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4/2007
尊敬的郁风阿姨在今年的四月十五日,以九十一岁的高龄谢世了,这消息使我又不禁想起父亲与包括郁风阿姨在内的“一流人物,二流堂“的多年风风雨雨,患难之谊。
郁风阿姨和黄苗子伯伯
当今,凡是经过文革洗礼的人,可能都对“二流堂“这个名字有点耳熟。这都要拜谢戚本禹,这位文革中的大名鼎鼎的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那篇“砸烂中国裴多菲俱乐部 -- 二流堂“的大块文章。据说, 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项庄舞剑,意在周公“, 为下一步批周(周恩来)作个铺垫。
丁聪伯伯
唐瑜伯伯
“二流堂“里都是些何许人也?招来“四人帮“的如此仇视。据“二流堂“堂主,唐瑜伯伯所说,起初,堂客们都是些在抗战时,进进出出堂主在重庆的寒舍“碧庐“的进步文化人士;后来堂势随着解放后的历次运动,越变越大,有外国文人也想加入了。在我这晚辈眼里,他们其实就是一群 了不起的,卓有成就的当代文人,艺术家, 社会精英;一队忠贞不二的想为民众争取自由民主的战士。盛家伦,张光宇,张正宇,吴祖光,叶浅予,黄苗子,郁风,丁聪,张瑞芳,金山, 戴爱莲等等,这其中,哪一位的艺术造就不是名贯九洲的?可无奈!他们都生长在两个名字不同,但都推行独裁, 专制的时代。 要不然,我想,他们会发出更大,更灿烂的艺术火花!
叶倩予伯伯
听起来这“二流堂“都是些文人墨客嘛,而我父亲是个杏林之人,怎麽也会“入“了堂呢?还让文革中的造反派给封了个“二流堂堂医“的头衔?正是因为这个头衔,父亲在文革中惨遭挂牌批斗,蹲牛棚,最后下放到大西北十年!那时,甭管“二流堂“ 专案组的人怎麽逼问,诱供,父亲咬死“他们(“二流堂“里的人)都是听共产党的话,爱人民,爱新社会的人“。
父亲好像是在解放后和“二流堂“ 结缘的。到底是“二流堂“堂客们的高超的艺术才能呢,还是他们那纯晶透明的人品,潇洒倜傥的作派吸引父亲呢?还是什麽别的? 这都因为父亲辞世已有十五个年头,不得而知了。但,依我看, 都是!而且,他们彼此必定是知音!
吴祖广伯伯核新凤霞阿姨
造反派说父亲和“二流堂“中人物打得火热,那到是一点也不冤枉。我从小就是在“二流堂“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的。儿时,最爱看的是张光宇伯伯画的漫画“西游漫集“;闲暇时,听的是盛家伦伯伯留下来的唱片; 练大字时,抬头面对的是张正宇伯伯画的一只眼闭,一只眼睁得小花猫;;有空时, 翻开像册新凤霞阿姨的美丽剧照,亮在眼前。礼拜六,经常去唐瑜伯伯家看幻灯片,“金斧头的故事“,“解家三兄弟“,“三打祝家庄“。这些宝贝都统统毁于文革中的破四旧之火。
肯定是受这“二流堂“ 文化的耳濡目染,我自小也酷爱字画,还跑到过我的小学同学 - 濮存昕家, 去学他画的马(他画的马,在小学时已经很不错啦)。但无论怎样下劲儿,进步都不大。后来,我给自己做了个测验,让我母亲,我的表妹和我一起临摹一幅丁聪画给我父母的“七品芝麻官 -- 到此一游(图1)“。结果证明我的悟性最差,从此就断了这画画儿的念头。但,我的鉴赏能力还是不错的。记得当我第一次看到旅美名画家,丁绍光画的傣族姑娘时,一眼就看出它有张光宇装饰人物画法的影子。
作为一位医生,父亲当然也为老朋友们提供医疗方面的资讯。特别是我家里很多人都是搞医的,父亲在国内医务界里人脉很熟,什麽病,那个科,那个医院都能找到熟人,专家。在国内看病没个熟人,那可就要遭罪喽。“二流堂“的朋友们对我父亲也十分信任。记得我九岁时,第一次坐火车就是随父亲去青岛看望病在那里的张光宇伯伯。在堂主唐瑜伯伯写的“二流堂纪事”中,还记述了一段,父亲怎样帮他在下放农村时成了当地“神医“的往事。堂主在那本书中还写到“我特别尊敬,热爱我们那位高风亮节的“堂医“,几乎是我们的朋友都尊敬,热爱他。“
作为一个朋友,父亲从不势利眼,甭管他们是在春风得意之时,还是在败走麦城之刻,父亲对朋友是始终如一。反右运动之后,“二流堂“ 里不少人被打成了“右派“。父亲继续和他们来往。我清楚地记得,那时,“二流堂“堂客,电影演员戴浩,一个共产党老地工,也被戴上了右派帽子,下放到北京附近的天南河农场, 劳动改造。他被打成右派后,已是家散妻疯,有时回到北京就上我家。他在农场里干的是体力活儿,每次到我家都吃的很多, 要是赶上吃炸酱面,他一人能糟三大碗!当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家家粮食紧缺。 每次他前脚刚走,我那位革命的, 掌管家里油盐酱醋的奶奶,就抱怨父亲和右派划不清界限,而且这右派还吃的那麽多。父亲总是一句话不说,就溜回了他的房间。 我那时虽小,但也听得懂, 觉得父亲做的没错,因为戴浩不像坏人。他对我说话总是很幽默,而且,每次来都给我展示他臂上在农场锻炼出来的肌肉。聂绀弩,吴祖光,黄苗子 等“右派”伯伯也常来家里走动。
“十年劫火烧未尽,绿杨丝外夕阳楼“,正如这幅启功先生在 1984 年送给父亲的条幅中所写的,打到四人帮后,“二流堂“ 平反了,“二流堂“中的人们也都从劳改中,从下放中,从监狱里归了队,重操本行,官复原职。 虽然他们都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但他们在自己的岗位上都特别活跃,想追回失去的时间,有一个更红的夕阳。那会儿,离我家不远的唐伯伯府上又是“堂客云集,高朋满座“。 父亲和“二流堂“ 中能劫后余生的老朋友们又聚到了一起。此时,叶浅予的“印度舞女“, 黄苗子的篆书,张正宇的画字(其字像画),新凤霞,吴祖光夫妻联做的寿桃,又跃上了我家的四壁。
光阴流转,似水如箭。 如今,大部分“二流堂“的堂客们,都已完成了在这个世界上的任务,而转到另一个天地去了。我相信他们老朋友聚在一起,在那里会生活得更好,更幸福!因为他们有财富,朋友就是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