛要跳出喉咙,如此的紧张简直要把人逼疯。丹尼蓝蓝的眼睛里蕴含著急风暴雨,脸上每块肌肉都僵硬得如同石刻一般。他手持一支电筒,站在高坡上缓缓晃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释重负地走下高坡,向大家宣布道:“没事了,我们会在今夜准时发车的。”
“找到姜曼婕了?”柳天莹急急地问。
“当然罗,巴拉正在好好教训她!”丹尼狞笑著指指远处的板道房,原来他们已用电筒联络过了,“够她受用一辈子的。”
“你们要把她怎麽样?”柳天莹心中一阵抽紧,猛地意识到了。“天哪,她发著高烧,她是个病人啊!你们千万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啊!”柳天莹不顾一切要冲到板道房去,却被丹尼伸出手臂,揽腰一把抱住。
“柳小姐,在我们这里对於捣乱分子必须狠狠惩罚,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对你也是一样。”丹尼的手臂是这样的坚强有力,使柳天莹失去平衡,裁倒在他怀里。
“你们这些强盗!你们这些野兽!你们这些魔鬼!你们还有一点人性吗?”柳天莹的拳头“砰砰”地落到丹尼的胸口,丹尼似乎全无反应。天莹又对著围观的偷渡客们叫喊:“你们知道她是个病人,发著高烧,神志不清,她只是走失了一会儿,并没有向警方告发啊!哪能这样对待她、摧残她!大家都是中国人,她毕竟是我们一起来自大陆的骨肉同胞,求求你们快救她一命吧!她会被那头野兽折磨致死的……”
柳天莹喊叫得声嘶力竭,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大部份的人默默无言,几个妇女悄悄地抹著眼泪,还有几个油头光棍竟发出淫荡的笑声,满怀兴趣地打量著她发怒的神态,似乎要扑到她身上来也发泄一通兽欲。
终於满足了兽欲的巴拉提著号志灯来通知发车,他用肮脏的手掌很响亮地擤了下鼻涕,抹了一把在树上,像只驯服的狗,忠心耿耿地望著丹尼,“嘿嘿嘿”感激地讪笑著。丹尼也回他一个鼓励的眼色,似乎表彰他干得出色,狠狠地教训了那个制造麻烦的女人,这才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过了一会儿,姜曼婕摇摇晃晃像幽灵一般走近了。她披头散发,双目呆滞,玫瑰红的风衣已被扯烂,裸露出大半个身子,肩头、胸口都是血迹斑斑的伤痕。她从土坡下来,惊恐万状地望著大家,像一头丧魂落魄的糜鹿,迟迟疑疑不敢上前,似乎随时都会拔脚逃窜!柳天莹急忙上前扶住她,只听她口中尚在喃喃自语:“钱,钱,钱,钱都没有了,我多可怜,活著还有什麽用呢?”
柳天莹和姜曼婕还是安排在同一节车厢里,除了其它几个偷渡客,“蛇头”丹尼也挤在一起,旁边便是二十多头驯良的菜牛,它们默默地噬嚼著乾草,以好奇的眼神凝视著一张张和它们不同的人脸。
丹尼紧靠在柳天莹的身旁,几次想寻找话头,向柳天莹作些解释;天莹却不理不睬,厌恶地撇过头,背对著他,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群畜生,一群魔鬼!都是社会的蛆虫、人类的渣滓!我这麽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有高尚的职业,有丰厚的收入,为何晕头转向,会和他们走到一起来了?!”柳天莹默默地想了千百遍,“想要出国,想要周游世界,只要艺术上有了成就,有的是机会,何苦要以生命和尊严作赌注,鬼迷心窍去当偷渡客呢!”柳天莹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跨出了这一步便再也没有了退路。她能跳下车去,另觅一条生路嘛?那末,姜曼婕的遭遇即刻便会落到她的身上。
半夜以后,两个偷渡宫为占据的位置发生争执,丹尼低吼一声,便制止住了。还有一个挺有气派的老头取出几支珍藏的哈瓦那雪茄,贪婪地嗅了几下,自己舍不得享用,恭恭敬敬地献给了丹尼;丹尼却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还有牛肉罐头、奶酪、水果、饮料,每个人都不敢擅自品□,非得向丹尼进献一番,极尽谄谀奉承为能事。得到了“恩准”,方敢送进自己的嘴里。丹尼就像这群人的皇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真正能对他公然表示轻蔑的,恐怕只有柳天莹一个人了。
铁皮棚车早就挂上了车头,但是直到翌日黎明时分,方才徐徐启动。听到列车轮子撞击铁轨的隆隆声,丹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铁青的脸上绽开了笑纹。柳天莹也站起身来,缓缓施展著酸痛的腰腿。她从框形的车窗里望去,水泥建筑的车站在迅速后退,树木后面是辽阔农田,池塘、小河,密密的竹林,村舍里传来了鸡鸣和狗吠,冷清清的田埂上偶尔出现了早起赶集的庄稼汉,穿纱丽的村姑在井边汲水,司机在冲洗卡车,石匠在建造新屋。突然响起一阵高昂的汽笛声,列车驶过一座小型的发电厂,三五成群的早班工人走进了厂房。接著是一座古扑的小镇,几名壮汉驱赶著载货的马车在公路上你追我赶;小学生们背著书包一边嬉闹著,一边跳跳蹦蹦地上学,嘴里还哼著欢快的歌曲……。又一天新的生活开始了,艳红的朝霞映辉著一片和平、宁静的景象,每个人快快乐乐地过著每天一样的日子。柳天莹贪婪地望著阳光下的一切,恨不能也溶入这些普普通通的人们中间。
列车隆隆,穿越森林、丘陵,像一条宛延的长蛇,车厢剧烈地摇晃著、颠簸著,不知要把他们载往何方?
柳天莹突然意识到,她和身边那些挤挤挨挨的牛只没有区别,等待著她的只能是任人宰割的可悲命运。
饮酒豁拳闹得不亦乐乎
几经周折,徒步著穿越丛林,从缅甸终於抵达泰国首都曼谷,丹尼完成了护送任务返回香港了。泰国接头人奥德朗满脸横肉,像个酒醉的屠夫,他身上刺满花纹,跛了一条腿,看人的神情如同饥馑的恶狼,凶光毕露,想一口吞噬对方。他简简单单给偷渡客们分别安排了住址,便很少露面。
柳天莹和姜曼婕仍在一起,住在近郊的一座民房里,还有两对夫妻、几个单身男人也住在附近,彼此都有联络。其中一个单身汉叫戈鸿,三十多岁年纪,长得挺帅,性格也很活跃,据说是体育杂志的摄影记者,在长途跋涉的一路上已拍摄好几十卷照片,要是编印出版准能轰动世界。他到了曼谷也没闲著,每天挂了个高档照相机去拍万皇宫、玉佛寺,还去北榄鳄鱼湖拍摄驯鳄师的种种惊险表演。回到住所,更是绘声绘色地讲个没完没了。
姜曼婕渐渐地恢复了正常,她还是那麽喜欢打扮,喜欢在男人面前卖弄风情。戈鸿几次邀请柳天莹出去观赏曼谷的名胜古迹,天莹总是婉言相拒,姜曼婕便自告奋勇成了戈鸿的游伴,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直到深更半夜才姗姗归回。
日子一天天过去,“蛇头”奥德却一再推迟出发的日期,一会儿说护照还没有准备好,一会儿又说海关查得很紧,从泰国不能直飞加拿大,原计划绕道德国法兰克福已被封杀,要另辟通道,还得同有关的接头人联络。偷渡客们被分散在各处,不能出面查实他讲的话是真是假,只得耐著性子等下去,一天天地等下去。
有天下午,戈鸿和姜曼婕回来得特别早,还未进门,姜曼婕便哭丧著脸叫嚷了起来:“哎哟哟,受骗了,我们这辈子别想到加拿大啦!”
原来,戈鸿在街头碰上一个熟人,叫韩大荒,原是捣卖黄金首饰的个体户,早三个月就来到了曼谷,接头人也是那一脸恶相的奥德朗。据他说,奥德朗私运毒品被打折一条腿,坐过二十五年牢,出狱后什麽也干不了,又成为“人蛇集团”的联络人。他好赌成性,经常把手头的钱输得赤脚地皮光,把偷渡客购买机票的现款也顶了债,便扔下偷渡客不管了。偷渡客没有身份,又畏惧他身后的恶势力,不敢出面与他评理,也拿他没有办法。看来柳天莹他们也遇到了同样的命运。
“我们怎麽办呢?流落在这个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答,只有死路一条啦!”姜曼婕痛哭流涕,把脸上的化妆品冲得斑斑驳驳,用手一抹,开了个“大花脸”。
“我们都是交了钱,预先讲妥的,怎麽能如此不讲信义呢?”“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任人宰割,我们总得想出个办法来啊!”两对夫妻和其他单身汉也焦灼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愤愤不平地发表著议论。
“半途被扔下的并不只是我们这些人,奥德朗欠下的人命债多著呢!”戈鸿拍著他那宝贝照相机,慷慨激昂地说,“我要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将来向联合国人权委员会去揭露那些丧心病狂、吃人不吐骨的家伙!”
“大家还是冷静地商量商量,我们现在该怎麽办?”柳天莹心中也乱成一团,急於要大家拿主意,想出个对策来。她想,要是丹尼还在这里,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困在印度那旅馆里,深更半夜丹尼不是爬上阳台救她出去,并没有扔下她不管啊!天莹回想起一路上受到丹尼的照拂,竟然有些怀念那个英俊的小伙子了。
“我认识的那个韩大荒,今晚要带几个朋友来和我们一起商量对策。他们在曼谷已有三个多月,情况熟悉,只要大家团结一致,不怕对付不了奥德朗那老瘸子!”戈鸿在异国他乡能遇上这麽一个熟人,似乎立了一功似的。
“不是说我们住的地方不准告诉别人吗?”有人惴惴地问。
“他娘的,奥德朗扔下了我们,还去理会那老瘸子的话干什麽?”有人立即作出了反驳。
“对,团结力量大,我们联合起来,和奥德朗老瘸子斗争到底!”大家纷纷表示拥护。 窝居在这几间简陋的民房里,人人心里都憋得慌。如今破天荒要接待“贵客”,自然得稍加布置,忙乎一阵。男同胞打扫屋子,女同胞准备酒菜,每个人都洗了一个澡,穿上最好的服装,却还是扫除不尽满脸的霉气。
入夜以后,那个牛高马大的韩大荒带领了几名身材魁伟的壮汉应约而来。不知为什麽,柳天莹看到他们心中直发毛,预感到会有不异常的事情发生。外面饮酒豁拳闹得不亦乐乎,她却尽量躲在厨房里烧菜煮汤不想露面。
“好哇,大美人,你不跟我们哥儿们乾上几杯,太瞧不起人啦!”韩大荒泼泼洒洒地端了一杯酒,闯进了厨房。
“韩哥,我真的不能饮酒!”柳天莹随著大夥,称他为“韩哥”,满脸含笑,尽量表现出应有的礼貌。
“哈哈,大美人,不会饮酒不要紧,让当哥哥的一口口喂你!”他一把勾住天莹的脖子,饮了满口的酒要灌进天莹的嘴里。
“啊,你这臭流氓、不要脸的东西!”天莹挣脱了身子,连连咳呛著逃进客厅。
戈鸿他们见此情景急忙站起身来,还没有等他们有所动作,每个男人的腰际都被抵上了冰凉凉的攮子,女人们顿然惊慌失措,尖叫著纷纷逃进房去。
“乒乓”一声,韩大荒酒杯掷地,仰脸大笑。他跳上板凳,双手抱拳向众人打了一恭,朗声说道:“非常抱歉,今儿哥们落入难中,想借诸位的盘缠用用。大家都是骨肉同胞嘛,想必定能倾囊相助。今后我韩大荒倘有发达的一天,自当加倍奉还!”
“韩哥,你怎麽能这样呢?”戈鸿刚要张口抗议,却被身后的壮汉一脚踢了个嘴啃泥,半天也爬不起来。。
“哎哎,不必动武,我们来自礼仪之邦,一切还应协商解决。”韩大荒双手扶起戈鸿,亲切地挽著他的肩膀说,“戈老弟,你知道我韩哥不是抢家劫舍的强盗,实在是如今走投无路、事出无奈,人总得活下去啊!你也会落到这一天的,不这样,又有甚麽办法呢?请充分理解,大力协助!咱们哥们还是哥们,没说的。”
韩大荒指挥暴徒们把男人集中在一个房里,留一人看守,其馀几人把分散各处的行囊细细搜索,洗劫一空,一直波及到附近几个据点。偷渡客中稍有姿色的年轻女子都遭到了这伙暴徒的奸污,无一幸免;有的甚至当著她丈夫的面肆意凌辱,做丈夫的双手掩脸竟然不则一声。
这群饥渴已久的色狼第一个袭击的对象,当然是相貌出众的柳天莹。可是那个大美人已被韩大荒推进了另一间房里,大家都眼睛馋馋的,却不敢争夺。
韩大荒把天莹摔到床上,便脱光身子扑了上去。天莹到底是歌舞团演员,身手娇捷,举起一脚准准地踢在这个暴徒的两胯之间,翻身跃起,从后窗跳了出去。韩大荒忍著剧痛,追到窗外,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擒住了天莹的长发,使劲地往屋里拖。天莹拼命挣扎,大声喊叫,猛然间,只见戈鸿高举一根粗大的铁棍飞奔过来。韩大荒只得放开天莹,返身和戈鸿搏斗。戈鸿毕竟是文弱书生,哪里是这彪形大汉的对手,韩大荒抓住对方一条胳膊,轻轻一转,戈鸿便单腿跪倒在地,痛得连连求饶。
“哈哈哈,戈老弟,你眼馋了吧?咱们哥儿俩还有甚麽说的,‘礼让三先’,让你戈老弟先在大美人身上过足了瘾,咱们再带回去好好享受,好不好?”韩大荒一阵淫笑,夺过戈鸿手里的铁棍,扔得远远的,亲切地对戈鸿说,“咱俩谁对谁啊,还用得著那玩艺儿?!戈老弟,老实说,你待在这里也是死路一条,不如跟咱韩哥杀出一条血路!这回买卖,你立了头功,咱在老大跟前替你美言几句,让你这秀才入伙,给那些光屁股美人拍些照片,也够刺激的……”
韩大荒话中提到“光屁股美人”,果然屋子里一声狂叫,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光屁股女人。那是歇斯底里大发作的姜曼婕。她浑身血污,肮脏不堪,却在疯疯颠颠地手舞足蹈,尖声狂笑。几名赤身裸体的暴徒扯下她的胸罩、短裤,在四处拦截,嘻嘻哈哈,闹成了一团。韩大荒大声叫嚷著要制止这般胡闹,可是大夥已喝得醉醺醺,不听他的号令了。此时,只见屋顶“蓬”地冒出一团耀眼的火光,有人把屋子点著了。偷渡客们趁此机会哭喊著四处逃命,韩大荒和他手下的暴徒也只得匆匆撤离……。
在晨钟暮鼓中度过此生
柳天莹裹紧撕破的衣衫 , 在郊外走了整整一夜。茫茫人世,举目无亲,到处是强盗,到处是豺狼,叫她这麽一个孤身女子何处存身呢!
天空又露出了朦胧的曙色,柳天莹走得精疲力尽,瘫坐在一座古塔旁的禅院前。她无意识地将手插进口袋,触摸到一张柔软的纸片。
她取出一看,是页薄薄的日历纸,上面潦潦草草地写了一个电话号码。
“有事你就 CALL 我!”天莹的耳畔清晰地响起了丹尼的声音。
“他是‘蛇头’,我是偷渡客,能 CALL 他吗?他能救我吗?”天莹想起丹尼在铁路边凶神恶煞的模样,竟然纵容黑猩猩似的巴拉去强暴一名发著高烧的女病人,使她从心底里感到厌恶。但,这个英俊小伙子毕竟还有亲切、温和的一面,不像巴拉、奥德朗、韩大荒、昨夜那些暴徒,全然失去了人性。天莹确实无路可走,要是碰上警察把她投入监狱,或者又遇上一帮暴徒,后果都不堪设想,她恐怕最终难以逃脱惨遭蹂躏的命运。
“有事 CALL 他!”他在香港,天莹在泰国曼谷,如今身无分文,天莹怎麽能给他打这长途电话呢?
“世上万事皆容易,唯有开口求人难”,柳天莹养尊处优活了二十多年,如今终於体会到了向人告贷的艰难。向谁借呢?眼睁睁看著跟前走过的行人,天莹已经站起了身,想要开口借钱打电话,但话到嘴边又费劲地咽了下去。
“咿呀”一声,身后的禅院终於打开大门,走出一位慈眉善眼的老禅师,长髯飘飘,风神潇散,手持一盅清水,屈起手指在向凌空弹洒。
柳天莹迟疑了一会儿,作为一个演员,她觉得运用形体动作比张口求告更简捷一些。她俯倒身子,发出一声呜咽,跪伏在那老禅师脚下。那泰国和尚吃惊地倒退一步,攒起双眉,把她细细打量一会,急忙伸手扶起。他说的倒是纯正的英语:“善哉!善哉!女施主有何为难事,要老纳相助吗?”
“我,我要打电话,打电话给我香港的……朋友。可是我身上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柳天莹比比划划,好不容易说清楚了自己的意思。她还是蜷缩著身子,低沉著头不敢看那和尚,生怕遭到拒绝。
“哦,打电话?女施主只为打个电话到香港?”老禅师捋著长髯,呵呵地朗笑起来。他陪同天莹走进禅院,唤了个小沙弥来,吩咐道,“领女施主去打电话,好生照料。”
天莹跟随小沙弥来到大殿一侧的管理处,她拨了丹尼的电话,对方铃声直响,却久久没有人接。小沙弥端来黍米粥、盐花生,天莹勉强吃了一点,又拨电话,丹尼还是不在。“或许丹尼不在香港,或许他已换了电话。”天莹在默默地想,“即使拨通了,又怎样呢?他真能插翅来泰国救我吗?落到这个“蛇头”的手上,日子会好过吗?就找到一条生路吗?”
禅院里一片宁静,从窗外望去有个清清亮亮的池塘,塘边栖息著几只白鹅,茂密的榕树上有鸟儿在嬉戏、鸣叫。后殿传来磬钹梵呗之声,是那样的悠扬、深远,似乎能把人的灵魂带到西天佛国,永无烦恼,永无痛苦……。
老禅师念毕经文,来看望柳天莹。天莹神思空蒙,正陷於迷迷茫茫的冥想之中,感到灵魂从肉体分离出来的舒畅。她拜倒在老禅师的脚下,满脸热泪,哽哽咽咽请求禅师把她留下。她决心皈依佛门,清心寡欲、修身养性,在晨钟暮鼓之中度过此生。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那泰国和尚捋著长髯,呵呵朗笑,“这里和尚堂要是收留你这俏尼姑,岂不坏了佛门清规?再说,女施主尘缘未了。浅水蛟龙,一时落难;走出困境,自能腾飞於云天之中,大好前程,不可衡量!善哉,善哉,还望好自为之。”
老禅师亲自帮助天莹拨了几通电话,将近中午,对方终於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天莹急促地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丹尼,对方支支吾吾却又寂静无声了。
“丹尼,你说话啊!我现在确实走投无路了,该怎麽办?”天莹涔涔热泪夺眶而出,在压抑的吞泣声中爆出一声凄厉哀怨的长叹,“看来你也帮不了我的忙,我只能一死了事啦!”
“柳小姐,你、你千万别往绝路上想。”电话那端的丹尼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作出决断,“听著,你现在甚麽都不用做,就留在那里不要动,一个小时之内,会有人来接你的。”
“一个小时之内,丹尼能派人赶到曼谷来吗?”天莹还想问个清楚,对方却把电话挂断了。
过了一个小时,音息全无,未见有人来禅院接她。天莹的信心开始动摇。午膳时,天莹跟随老禅师在香积厨用了素斋,那些光头和尚眼望鼻、鼻对嘴只顾用餐,但还不时地用眼睛的馀光对天莹扫描一下,嘴边绽开了笑纹,似乎在这枯寂的佛门深院里,多了一位丽人,顿然有种“满室生春”的温馨气氛。天莹暗自思忖,她确实不能留在这和尚堂里,要是逗引得那些虔诚的佛门子弟凡心萌发,想入非非,真乃罪孽深重,她永世不得超生了。
管理处墙上的电钟“嘀嘀嗒嗒”地走动,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还是不见人来。天莹深深地陷入绝望之中,丹尼不会派人来了,她怎麽能相信一个“蛇头”的话呢?和尚堂里不能留,恐怕只能以死了结,保持此身的清白。
暮色苍茫,僧侣们又将聚集在佛殿上诵经。柳天莹再也不能赖在禅院里不走了。她迟迟疑疑已走出了侧屋,却见小沙弥领著一位金发碧眼的贵妇人匆匆赶来。
“您是柳小姐吗?丹尼这孩子楞头愣脑的,没有把地址讲清楚,便挂断了电话。唉,害得我到大曼谷每个佛堂、寺院去寻找?!”那妇人讲的却是粤语,天莹完全能听得明白。她双手捏住了天莹的胳膊不放,碧蓝的眼睛里迸出了热泪,“造孽啊,害得您柳小姐平白无故吃了这麽多苦!”
那就是丹尼的亲生母亲琳娜,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是个英裔女子。天莹第一次看见她便感到特别亲切,自自然然从心底涌出强烈的相和力和信任感。琳娜出手大方,给禅院捐赠了一笔很大的灯油钱,还给老禅师封上丰厚的“供养”,感谢他老人家对柳天莹的照顾和帮助。
一辆崭新的豪华轿车,把柳天莹载到了金碧辉煌、美仑美奂的宫殿里去。那就是曼谷颇负盛名的“百乐门”夜总会。夜夜灯光通明、人潮涌动,张张桌子、吧台周围都挤满了人,而且大多是国外游客。欢声笑语,通宵达旦,各种节目,层出不穷,有长期驻会的歌星、舞星,也有东南亚各国来短期演出劲歌艳舞,还有人妖和脱衣舞表演。
丹尼的母亲琳娜,便是“百乐门”夜总会统帅一切的女老板,附近设有旅馆、按摩院、游乐场、电影院、赌场等等,也受琳娜管辖,手下的员工足有数百人,琳娜便是这座娱乐城堡里至高无上的女皇帝。
柳天莹在琳娜那里休息了几天,便到“百乐门”夜总会当了一名女招待。
自己身体被彻彻底底掏空了
日本人真绝,色情表演光怪陆离,总能不断翻出新花样。这次来的是“剪衣秀”,丰乳细腰的女郎跳著舞蹈,有一个装扮成“裁缝”的小丑,拿起明晃晃的剪子,在那些舞女的衣衫上,东铰一块,西剪一条,最后都成了三点式的“比基尼”。当然,并不是真正的“比基尼”,在应该遮掩的三点隐秘处,连缘并不紧贴胴体,而是随著她们激烈的舞蹈动作乍露乍现,飘飘忽忽,煽动得观众们血涌如潮,心跳似鼓,熊熊欲火愈燃愈烈,如同一头头发情牲口高呼狂叫。
柳天莹穿著一袭黛青的露背装,高托著装满酒杯的盘子在人群中巡行。突然,有只肥腻腻的脏手在她尖挺的胸脯上抹了一把。
“先生,我想你的手找错了地方!”天莹尽量压制著怒火,挑起一双黑亮的眼睛狠狠地盯住那个南美游客。
“嗨嗨,我只是想看看,你颈上的珠链是不是真的?”那人桀桀怪笑著,使劲咽下一口唾沫。
“这珠链是假的,先生你难道看不出这里一切都是假的吗?”柳天莹绕开了她,想朝前走去。
“慢,”南美客拦腰把她搂抱在怀,热烘烘的嘴巴直往她高耸的乳峰上拱,“我送你一挂真的珠链,特大的珍珠,只求小姐赏光陪我坐上片刻。”
“对不起,我的工作只是送酒,不想有任何兼职。”柳天莹为了挣脱胡搅蛮缠的南美客,不料撞到了一个日本商人的身上,托盘跌落,玻璃酒杯罄罄匡匡砸碎满地。
“哈哈哈,花姑娘,花姑娘,大大的好!漂亮漂亮的。”那日本商人双手抱住了天莹纤细的窄腰,竟向她衣裙的开叉处探下手去,“花姑娘,开个价吧,陪我痛痛快快地玩玩!我们东洋老板钱包鼓鼓的,金票大大的有!”
“不不不,这个东方美人儿,我已经包了,我付过了钱。”南美客取出几张皱巴巴的美钞往天莹的领口里塞下去,对日本商人奚落道:“嘻嘻,你这矮东洋狗,还是去玩你们台上的东洋婊子吧!”
“八格雅路,死啦死啦的,”日本商人挥起一拳打在南美客高凸的啤酒肚上;南美客怎肯示弱,揪住对方的衣领便把他摔过了一张桌面。两人大打出手,观众们不看台上演出,尽看他们两人打架了。场内一片混乱,观众们疯狂吼叫,幸好女老板琳娜带领几名威武的警卫及时赶来了。警卫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酒气熏天的日本商人、南洋客押出门外。琳娜悄悄地把天莹拉过一旁,对她关切地说:“你先回到里面去吧!”
柳天莹当女招待经常受到顾客骚扰,她不善应对,往往会酿成一场混乱的局面。女招待做不下去了,琳娜请天莹上台演唱粤语歌曲。唱歌原是天莹的专长,但过去是正正规规在剧场里演出,如今却要扭怩作态唱给那些根本无心欣赏歌曲的人去听,对像变换,气氛不同,表演形式也大相回异。
柳天莹本来是专修西洋美声唱法的,已有较深的造诣,如今要她改唱根本毋需发声训练的艳俗情歌,总怀有一些屈辱感。但为谋生需要,乃毫无办法之事。在那乱哄哄、闹嚷嚷的夜总会里,她总不见得还能演唱舒伯特、普契尼、威尔第的传世名曲?那她不被轰下台来才怪呢!
幸亏天莹音域宽广,在国内也演唱过民歌和通俗歌曲,颇获好评。现在她不再需要钻研声乐技艺,而应千方百计琢磨该如何取悦那些来寻欢作乐、追求刺激的观众了。
她不断地变换形像,一会儿是衣袂飘逸的仙姬,一会儿是神情诡异的女巫,有时头上插满花花绿绿的羽毛,有时身后拽著毛毛茸茸的尾巴,变来变去,她觉得愈变愈不像她自己了。
一天天地过去,她何时能够离开这个丑恶的舞台,返回她自己的艺术天地里去呢!
有天,她熬到夜总会清晨打烊,正在后台卸妆,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声:“阿莹!阿莹!……对不起,请问你是不是从大陆来的柳天莹小姐?”
天莹一回头,闯进化妆室里的竟是电视剧《躁动》的导演尚胖子,两眼一亮,惊喜地跳了起来:“尚导,你怎麽也在曼谷?”
“嗨,果真是你!果真是你!果真是我们的小阿莹啊!我来‘百乐门’好几晚上了,看看像你,再看看又不像你,疑疑惑惑,憋得难受,才闯进后台来探个究竟。”尚胖子愈来愈胖了,四肢肥短,突出一个圆滚滚的肚子,像一只大蛤蟆。他的动作还异常灵活,说话表情又特别夸张,只是脸容憔悴,显得老了许多。
故人相见,自有一番嘘唏。这天早晨,尚胖子陪同柳天莹返回她那单身公寓,两人相互倾诉了死里逃生的种种惊险经历,要是记录下来,恐怕得打上几百个惊叹号。
尚胖子和他的妻子一起偷渡出国,把一岁多的儿子丢在褓姆家里,预计三个月领到加拿大绿卡后再回国团聚。他们也在中途历遭变故,得到某个走私集团帮助,乘上铁壳货轮,准备驶往太平洋的斐济小国,再从那里搭乘飞机抵达加拿大。不料,货轮的船主把他们扔在一座荒无人烟的珊瑚岛上,便扬长而去。他们在那小岛上足足度过了半个多月,忍饥挨饿,直到饮用水都已用罄,断绝了最后一线生机。他的妻子经受不住巨大的精神压力,率先跳海自尽了。尚胖子他们奄奄一息,在烈日当空的熏烤下,神志陷入昏迷之中,才被一艘过往的渔船发现,把他们救到泰国的国际红十字医院。尚胖子经过这次磨难,恢复体力后,愈加喜欢狂饮暴食,经常能一口气吞下好几个汉堡包,肯德鸡、煎牛排,一天不吃便憋得慌,心情愈是寂寞,身体却更加发福。他现在的工作还算不错,在一家电影厂里当导演,准备就在泰国混下去,再也不敢冒著生命危险飘洋过海去到那梦幻中的枫叶国了。
尚胖子到了异国他乡还在拍电影,总算没有离开他的专业。柳天莹有了尚胖子作伴,便经常到各处走走,心情也开朗一些。那天,天莹在郑王寺求得一个“上上签”,预言她不久将要“云开雾豁,重见天日”,达到心中的愿望。天莹听了,自然非常高兴。晚上,尚胖子还要去拍戏,天莹却正好轮到休息,她主动提出要去尚胖子的电影厂里参观参观。尚胖子面露难色,迟疑了一会儿,却又提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得和天莹一起搭车来到了郊外的电影厂。
那电影厂实在简陋,似乎是座废弃的农村庄园,树木零落,野草遍地,四周空荡荡,石砌的围墙大半倒塌了。柳天莹跟随尚胖子走进门窗斑驳的大厅,跨过如同长蛇盘缠的电缆,便有几支聚光灯向她投射了过来。一个光著膀子的中年壮汉,冲著天莹便大声嚷嚷:“ OK! 是个靓妹,尚胖子这回找的真不错!脱!快脱!各人准备,抓紧时间赶快开拍!”说著,便扑上前去动手要扯天莹的衣衫。
尚胖子好不容易把他阻挡住了,陪著笑脸解释道,这位女子并不是他找来的临时演员,而是他的女朋友,来看拍戏的。
“他娘的,无非是想抬高价钱罢了!”那壮汉的眼睛还是盯住天莹诱人的身材不放,“我们的戏就缺这一个角色了,每部戏要有新脸孔、新招式,这个娘儿绝了,正对我的胃口,可以激起我疯狂的冲动。老尚,跟她谈个价,这部戏准能把大夥震得趴下!”
柳天莹后来知道,这个光著膀子的中年汉子才是电影厂的真正导演和王牌男主角,尚胖子只是他的副手,偶而也去客串一个丑角式的小人物。
这家电影厂专拍黄色下流的三级片以及“打真军”的小电影。床上、沙发上、地毯上、浴池里、花园里、丛林中……无一不是淫乐的场所。一张张海报、一叠叠剧照也都是男男女女发泄性欲的镜头,还有男和男、女和女的同性恋,以及人与兽的乱交、杂交……。
柳天莹走出电影厂觉得天旋地转,肠胃里阵阵痉挛,翻江倒海,有东西直往喉咙里涌;回到寓所里竟然恶心不止,呕吐了起来。这样的情况,一直连续了好几天。
好心的琳娜见到天莹食欲不振,日渐消瘦,登台演唱的时候,还在打著恶心,便亲自陪她到医院检查,果然是天莹怀了孕。
柳天莹想到出国前杨黼昌对她狂暴奸污,以后又肆意蹂躏,才留下了这一孽种。这都是她为那一万伍仟美元付出的代价,是多麽刻骨铭心的惨痛代价!
天莹虽则憎恨那个夺去她贞操的男人,但对腹中的小生命还是深有感情的。那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是从她生命里裂变出来的另一个“自我”。眼下,她身处异国他乡,是个没有身份的“偷渡客”,她能生下这个孩子吗?她有资格堂堂正正成为孩子的母亲吗?她自己朝不保夕、命运莫测,生了孩子,她该怎样应付目前的生活?
她该如何保障那无辜的小生命不受伤害、平安成长?
不,她现在已经活得很累、很累了,她没有精力再去扶养一个幼小的婴儿,没有办法对孩子的生命和前程负责。
柳天莹在琳娜的劝说下,几经思想斗争,终於躺到了医院手术台上。
还未成形的婴儿铰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小块、一小块,随著血水冲出体外,天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肺都被铰碎了,自己的身体被彻彻底底地掏空了。
成为老爷子最贴身的女人
柳天莹流产以后,似乎变了一个人,神情麻木,心儿变硬,已经不大再会流泪。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除了去夜总会唱那些低俗的情歌之外,整天沉默寡言,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曼谷的季节并没有明显的暑寒差异,天莹扯去最后一页日历,方知1988年已悄悄流逝,猛然警觉到:加大宽容移民的期限已经过去,她还滞留在东南亚的泰国,未能登上太平洋的彼岸。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她将落魄终身,一辈子充当那下贱的酒吧歌女,再难踏上枫叶国的乐土,和她自小挚爱的贝多芬、莫扎特、巴哈、海顿……永别了。
这一晚上,她向琳娜告了假,没有去夜总会演唱,找了几块乾面包在冷牛奶里泡软了,充作晚餐。她推窗凝望那孤独的新月,似乎置身於杳无人烟的沙漠之中,四顾茫茫,找不到一条出路,找不到一线希望。她想念国内的亲人,想念和她志趣相投的二哥,想念歌舞团里慈爱的领导,想念同一宿舍的女伴……,过去的生活是多麽的欢乐,相互的感情是多麽的温馨。如今仅仅相隔三个多月时间,她却落到如此境地。生活得太无聊了、太疲惫了,她苟延残喘、浑浑噩噩地打发日子,自己也感到厌恶,再也无法忍受下去。她从心底里感到的那一份疼痛、那一种寒颤,渗透到了每一根细微的神经末稍,每一滴血、每一个细胞。她将被活埋在这沙丘之中,窒息致死,再也走不出那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漠了。
乌云遮住了月亮,浓重的黑影在天莹的眼前渐渐地扩大,渐渐地蔓延过来,要把她包围,把她吞噬,把她化作黑暗的云雾。天莹惊惶失措地后退,撞翻了椅子,跌倒在床。她想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寻找一个能够救援她的人。她把目光落到床前的电话机上,正在这时,“叮铃铃,叮铃铃”电话机响起了清脆的铃声。
柳天莹预感到是香港丹尼打来的,拿起电话一听,果然是丹尼亲切的声音。自从丹尼恳求他母亲把天莹从绝望中拯救出来后,两人经常有电话联络,天莹有事也主动“ CALL ”他 , 叙说生活中的烦恼,倾诉心中的苦闷。这个神情忧郁的小伙子倒也善解人意,逐渐成为天莹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丹尼在电话里询问了天莹最近几天的生活情况,他知道这天是八九年的元旦,加拿大政府要执行新颁布的“移民法”,天莹再想偷渡入境,希望愈加渺茫了,心中一定不是滋味。丹尼安慰了她一会儿,表示他还在努力,作最后的拼搏,定会把天莹送上飞往加拿大的班机。最后,丹尼迟迟疑疑地告诉天莹,已为她搞好了“几可乱真”的假护照,要天莹随时作好出发的准备。
丹尼对她的一片真诚,使天莹极为感动。她那颗僵硬的心渐渐地温热复苏了。要是这个男子在她身旁,天莹无疑会紧紧地搂住他,为他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在天莹的心目中,他不再是“蛇头”,尽管他还小她几岁,却是自己当前唯一的依靠,生命中最为重要的男人。 有了护照,丹尼能亲自送她出境,无疑是个令人欢欣鼓舞的好消息。天莹奇怪地是,为甚麽丹尼的语调里充满著忧虑,千叮万嘱,不准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亲生母亲琳娜。并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今后他恐怕再也帮不上忙了。
香港方面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呢?柳天莹作了种种推测,都难解其谜。她一连几天心神不定、寝食难安;等待丹尼来到,非要当面问个明白不可。
丹尼尚未抵达曼谷,他的父亲凯勒却已先到一步。
凯勒是黑道上人人惊骇的嗜血恶魔,长得像个“白脸无常”,两眉间有道深深的刀疤,延伸到脸颊上,永远是一副狰狞的表情。他生性凶残,喜怒无常,患有间歇性的癫痫病,早年偷运越东难民,一手制造几起灭绝人性的大惨案,震惊世界,受到国际刑警队的追捕。如今,他早已退出江湖,隐姓埋名迁居他国。猫头鹰鲍里斯竟把他请出山来,可见家族中发生了非同寻常的重大事件。
“恭喜你了,柳小姐!”凯勒来到曼谷,直闯夜总会的后台,专为拜望柳天莹。他那“白无常”的瘦削脸庞,露出骇人的奸笑,一边说著话,一边眯缝著眼睛细细品味著天莹娇媚的风姿,“咱们的老爷子一世风流快活,艳福非浅,甚麽样的女人没有玩过!如今老也老了,没那份心劲了,偏偏对你柳小姐一见锺情,至今难以忘怀。前些日子,他老人家在洗澡时滑了一跤,半截身子不能动弹,需要一个贴身女人待候他。香港有多少骚劲入骨的靓姐嗲妹统统看不上眼,他老人家偏偏点了你柳小姐的芳名,要我做儿子的亲自护送你回香港。柳小姐今后便是老爷子身边的人了,多大的福份,多大的荣耀,我凯勒还得由你多加照顾呢!” “啊,你要把我送回香港?去待候一个疯瘫老人?”柳天莹好不容易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急忙拒绝,“不成,万万不成,我还要去加拿大呢!”
“加拿大你是去不成了,永远去不成了!”凯勒站起身来,呲著牙齿“嘿嘿”奸笑著,“柳小姐,你还盼望丹尼这小子会送你出境吧?别痴心妄想啦,丹尼已被老爷子扣了起来,你永远别想见到这个臭小子啦!”
“丹尼他怎样啦?丹尼到底发生了甚麽事?”柳天莹心中猛著一鞭,把自身安危置於一旁,急切想知道丹尼遭到了甚麽变故。
“嘿嘿嘿,柳小姐到了香港,一切就会明白啦!”凯勒把手一挥,瘸腿的奥德朗和十几个彪形大汉便涌了进来。凯勒吩咐道,“把柳小姐带往机场!”
“慢!”奥德朗等人正欲动手,外面冲进来一个气急败坏的小伙子,“你们不能带走柳小姐!”
柳天莹定睛一看,那人即是她日夜盼望的丹尼。她竭尽全力高喊一声:“丹尼,你快救我!”拼命挣脱暴徒的魔掌,不顾一切地扑到了丹尼的怀里,眼前一黑,当即便昏厥过去。 天莹毕竟才动过流产手术,身体虚弱,哪里能经得起如此巨大的刺激。她气若游丝,脉膊微弱,生命十分危险。
凯勒暴跳如雷,狠狠地揍了丹尼几个巴掌,但对那昏死过去的女人却毫无办法,只得由著琳娜叫救护车,把天莹送往医院抢救。
凯勒派遣奥德朗等人在医院四周把守,严密监视,连苍蝇都难飞过。但,丹尼在他母亲琳娜的帮助下,通过医院的地库,还是把天莹安全转移到了一个秘密据点。
天莹早就知道,丹尼和他父亲凯勒宛若仇寇,从不交谈说话。后来影影绰绰听到一些传闻,原来丹尼并不是凯勒的儿子,却是猫头鹰鲍里斯诱奸了媳妇琳娜,才生下这个“孳障”。丹尼真正的父亲应该是他的祖父猫头鹰鲍里斯,凯勒只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英裔女子琳娜的身份就更加说不清了。
由於这种不可告人的乱伦关系,丹尼从小陷於深深的阴影之中,养成他孤傲忧郁的性格。他整天沉默寡言,也从来没有一个知心朋友。他自从遇见了妩媚颖异的柳天莹,心中才有了光亮。他知道,他们两人不会有甚麽结果的,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这名萍水相逢的姣美女子。
取出一份沾染血迹的护照
柳天莹在秘密据点养病。丹尼派人出去打听,知道凯勒不肯罢休,正在四处搜查天莹的行踪。凯勒这一次挟猫头鹰的威名,东山再起,想借此机会除去丹尼这心腹大患,取而代之,将来继承“猫头鹰王国”的一统天下。他确是竭尽全力,亲自督阵,机场、车站、码头都布下暗哨,重金收卖琳娜、丹尼手下的人,让他们提供窝藏天莹的线索,顺藤摸瓜,一追到底,不把猫头鹰虎视眈眈的猎物捕捉到手,这个凶神恶煞决不罢休。
“姜是老的辣”,丹尼毕竟年轻,斗不过诡计多端的老狐狸。他保护著天莹一再转移,已陷於绝境之中,身边只剩下两名忠诚的助手;眼看著凯勒连连进逼,天莹难以逃脱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丹尼决心孤注一掷,拼著性命要为尚未病愈的天莹闯出一条生路。
那个晚上,月黑风紧,远处传来阵阵松涛声,丹尼知道凯勒即将带领暴徒搜索到这里来了,他们再无藏身之所。他唤醒了睡梦中的心爱姑娘,把面临的处境简捷地介绍了几句,庄重地脱下手上一枚戒指,以怪异的发音念著咒语,把这枚戒指套在天莹的手指上,深情地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他对天莹说:这枚戒指具有神奇的魔力,一定能保佑她逢凶化吉、安然脱险,顺利抵达最终目的地。
天莹在这些日子里受尽惊吓,身体愈加虚弱,神志也有些昏昏沉沉。她只意识到一个壮健的身体,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怀。她感到对方的心脏在有力地搏动,把一股股暖流输送到她全身的每一根筋脉,为她提供氧气和活力。他们两人的心脏溶合在一起了,整个灵魂、整个肉体都合二为一。她已毋需害怕,毋需恐惧,一定能冲出枪林弹雨,飞越刀山火海。
丹尼他们的汽车才驰出城区,便遭到伏击,威力强大的手雷炸毁了汽车轮胎。丹尼抱著天莹弃车而逃,两名助手紧随其后,他们沿著山坡钻进了茂密的丛林之中。丹尼把天莹安置在低洼的树沟里,再带领助手冲下山去,他平端起冲锋枪,向追击者猛烈扫射。丹尼有意迷惑对方的视线,招呼两名助手边打边退,向另一方向转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枪声渐渐稀落了,大地恢复了宁静。柳天莹被冷风吹醒,出於求生的本能,艰难地爬出树沟,晃晃悠悠地向黑黝黝的山下走去。
她走了好久好久,终於看到了隐隐的灯光。她稍稍整理一下头发,拽了拽衣衫,高一步、低一步地迎著灯光走去。越走越近,那房子的轮廓模模糊糊地似曾相识。她肯定曾经到过这个地方,蓦然间心中一亮,啊,那不是尚胖子拍电影的破庄院吗?!
奇迹,真是奇迹!如今事隔多年,柳天莹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忍不住热泪涔涔,低声吞泣著说:“那真是天大的奇迹!不可思议的奇迹!我似乎觉得冥冥之中,确实有人在保佑著我。”
天莹认清了那个所在确是尚胖子的电影厂,就像在茫茫大海之中看见了一块绿岛。她拼著最后一点力气,挣扎著走进摄影场,直觉得脚下的泥土鼓了起来,天旋地转,呜咽一声,她便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摄影场一名杂工发现了她,认出她是尚胖子的“女朋友”,便把尚胖子叫了出来。尚胖子见柳天莹如此狼狈找上门来,又惊又喜,以为这位心仪已久的可人儿,主动要跟他过日子呢!他把天莹扶到室内的一张长沙发上,殷勤侍候。待到天莹清醒之后,道出事情原委,把尚胖子吓得直打寒颤。柳天莹如今成了黑道之中相互争夺的猎物,他尚胖子哪边都得罪不起,怎敢在枪口上舔食吃?!尚胖子死里逃生,这条命捡来可真不容易啊!稍不留意,把那吃饭家伙丢了,到了酆都城,找谁伸冤去?!
尚胖子不敢把天莹领回家去,帮她在附近找了个乡村旅店就算了事,以后再没有去探访过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子。
第二天的当地晚报上,登载了上天深夜黑道头目相互火拼的消息,报端登有丹尼和瘸子奥德朗的照片。报道说,这两名“臭名昭著”的恶臬自相残杀,都身受重伤,送进医院之后不治身亡。
天莹读到这条消息,心痛如裂,柔肠寸断,不敢相信是真的。她神思恍惚,眼前不停地闪现出丹尼的面容,耳畔时时听到他的声音。“有事 CALL 我!”如今阴阳阻隔,如何互通款曲?这天晚里,天莹极其真切地感到丹尼的阴魂来到了她的身旁,他俩实施著灵魂的交融,肉体的结合。这是种如何美好的感受,完全扫除了杨黼昌所给予她的屈辱感。她像百合花一般恣意绽放著、舒展著,圣洁中沸腾起狂放不羁的淫荡,一种如此饱满的欢畅,如同大军压境般地充塞体内,一波又一波的冲击由对方传递给她,她以双倍的激情作出回报,两人共同探索著那欢快的活水源头,攀登著男女情爱的巍巍巅峰……。
柳天莹突然有种感动得想要哭泣的感觉,她紧紧搂住这名与她灵肉相融的男子,望著他清澈透明的碧眼,热吻像雨点似地落在他的脸上,又咬住他的嘴唇,吮吸著他的唾液、向他灌输著生命的精华。
天莹明明知道那是梦幻,不是真实的,却又觉得如此的酣美,如此的满足,她甚至可以感到滋滋汗水从滑润的肌肤里蒸发出来。她已从那个男人身上验证出自己是个真实的女人、真正的女人。
柏拉图在《对话录》中说,原来的人体都是两性的,上帝把其一劈为二,於是所有的这一半都在苦苦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天莹想,自己的另一半便是这个男人,可惜在找到的同时,却又失去了他,永远地失去了他。
半月之后,神情憔悴的琳娜终於找到了天莹。她抖索著手指从草编坤包里取出一份绘有金狮图案的新加坡护照,上面端端正正贴著柳天莹明艳照人的相片,旁边却有一滴拭抹过的血迹,淡淡的,还很醒目。
琳娜告诉天莹,这是丹尼临终时交托给她的。丹尼在医院里拼著最后一息呼吸,嘱咐母亲务必把天莹送上飞机。他听到琳娜郑重允诺后,才含笑闭上眼睛。
天莹泣不成声,双手接过护照。琳娜瞥见她手上的戒指,便爱怜地把她的手掌捂在自己的掌心里,久久地凝视著。琳娜一声幽叹,喃喃地说,莫怪丹尼的遗体上找不到这枚戒指,原来他把戒指戴到了你的手上。她对天莹叮咛道:“柳小姐,这不是一枚普通的戒指,是我儿子从不离身的护身符。你要好好地保存它,永远戴著它,它会给你带来好运气。”
那枚铜质的戒指显然有些年代了,盘花的纹丝内侧有了细微铜锈,正中镶嵌一颗绿宝石,绿得清彻,就像丹尼深情的明眸。
当天深夜,琳娜亲自开车把天莹载到一个边缘城市,为她办好了登机手续。这趟班机并不直飞加拿大,而是绕道西班牙首府马德里。天莹从马德里去巴塞罗那,游览了附近几个城市,再返回马德里,方才飞越大西洋。
这样的安排是极其周详的,彻底抹去了柳天莹来自中国大陆的痕迹。她以新加坡观光客的身份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一九八九年的春天了。
柳天莹失去了落地取得居住权的机会,便申请“艺术家移民”。她任何证明材料也没有,仅仅在移民官面前轻轻哼了几句歌剧《蝴蝶夫人》中“睛朗的一天”;移民官当即批准,给予了红卡。原来那移民官是位歌剧爱好者,从中已判别出柳天莹高超的专业水平。天莹唱著“睛朗的一天”,心胸为之一爽,把在曼谷演唱艳歌淫曲的阴郁心情,冲洗得一乾二净。 抵达加拿大,天莹定居在美丽的蒙特利尔,这是座使用法、英双语的国际大都会。柳天莹给琳娜写信表示由衷的感激之情,也表达了对丹尼的深切怀念。琳娜在回信中说,经过最后查实,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凯勒亲手打死了她唯一的儿子丹尼。这个杀人恶魔终於取得了“猫头鹰王国”继承人的宝座。通过这件事,琳娜百念俱灰,已结束了“百乐门”的业务……。
以后,天莹又去过几封信,再也得不到琳娜的只字回覆。
尾声:《我爱你,中国》
第二年春天,柳天莹经过刻苦努力,考上了蒙特利尔大学艺术系,攻读声乐专业。
那天,她和几个同学去逛唐人街,饥肠辘辘,偏偏谁也没有带钱。天莹偶而看到牌楼的石柱上有张手写的海报:某家华语广播电台在举办歌唱比赛,冠军的奖金是五百加元。天莹带领同学闯进了比赛场地,那已是进行决赛的最后一天。柳天莹没有参加预赛、复赛,当然不会有决赛的资格。她向主持人提出,只是想即兴唱一曲凑凑热闹而已。主持人听说她当过专业演员,如今又在攻读声乐专业,便破格同意了。
柳天莹思考了一会儿,唱甚麽好呢?突然,有首歌曲涌上心头,非得一吐而快。那就是经常在她耳畔萦绕的《我爱你,中国》。
歌唱比赛多半是港台歌曲,担任伴奏的小乐队也没有这首歌的乐谱,无法和她合作。柳天莹鼓足勇气,平生第一次决定当众清唱。她才唱出第一节歌词:“我爱你,中国……”乌亮的双眸湿润了,滚滚热泪夺眶而出,像有股汹涌澎湃的热浪在内心深处奔腾呼啸。在她的眼前展现出祖国的高山、大川、美丽的古都、富饶的田野……。优美高昂的旋律在大厅的四壁回荡,每一个炎黄子孙都听得如痴似醉,心脏都按著同一个节拍在搏动……。
柳天莹自己也感到,她从来没有把歌声和情感结合得如此完美,她的天赋和演唱技巧发挥得如此充分,声情并茂,达到淋漓尽致的最佳境界。
一曲唱毕,馀音缭绕,观众席内一片宁静,竟会传来轻微的吞泣声。紧接著,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更有人激动地起立欢呼。评委们不约而同都亮出满分的牌子,一致决定突破原来的规定,把这位迟来的参赛者评为冠军。难得的是,其他参赛的选手亦无异议,均报以热烈的掌声涌到台上,纷纷向柳天莹祝贺。
同学们欢天喜地领了五百元奖金,到唐人街最豪华的餐馆去大吃一顿。丰美的菜肴一盘盘地端上了桌,天莹却甚麽都吃不下,甚麽都不想吃。她的心已飞回了中国,飞回了那片生她养她的黄土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