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进小岛公寓的第一天,人累得半死。胡乱吃了碗方便面,倒头就睡。醒来时, 天才蒙蒙亮, 只听到天花板上发出吱格吱格的脚步声, 缓慢, 低沉, 下脚很重, 闷闷地如打在鼓上。“楼上这家伙怎么起得这么早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 突然听到扑通一声, 接着是咚咚咚地一阵小跑。“过来, 这儿来” 一个沙哑的声音, 透过天花板传了下来。这声音引来了一声尖细的回答: “喵--”。 我终于知道, 我顶楼上住着一个男人, 还住着一只猫。
大约一周后, 我从城里坐巴士回来。昏暗的汽车上除我以外, 有一个胖得流油的黑女人, 不停地往嘴里塞炸土豆片,吃得卡拉卡拉地响。另外还有一位白发老人, 裹着一件米黄色的旧风衣, 躬着腰靠窗坐着。 他不断地朝外看, 好像生怕误了站。我下车时, 老人紧跟着也下了车。当我走到公寓门口掏钥匙开大门时, 听见身后吁吁地有人喘气, 回头 一看, 原来是这老人。“你也住这儿?” 我问他。他点了下头, 说:“是”, 随后跟我一起上了二楼。当我取出钥匙开房门时, 他说: “我就住在你楼上。” 我报以一笑, 目送他扶着楼梯, 迈着缓慢沉重的步伐上楼去了。我想, 这就是我每天早晨听到的脚步声了。
自认识这位老人后, 我就常常看到他。他总是一个人, 走路时人向前倾, 步态有点张惶, 手微微有点颤。每当我看到他僵硬失调的步态, 就会从职业的眼光推测, 这老人脑子有毛病, 是帕金森氏症吧?
记得初次见到他时,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米黄色的风衣。大雁去了, 枫叶落了, 枯黄的草坪上已盖起一层轻霜。 他仍然穿着那件风衣, 只是脖子上多了条围巾, 头上多了顶鸭舌帽。当北风卷着雪花狂舞时, 他身上还是那件风衣, 只是手上多了一根拐杖。走路时总先用拐杖点几下, 才向前迈一步。我们住处附近有一个超市, 他总在那儿购物。当他顶着风, 又要提包, 又要拄杖时, 走路就更跌跌撞撞的了。我看见后常帮他提东西,助他一臂。他就颤着嘴唇谢我, 说我心中充满了爱。
一个风雪之夜, 快十二点了, 听到有人按我的门铃。我从猫眼中一看, 竟是这位老人。我开门后, 只见他穿着风衣, 裹着围巾, 哆嗦着告诉我,, 说他房内暖气坏了, 冷得受不了, 想到我房内避寒。我问他: “你通知房主紧急修理了吗?” 他长叹一声, 直摇头, 说: “打过两次电话了, 没人来呀!”
我让他进了屋,给老人泡了一杯热茶, 然后打通了房屋管理人的电话。
“哈罗!” 电话那一端传来一个昏昏欲睡的女人的声音。
“我是小岛公寓的房客, 你一定知道这儿有一间房间暖气坏了, 打了两次电话, 为什么不来紧急修理呢?” 我问她。
“先生, 这不是我们的责任, 我们只负责转告修理工, 他什么时候来, 就与我无干了, OK?”那女人说。
我冒火了, 说:“那就请你记下, 第一, 这是第三次求助电话; 第二, 外面气温是十二度, 而房客是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 如果十五分钟内无人来, 我将通知警察, 并把老人送到医院去, 你们就准备承担一切费用吧。” 说完, 我铛地挂了电话。
不到十分钟, 一个头发蓬松的小伙子提着水桶和工具, 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进门就一叠声地sorry, 而后就咚咚地上楼修理去了。 那夜, 我送老人上楼时, 他又说我心中充满了爱。 我说:“不是爱, 是悲啊!”
转眼到了圣诞节,那天下午, 楼上这位老人下来请我到他房中作客, 说要谢谢我对他的帮助。我正愁无法排遣这节日的孤独, 就跟他上了楼。他房中有一棵半人高的圣诞树, 上面缠绕着一闪一闪的彩灯。一只黄猫, 原本懒懒地睡在树下, 见主人进来后, 立刻将尾巴旗杆一样地竖起来, 到老人的脚边磨蹭。
老人让我坐在沙发上后, 就到厨房里去煮咖啡。我要帮他, 他执意不肯, 说今天一定要为我服务。我闲坐着, 看到靠窗的墙上有一张发黄了的双人照, 大概是他和他太太。他打着领带, 头发梳得光光的, 十分英俊。他太太额前蓬着刘海, 正倚着他幸福地笑着。双人照下是三张单人彩照: 左边是一个抬头挺胸手持橄榄球的小伙子,中间是一位穿着连衣裙的妩媚的少女, 右边是一头戴博士帽, 满脸庄重的青年。
老人忙呼了好一会, 来回了好几次, 才把咖啡、糖、牛奶备好, 放在一个椭圆形的带大理石台面的沙发台上,然后捧出一个蛋糕, 真诚地对我说: “圣诞愉快!” 我谢了他的好意, 吃着蛋糕。老人指着墙上的照片说:“这是我可怜的太太 六年前因车祸死了。这些是我的孩子 都成家了。 一个在波士顿, 一个在费城, 一个在温哥华。”“你圣诞节不去看他们吗?”我问他。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按理,我该去看他们,可是没有一个人邀请我呀!” 说完他叹了口气, 自言自语道:“人老了, 就不受欢迎了啊。” 老人一边说着, 一边抚着已偎到他腿上的黄猫。“ 他们不来看你吗?” 我又问。老人异样地笑了, 说: “来, 当然来。” 说着用颤抖的手指了指门边上一张书桌, 上面竖立着三张圣诞卡, “你看, 他们来了, 一年来一次, in this way”
看着这三张薄薄的圣诞卡, 看着这孤独而颤巍巍的老人, 我蛋糕突然咽不下去了。我抬起头, 正好看到在老人膝上入睡的猫, 和在猫身上抚摸的老人乾枯的手。 在他孤独的晚年, 能给他安慰的, 怕就只有这只猫了。
夏天到了, 我有两周的假期,应朋友之邀, 去美国南方旅游。我从底特律飞到纽奥良, 然后开车长驱到佛罗里达, 又北上到华盛顿, 再冲到纽约, 每天都兴致勃勃如拚命三郎, 行色匆匆似神行太保。十天后回到小岛公寓时,, 紧张的神经一松弛, 人立刻瘫在床上, 呼呼睡去。
次日醒来, 早已阳光满室, 然而人仍极疲倦, 而且浑身酸痛。翻个身想再睡, 睡不着; 再翻身回来, 还是睡不着。 总觉得周围太静, 静得反常,静得缺少应有的声音。我突然想起来了, 那每天响在天花板上的脚步声没有了。如婴儿缺少母亲的儿歌, 旅客缺少车轮的轰鸣, 我睡不着了。
头上的天花板一连沉默了三天, 我终于犯起疑来。一天在楼梯上遇到我对门的罗马尼亚姑娘, 我问她: “那楼上的老人搬走了吗? 我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他病了。上星期夜里来了一辆救护车, 把他拉走了。” 姑娘正要去打网球, 说完后就蹦跳着走了。我站在楼梯上, 呆呆地想: 他得的什么病呢? 危险吗? 他的儿女来了吗? 我应该去医院看看他。然而我从未问过他的姓名, 怎样去找他呢? 我只能祈求他的健康, 希望哪一天早晨能再听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可是头上的天花板日日板着脸看着我, 死一般沉默。
一天下午, 我下班回来, 看见一辆卡车停在门前。卡车是附近一家拍卖行的, 两个搬运工正向车里塞家具。我突然发现了那老人请我吃蛋糕时那带大理石的沙发台, 心里立刻就有了不祥的预兆。正好公寓管理人在旁边, 她告诉我老人三天前死了: “死得可怜, 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
我默默站在一旁, 看着他们搬家具, 就像看送葬一样, 心中涌起一阵阵的悲哀。卡车旁有一个女人在张罗, 依稀如老人墙上那妩媚的少女, 是他的女儿吧? 终于来了。
当天晚上, 我刚上床,猛听到窗外一声悠长的猫叫, 猛然想起老人房中的另一个生命, 赶忙下楼去看, 却不见猫的影子。那和老人相依为命的黄猫, 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