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怀春,少男多情,应该是天底下最自然的事情。知青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发生点浪漫事的年华。但是在那禁锢时代,只能表现为偶尔眼波的传递和倏忽心灵的电击。
山清水秀最养人。我们村依山傍水,景色秀丽,出落了几个漂亮的姑娘。老杨家有四朵金花,老四最好看,一双扑闪扑闪会说话的大眼睛,两支油黑油黑的粗辫子,温柔腼腆,喜欢围一红头巾,知青都管她叫杨四。杨四初中毕业回村,是村里文化的最高水平。她在队里当记工员。第一次和杨四交往是她向借我钢笔。她不好意思,通过队长向我开口。我正纳闷队长干活时要笔干什么,却看见队长一转身把笔递给她。她还笔的时候一声不吭,只是站在我身后等着。开始我没有察觉,突然第六感官亮起了红灯,回头一看,杨四笑盈盈地把笔递给我。又一次在路上相遇,杨四低着头瞅过来,没留神,撞在前面走路的老太婆的锹把上。她捂着撞痛的脸,吃吃地笑着,半嗔地埋怨老太婆。老太婆说:“你自己失了魂,光往北瞅,自己往我锹上撞。”
以后又见到杨四,就留心注意。总见她低头柔笑,忽儿惊鸿一瞥瞅过来。只觉得目光流盼,楚楚动人,那一双秀眼真能勾魂。目光相碰,又头一低,脸一红。记工员还管队里分东西,每次分东西时她都远远一看到我,就把账本翻到有我名字的那页,称好一份,不声不响,放在一边等着。冬天农闲,学大寨平整土地,农闲变成了农忙。男的推车运土里刨出的石头,女的往车里装石头。杨四把装满石子的簸箕放在地上,也不给别人装,只等着我。也不装第一簸箕。要等到别人装第一簸箕后,她再开始装。
后来杨四到大队部管广播兼信件收发。这时我们已经相熟。我当时订了一份文汇报,报纸经常被其他知青打劫。所以我特意和杨四说好,不要把报纸交给别人,我每天会去取。但她常常给我送过来,同时问我一些不认识的字。有一次我去供销社去买东西,没戴眼镜,半路上似乎听到有人叫我,回头看看,只见几个小孩在墙边玩耍,以为他们和我闹着玩,因为急着回去,就没停步继续前行。回到知青屋,看见杨四在门口,嗔道:“以后不给你送了,叫你怎么不答应。” 看她满眼是话,我心里一动,原来是她叫我。
知青房旁边就是电井。全村的人都到这里推水。从几十米地下抽上来的水,冰凉刺骨。夏天时,劳动了一天,满身大汗,我喜欢在电井旁冲个凉水澡。冲澡的时候,短裤赤膊,一盆水兜头浇下,浑身打个激灵,爽透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我在电井旁冲澡时都会碰见杨四来推水。开始我和她只是打个招呼,后来也找些话说。有时两人眼光碰上,就相视一笑。水塔只有一个出水管,她看到我要用水时,就会主动把水管递过来,我也会让她先装水。一车水四个桶,一般五分钟就能灌满,她总要花上十多分钟。有时装满水的推车陷在泥里,我就会搭把手,帮她起步推出来。长此以往,一天如果看不见对方,就若有所失。我也因此延长了冲冷水澡的时间,从而养成了喜欢洗冷水的习惯。这习惯我一直坚持到上大学,夏天晚上一定要到水房里浇几盆凉水,才浑身舒服。出国后,尽管热水很方便,我还是坚持洗冷水,从四月一直洗到十一月。很少感冒。
平整土地全公社大会战时,村里派劳力,我也在其中。她在工地上当广播员,找我要稿。我本来干活太累,没有精神写,但看在她的面子上,答应下来。晚上熬夜半宿,写了几首新诗。第二天交给她,她念了两遍,连声夸诗写得很好,马上就在大喇叭上广播了。干活休息时,我和几个知青去各处逛,到广播室的帐篷时,她看见我来,喜出望外,把自己的椅子拿过来给我坐,还特意倒了一杯茶端过来给我喝,说话的声音非常柔和。同去的知青很是羡慕,嚷嚷厚此薄彼。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些男女之间表示好感的举动,发乎情,止乎礼。淡淡而隽永,含蓄而稚朴。花非花,雾非雾,欲拒还生,欲握还消。始于有情无情之中,察于有形无形之际,止于有意无意之间。男女相悦,情发于衷,含情脉脉,表达爱慕都是年青人的自然本性。可叹的是秋波流盼常常止于对社会礼法的怯懦,心灵火花的碰撞往往熄灭于差异鸿沟的约束。知青最终还是要离开这块土地的。没有坚实的基础,没有共同的兴趣,没有勇气去跨越知青和农民之间的鸿沟,在渴望和恐惧的矛盾中结出的花只能是无果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