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生我养我的故土, 已十多年了, 我一直浪迹天涯。 中欧、北欧、北美都待过, 但都如断梗的飘蓬, 落不下脚。 后来被瑞典一所大学聘用, 才相对安定下来, 于是开始安家筑巢。 妻子和儿子顿时欢欣雀跃, 翻广告, 打电话, 排方案, 租卡车。 扔掉那陈旧的沙发, 换去那睡了多年的从拍卖行里淘来的旧床, 购一张书桌给妻子, 买一个书架给儿子, 客厅中再添一顶北欧式的气派的大橱。 当把这些新家俱都安放到反复斟酌的最佳位置后, 环顾新居, 却发现了那空空的四璧, 贴什么好呢? 猛想起远在上海的父亲, 以古稀之年, 正开始练字, 于是发了封信去索取墨宝。 不久, 父亲托人带来了一帧条幅, 上书李太白的五绝: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祗有敬亭山。
看着父亲书写的这首唐诗, 我的心沉重起来, 父亲的千言万语, 都在这四句诗中了。
记得儿时, 我们家祖孙三代七口人, 挤住在一间二十平米的房内, 另外还有不少因时而来的小生命, 如春天妹妹养的小蝌蚪, 夏天妈妈买的 “纺织娘”, 以及秋天我们兄弟三人捉的吟唱不停的蟋蟀。生命充溢的地方, 生活自然也热闹。 白天我们抢着说话, 撞着走路, 挤着吃饭。 晚上年幼的妹妹蜷缩在父母亲的大床上, 我们兄弟三人席地而卧, 或听父亲说古今, 或天南地北地胡扯说笑。 老祖母睡不稳, 总在墙角的竹床上翻身, 吱嘎吱嘎地响个不停。 当然也有不少沉闷的日子, 尤其是政治运动一来, 父母亲就常常窃窃私语, 我们因之也沉默, 也莫明其妙地担心。同愁共乐, 苦乐相加, 那是家应有的生活。
而今呢? 妹妹出嫁了, 又经商, 在神州经济改革的浪潮中翻滚得昏天黑地。 哥哥在北京从政, 开不完的会, 写不完的报告, 难得乘便回来看看父母, 也祗能蜻蜓点水式的, 匆匆就走了。 弟弟远在西雅图, 我却飘到了寒冷的北欧。 那个二十平米的充满生意的家, 如众鸟飞尽的空林, 祗剩下俩位古稀老人, 相看不厌, 相守余生。
妻子看了这条幅, 也难过起来。 她的俩个弟弟, 一个在纽约, 一个在非洲尼日利亚, 老家中除了俩位白发高堂外, 更有一个九十六岁的老祖母。二代老人, 在上海那幽暗的石库门式的房子里, 磨蹭着打发晨昏。
其实孤独的又岂止我父母, 岂止我岳父母呢? 自改革开放打开了封闭的铁幕, 年青人如笼中囚鸟般争着往外飞, 从农村到城市, 从内地到沿海, 从中国到海外, 来不及前瞻, 也来不及后顾。 为父母的想到自己的晚景, 心情自然暗淡, 但想到这是儿女们的一条新路, 他们忍下了这种痛苦。当我去国那年, 父亲特地在上海南京路扬州饭店为我送行, 含着笑, 也含着泪。母亲在旁边用鲁迅的小说 《故乡》 中的一句话安慰自己: “ 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 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现在, 每当我看到这条幅, 眼前就幻出母亲脸上密密的皱纹, 和父亲头上稀疏的白发。我就想起为父母的那一份牺牲, 为儿女的那一份歉疚, 身处新居, 心就飞到千里万里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