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是当时的时代语言。下乡之前,在决心书上都被我们用滥了,真正体会到滚泥巴的味道是到了农村之后。
刚到农村时,我被分配在科技组。下乡时,带了几本科学种田的书,这些纸上谈兵的东西在这里却用不上。科技组没有科技,就是专管小麦以外的农作物。我们的农活主要就是给棉花掐尖,给大麦施肥。春天时节,山村的景色很好,活计也不累,游哉悠哉了几十日。
这天在棉花田薅地-蹲着用小宽锄除草松土。一不小心,薅倒了一颗苗,抬头看看无人注意,连忙拿土培上。刚好大芹子也锄倒了一棵苗,她却自己喊了出来,组长老叔开玩笑说:“你要把它埋起来,也就没人知道了。”我脸一下就红了,觉得老叔就像在说我。李大妈在我薅过的地里找到了几颗草,老叔解释说,“他们手生”,然后对我伸伸舌头。李大妈看是我干的活,歉意笑笑。这天我在日记里写下:“看到了我的小资产阶级虚荣心,这是我们和贫下中农的差距。”
麦子熟了,科技组解散,大家都去割麦子。早上3点钟,天还没亮,出工钟就敲响了。知青食堂把早午两顿饭送到地头,一直干到天黑才回去吃晚饭。麦地有两里地长,割到头才能休息。知青的镰刀不快,手生,劲也不够,总是拉在后边。当我们割到地头时,社员们已经歇了好一会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他们又开始往回割。那时最怵的农活就是割麦子,心里暗恨人民公社的田大得没边。后来我们割得快了,知青们又心齐,快的接慢的,所以经常是知青们先到地头,这时轮到我们歇着看社员割麦子了,对人民公社的巨大变成了热爱。队长怀疑我们偷奸耍滑,背着手来回检查了几次,也挑不出大错来。
割了一天麦子,晚上还不能休息,要在场上给麦子脱粒。女的往脱粒机里送麦捆,男的把麦垛拆开,叉到脱粒机前。脱粒机像个怪兽,大口地吞食着麦捆。我们一刻不停地干,才能满足它的贪婪。又累又困,看着像小山一样高的麦垛发愁。这时候觉得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不是贝多芬或者老柴的交响乐,而是脱粒机超载时发出的怪叫。因为每一次超载都要堵塞机器,我们可以得到几分钟的喘息时间。
麦子割完了,科技组也没有恢复,随大拨一起干活。每天打钟后,就集合在村中央庙台下,等队长派活,希望今天能摊个好活。最好的活是看场,白天在场院上干些零活。晚上睡在场院的小屋里,有充分的时间读书。队长喜欢派知青去看场院,因为知青不会往家里偷粮食。我还喜欢晚上浇地。拎着铁锹,提着马灯,像鬼火一样地游荡。碰到长的地段,就可以在地头偷着和衣睡一两个小时。一不小心睡过了,水漫金山,第二天就要挨队长骂了。黎明时,拄锹瞩望东方一点点变白。待一轮旭日从运河上跃起,不禁诗兴大发,胡诌几首歪诗。次日又可以不出工,偷得浮生一日闲。最高兴的事是早上醒来,发现天下大雨,今天可以不出工了。最不高兴的事也是下雨,但雨不够大,队长仍然敲了钟。淋着小雨干活,浑身湿冷。
第一年夏天,即使在田里劳作得大汗淋漓,知青们仍然穿戴整齐。第二年我们就学农民打赤膊,只用一条一米见方的笼屉布(当地叫豆包布),在脖子上打个结,披在身上。这种着装有许多好处:既遮阳,又透风凉快,还可以擦汗,在地头休息时,在水渠里洗净汗迹,再往身上一披,水分蒸发带走了身上的热量,感觉分外凉快。特别是登高一站,豆包布随风飞舞,有夏伯阳披着大氅的感觉。
一次夏日雨后,在玉米地挖沟排水。比人还高的青纱帐里又闷又热,衬衣穿不住,光着膀子干活,背上被玉米叶拉出一道道血印。口渴但没时间去地头找水,就喝玉米须和玉米叶上的雨水。那水的滋味胜过了甘泉。拼命地干,可是我还是拉在了后面。心里纳闷,怎么这么卖劲,也赶不上别人?后来留神一看,别人都是挖得浅浅的,在地中间干脆走了过去。原来贫下中农干活也有偷奸耍滑的。
秋天到了,上山去摘梨。满园都是梨香,爬在树上悠悠地摘梨,过一会就吃个梨。梨随便吃,很多社员连早中饭都不吃,渴了饿了都吃梨。村里的鸭梨是特贡人民大会堂国宴的品种。果肉细,汁多,糖份高,梨汁流到手上,手指都张不开。在屋里存一冬天也不会烂。屋里放上几个鸭梨,满屋都是经久不散的香味。
冬天也不能闲着,学习大寨在山地上造平原,把山地里的石头刨出来,叫捣地阶子。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推独轮车运石头可是个功夫。不会推的人经常翻车,推独轮车的秘诀是要会扭胯掌握平衡,能在坑坑洼洼的田埂上跑得飞快。
干过最累的活是抬加汽砖。水泥加汽发泡做成的砖,一米宽,六米长,千把斤重。抬上房梁做房顶。挣满分的壮小伙子社员都不愿干,队长就把活派给只挣七八分的知青们。杠子一上肩,死沉,觉得肩膀就要塌了,不由自主地腿发软,要往地上坐。张京平首先受不住了,抖了起来。赶紧叫停,却又掩饰说:“我想先看看往哪儿放。”陈建和毫不留情揭穿了他:“抬不动了就说,别装蒜。”大家大笑。趁机喘了几口气,重新鼓劲,咬着牙,使劲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就不觉得那么重了。喊着号子,一鼓作气,把加汽砖抬上了房梁。很累,但累得痛快。抬完一块可以长长地歇一气。休息时看着抬上房的砖,能体会到自己力量的壮美,有成就感,还能领会到集体协作的力度。比起不紧不慢地薅地,我们更喜欢这种力气活。晚上发现肩膀又红又肿,第二天一挨杠子就疼。
插队两年,挖过河,赶过车,盖过房,捣过粪。泥巴滚了好几身,手上老茧磨出了几层,心里也起了一层老茧。是否更红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