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癌症v者v愛事

癌症病者之爱事
躺在病塌上已叁个月了。其实，生命相对的死亡情境，心里感觉的是那麽清晰。自从意识了死，意识本身就是恐?了。而意识串连了感觉，就是癌菌的嚣张，压迫之感誇张了恐?意识，才打灵魂深处扩散，最终告诉我死亡将要降临，和生命终结的癥结所在。此刻体内齵齩本身的癌菌扩散，痛楚就非意志抑制了。而迷糊的意识本身是迷糊吗？不是。因此，感觉才随意识飞翔，去到云雾之处，然後又回到病塌里，本身就是痛苦的煎熬。如果就这样死去怎样？我心甘吗？不心甘的。放不下你？就是。已经多年了，自己头烧额痛，然後身体痠痛，到胸乳隐隐作闷，身体那末容易倦怠，浑身都像瘫痪的涣散无力，双腿轻輭，连下体都像湿热无常…那时候啊，恐?就像意识崩裂，水也似汜滥心灵，魂兮魄兮都飘荡肉眼难及的云雾之处，但恐?的意识仍然清晰告诉我：还有甚麽欲告诉你？但连啓齿的力量都没有。恐?就这样侵袭了意识。我遗恨甚麽？因恐?死亡遗恨？还是生命死亡前留下许多未了的遗憾？遗憾则千真万确了。是的，我不捨得遗下你。打那时起，知道生命原来已到末期，才把你的爱放进感觉和心灵。你心甘情愿的无微不至令我不安。我未把你恐?的意识放进爱的心灵里。适才我还在想：生命最终快要结束，现在祇能默认你的不安了。你所赋予的爱和我心灵感觉之间，也串连了我和你十叁年相爱，都以爱的意识进行。最遗憾的就是：癌菌的齵齩和痛苦汜滥，竟令我意识多年来像你身体的寄生蟲，你的行为和意识本身都是为了安慰和可怜我，或者讨厌癌菌包裹的我。是吗？为甚麽突然有这个意识？我就是为这个意识恐?。
过去，从青春之期到邂逅你而恋爱，接受的也来自感觉；相望相惜的意识本身，都道我和你恰似朝阳映照山花灿烂，爱从彼处教堂昇起，让我和你向主耶稣祈祷。噢…十九岁。我文静也花枝茂盛的十九岁。香港佈道会礼堂。新学年佈道会。我是唱诗班主唱。人家说你将指挥唱诗班演唱。情节的开始都在演唱里进行。最初的感觉这样发生：我被你一连串的手指动作鼓舞迷惑。我回到家里竟彻夜失眠，整个心魂彷彿就在兴奋和迷惑之间激动。音乐之与你指挥起落，歌唱之与我的昂扬顿挫，钢琴之与姐妹们的应和歌唱，都赚得满堂喝采。後来，我这样问十九岁：妳被初恋主宰了。我初恋？还祇知道你来自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回香港渡假，知道你是博士生是佈道会的虔诚教友。妳为自己迷惑而已，妳自认为初恋的矓矇意识作祟而已。假如没有你那封短函，也许迷惑本身最终也是自我化解。你说：妳的天赋是以生俱来的；後天的努力才诞生一个完美的演唱家。是吗？其实我不打算理睬你的。不是我生性矜持，也化解了你的赞美。然而，那通电话来得太突然！电话那端传导你的好意。你说：我可以和妳相会吗？那麽直截了当，我自然措手不及，但也註定你的心意并非传导了我迷惑。我静默无言，彷彿也静默观看自我心湖那泓波纹如在小石敲击後的激动。下午叁时在尖沙嘴美丽宫好吗？我的主耶稣…都由你主宰了。美丽宫才是情调之始吗？不是情调也是情调
。现在想来，初恋感觉就从美丽宫诞生了。
书信往返中有说不完的浓情蜜意，这就叫少女情怀总是诗吧？我想是了。一年後那夜你由太西洋彼岸来电话，遥遥远远漫漫长长的光纤传递的话语清晰如诗：潇灑青墨照心池，绿竹红梅总有诗，淡月寒窗留松柏，都写人间爱最深。你说这是刚写的绝句，越过万里海底光纤送我，要我珍重。然後你说要回香港娶我。噢！我的主耶稣！这就是恋爱了。我默默偷偷的在胸前划十字，对主耶稣的祷告就是对终身默许。最富人间色彩的就在我心里诞生。你说：修竹，我把妳放进心里，此刻我好想拥抱妳。我祇想听妳说：我欢喜。我祇沉默无语，千言万语荡漾心魂，但没法说话。如果你真能渡过光纤看到我泪流披脸我就心满意足了。泪水溢自心田就是我的期许。心在主耶稣就是虔诚敬爱和奉献，泪水就是我晶莹圣洁的爱液了。人生恰值廿一，正值花薮之期，心花灿烂，如诗如歌。我幻想的何止人间情调，欲奉献的何止心瓣心花心血乘载的处女之尊。你回来了，你说要北上遊苏州。苏州过渡无船搭。你说五岁时跟母亲回娘家苏州，於今要跟我为将来留下一生的眷顾。生命乘载爱情都由苏州桥上出发，眺望的小划艇是为观光遊客而摆荡的，桥下流水随波污浊得令我晕眩，再远的寒山寺钟声太缥缈渺远了，我竟无法随你的叙述追踪历代的絃歌妙曲，琴瑟萧管之声相融的〔月落乌啼霜满天…〕那是你说的逝去的历史，现在人们都在贩卖历史和老古董文化。你竟惆怅起来。为甚麽？然後再北上六朝古都。然後天南地北，都留心里。…八百里秦川逶逶。登黄山迷失我。登泰山小我。登长城气壮山河。这都是你在文学里回归的祖国，你说陌生是未曾亲临其境，你说亲切是终於投进她怀里。对我而言呢，这趟以身相许的旅途，回味的还是以身相许。然而，到现在仍然留我心坎一个小小谜团，你为甚麽选择苏州桥边那间小旅馆作为我初夜的洞房？噢…留你凭弔古时渔船画舫夜泊的风情？还是欲拥我渡进深幽的文学风情？追踪历史和文学，是你的性格修行而已，我追随的却是你对文学的迷恋。那盏透著微黄的电灯，映照我的处女之尊之羞之爱之汜滥飞腾，我微露销魂如呻吟皆来自迷恋，令我的快感如追随你心目中那本厚重的文学笔记？我的快感来得飘忽也消失得飘忽；当快感掩饰羞赧时，我无缘无故又嗅觉了旅馆下面吹来的污浊的空气。苏州河浊水横流，由古而今吗？风中是谁弹奏琴？被琴音清醒後我心仍迷乱。你说那是古琴之音，弹奏者正拨〔高山流水〕。你说古琴现在很少人弹奏了，有之如凤毛麟角。你说古琴家到此抒发琴心，一定欲为苏州古意寄情，为自己增添点滴旅途诗意。现代苏州人和古代苏州人一样营营碌碌，祇是文化感觉不同，祇是现代人多了更多困惑；多层次的文化影响，令人心愈蛊惑，生存环境愈恶劣，尤其空气染污如苏州河。第二日翌晨，我们再登桥眺望桥下荡漾小船，我的女人心态给你留下甚麽？眺望远处铁铃关和枫桥，你说起历代与寒山寺的佛缘，都是文学的，我顿悟你把我视为爱与文学的处女，把我的昨夜写进历史了。後来就在桥头的小卖摊，你买给我一只穿唐朝女布衫的小娃娃。我非常奇怪自己的心态，竟把昨夜的处女之爱视作唐朝之女；昨夜的销魂之戏飞翔，令我走了一遭唐朝。噢…我和你就是拥抱这个心态登八达岭长城吗？
而此刻我祇凴感觉。痛苦和告别生命和告别爱的感觉。感觉？我的感觉还有甚麽？噢！…此刻你为我做些甚麽？我也祇凴感觉。我知道你在为我洗净身体。适才你附在我耳边轻轻说，生死都能凭感觉知道。你的举动就是要把我洁净的身体交给主耶稣，就像当年在苏州河把我圣洁的处女之体之尊奉献爱。从医生口里知道还有叁月的生命，我不由自主的恐?也告诉你，生命末期给你的恐?一样深沉。於是，你此刻手指的动作也告诉我意识，手指已意识地去到我乳房，难捨的爱就在此诞生，恐?也是。癌菌怎会诞生的呢？为甚麽跟你跟我争夺这份爱？你手指已摸索到我阴宫啊，意识愈清晰无疑，你的爱惜如释怀之痛去到哪里呢？我都凭感觉捉摸，於是才最意识被生命捨去的无穷缺憾，於是也最恐?！你对我的身体一览无遗，对恐?也一览无遗吗？此刻，最遗憾是我无法把自我意识告诉你：这叁个月我洞见自己死亡的感觉怎样降临。我多麽想你知道我终生的遗憾就是天生失去生殖能力。请你原谅我，直至来生。人因传宗接代而诞生男女，而我却没有这个资格，竟一直折磨我十叁年的婚姻生活，你都感觉了吗？你洞见我多层次的爱之意识吗？每次跟你性慾交缠之後，每当听到你悄悄话：吾爱修竹，我在守候妳诞生儿女，儿如我女如妳。恐?就此诞生，快感变得多虚无。最後的性爱是我主动的，想来也是最末的奉献。我欲让你留下永恒的回忆。你会难忘的，我想。我要在浴池里跟你鸳鸯浴，我说。妳怎会想到鸳鸯浴？你还奇怪我十叁年的婚姻和爱。我想试验婚姻情趣，我说。我忍受癌症的宣判，想通过性爱告诉你，藉以减轻我内心对生命的矛盾。於是鸳鸯浴。然而，我终究无法把生育癥结之痛和为何与癌症的爆发一齐告诉你。鸳鸯浴在默默进行，我才感觉自己的游戏也矛盾，也成为心灵怂恿意识的惟一内疚，竟伴我直到死亡。其实，我早就看到你的行为，该意识到你用这行为掩饰我的内疚，藉以昇华你对爱的人格化。我刻意安慰爱的缺憾不外镜花水月而已；因此鸳鸯浴才在镜花水月里破碎得矛盾。当你高潮过後我竟痛哭失声，这就是你将来回忆的矛盾吗？我怎的後知後觉呢。
十叁年来，你最大的改变都在我心里。文学是你日常生活插曲吧，增加你我之间多少情趣？也是因为文学，你把我的生命符号写进大地，让我永远感觉岁岁朝朝，心灵永远意识修竹与寒梅与松柏之间深厚的情缘妙意。自从我证实生命的缺憾之後，也就是那回最刻骨铭心的性爱之後，你说：让我们领养一个孩子，男的女的随妳选择。为甚麽？我无法接受吧，我说。让爱永远留在人间，你说。感谢主！但你想到吗？我没有做母亲的资格，面对孩子时可能看见的是永远的缺憾。听我这样说，你最初惊奇，最终让我看到你的眼泪。你为我流泪，还是为领养失望流泪，还是你为男人的自尊流泪？还是为我不能为母流泪？现在想来，最初奉献和最後性爱之间连串的都是生命挫折无疑，都非我意志能改变了。爱可以完美，生命呢？现在融进癌菌渊薮里，可能就是我生命最大裁判吧。失望。却见你默默无言，轻轻吻我後祇悄悄说：睡吧，吾爱，别为生命躭忧，祇有我们相爱才是生命的真实。自此，你竟默默改变生活作风，周六周日爱带我到这个地方，竟风雨不改。我最初的惊奇到习惯成自然的生活作息，我怎也料不到原来是十叁年来夫妻相爱演变的心灵归宿，你让我去接受。感谢主！这是主的荣耀，把博爱留在人间。你这样告诉我。面对那个陌生环境和陌生的面孔和安静又忙碌的人群和你的作息情境，我才醒悟你带进生命的活水泉源原来早就在你的文字里实践了
。那篇作品是你为我们写的，无疑也是为天下苍生写的。

人类生存环境的改变，自然是社会发展的反映。地球村的认可是
非常可喜的现象，最终引领人类走向世界和平。然而，目前世界国家之间
的生存环境仍然极不平衡。由个体的逃亡以至国家之间利益的掠夺，令人
的生存本质暴露无遗，一如来自人身癌细胞，一如来自人身传播的爱滋病
毒等等，仍然是人类生存环境的极端现象。今天布希总统说，为了中东的
永远和平和民主自由，反恐之战意义深远。是耶非耶？令我想起过去的越
南战争和现在伊拉克的後遗症。美国的和平构想独尊论，像一条綑缚人类
的生物链，无疑是生态环境最大的矛盾。
世界新闻无日无之。今天在华务会看到中国总理访美电视新闻。
我看到温家宝总理在唐人街访问华侨，他说起祖国两岸环境的历史和文
化的脐带关係，竟情不自禁吟诵余光中先生的〔乡愁〕。浅浅海峡就是最
大的乡愁，这是千真万确的。我竟也情不自禁记起毛泽东先生那年泳渡长
江，他胜似闲庭乘步的气概；〔沁园春〕和〔乡愁〕之间的诗意说的都是
人与土地环境的感情。看到电视广播时我正在华务会一个招待所采访和作
义工。在华务会，我正与几个年轻男女聊天。有人看到总理的谈话竟情不
自禁说：没有美国佬，台湾早就解放呐。於是我问他们：你们都憎恨美国
佬吗？她们却哑口无言。你们愿意化几万美元偷渡来美国谋生，是欢喜美
国无疑；但几万美元够你们一辈子化了，图的是甚麽？我要赚足下辈子呢
。那个染赤髮的男子笑说。妳呢？我问那个没染髮的小姐。那小姐笑得非
常亲切，她说：我欢喜美国，我要来美国看看；来了就不想回去了。美国
真这麽好吗？沉默一会我又问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小姐。好不好我现在就
知道，她说：我要拼命幹几年，不管幹甚麽？祇要想到值得我就幹。出卖
灵魂肉体都不吝惜？我突然打趣道。小姐们都无话了。於是，我跟他们
说起多年前英国多佛港海轮偷渡人死亡事件。货柜内有五十八名偷渡人蛇
已死亡多时，陈屍货柜内屍体腐臭，死亡人蛇来自中国褔州长乐各乡镇。
我问他们有何感想？他们沉默好久好久。
我无意让这些蛊惑人心的世事和他们的理想行为相题并论，祇认
为人类生存环境的变化对长期处於贫困落後的祖国同胞的影响，一旦深锁
的国门打开，同胞们都趋之若鶩了；犹之乎被宠爱豢养的百灵鸟，使整个
世界都喧哗起来。我把个人研究的社会专业渗入了感性，我想像都是过去
接触的文学影响，彷彿也成了我个性。我把个人的工作融入华务会的会务
，或者就是对多年来心灵生活的某种调整吧。内子修竹不能生育的心态之
痛无可厚非，其实打初夜就发生了；後来证实的卵腺断裂和後期的肾衰竭
，断送了她对生命的热情，也把爱的意义误解了。过去，我曾努力把个人
的知性影响内子，并告诉她多瞭解外间人群，就会觉得教会精神与世间情
脉脉相应的意义，主耶稣博爱要超乎教堂意识，这爱才是孔老夫子说的天
下大同。还是孙中山先生欲望把这大公和共和的意义实践。
我把这种个人思维写下来，就视为廿年来生活美国和对祖国文化
点滴的感想吧，我想。

现在想来，当初偶然读到这篇告白爱的心灵小品，已永远留存意识了。灵体不心甘情愿离开生前的意识，因之生前的喜乐哀愁才在灵界重複，我的生命意识该到完全释放我的爱美惜美和恐惧死亡的情景。我早就闭住眼睛，祇凭感觉走进意识，然後藉意识潜行灵界，由灵界重返人间，遗下我深爱的男人，才是我最大的恐惧。我无意告诉人家，我因癌症而死，与世间无数生灵塗炭何足道矣。但此刻我感觉你的手指去到我脸颊，你的脸也伏下来了。我知道你欲告诉我，原计划想跟我重回苏州你外婆家，然後北上河南去探访爱滋村。这条村子的男男女女也赶上四化前景，男女老幼竟以卖血维生。你说人的谋生竟时髦到贩卖生命之血生存，却因血之污染传染可怕的世纪病，就非人类科技文明可解释了。现在你还计划去探访爱滋村吗？我无法相陪了。我想你一定会去的，会带我的骨灰罎子去。你会告诉爱滋村小孩，说骨灰罎里是个癌症死者骨灰，是你的爱人。世纪病会离开人间的，你说。你抱著我夜渡苏州河，走进当年我和你的初夜，回味古琴演奏家那曲〔高山流水〕，让我的灵魂倾听曲调里融进夜半江风散开的寒山寺钟声，告诉大地，让爱天长地久。
二00叁年十二月廿二日呒吟斋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