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教授和他的烦恼

夕阳在山,清茶在手,正是一天最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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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尔带领这支科研梯队,至为节俭。 你如想外出开会,首先必须要有论文被大会选中,不然,就在家呆着。第二,开会期间必须二人合住一个房间。这第二条,威尔本人亦以身作则, 从不例外。因此每次开会前, 为了避免和威尔同室, 大家都拉郎配般急忙找好搭档。第一年我新来乍到, 人头不熟, 第一次去休斯敦参加全美病理学大会, 就只好和他这位大教授同住一个房间了。

记得第一天清晨, 我被一阵悉索声弄醒了。睁眼一看, 威尔已起来了, 正悄悄向卫生间走去。 我看看表, 才五点, 就重又闭上眼睛再睡。 朦胧中听到哗啦啦的抽水马桶声, 听到沙沙的淋浴声, 听到嗡嗡的电动剃须声, 而后是嘎嗒一声清脆的开门声。我不由睁开眼, 只见威尔斜着腰, 上身赤裸只穿一条裤叉走了出来。我吓得赶忙闭上眼睛, 无奈那扁平胸壁上的根根肋骨,那垂垂的小腹,已印在脑中, 闭了眼也驱赶不去了。

 渐渐地, 房间里悄无声息了。再仔细一听, 真无声无息了, 我才偷偷地睁开眼, 只见满屋已浴着熹微的晨光, 却不见了威尔的影子。老先生到哪儿去了呢? 正诧异之间, 突然发现从他床前的地板上, 慢慢地翘起一条瘦精精毛绒绒的白腿来, 它晃晃悠悠地升到半空, 又慢慢地落了下去。俟后, 另一条腿也不甘寂莫地冉冉升起。然而这条腿不及它 “兄弟”, 一边升一边抖个不停, 最后终于把持不住, 咚一声坠落到地板上。 威尔在地板上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如一丝凉风, 直钻到我心里。我想起他六点○五分的体态,想到这位世界鼎鼎有名的病理教授, 却治不好自身的腰痛, 不得不每天早上,躺在地板上, 进行这种体操式的功能锻炼, 不是很可怜吗。上帝给了他事业, 给了他荣誉, 却没有给他健康。这一声幽幽的叹息, 正是这经年沉积的痛苦压出来的吧?

我闭上眼, 想重新享受一下晨睡的慵懒, 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从床上爬起来, 只见威尔已穿好衣服, 坐在窗前, 聚精会神地阅读大会的论文了。
                                           
 
威尔先生有一对儿女。女儿是工程学硕士, 威尔一直说她聪明能干, 有事业心。可惜女儿在加州,不在身边。儿子却和威尔夫妇住在一起。 第一次见到他儿子是在感恩节, 威尔照例请实验室的人到家中吃火鸡。他儿子矮墩墩个子, 外八字, 走路如鸭子一样摆着。头颈有点僵, 转头时带着身子一起转。因头颈不灵活, 看人总斜着眼, 使人汗毛凛凛的。那天他大大咧咧地摆过来和我们一一握手, 不笑, 也不说话,例行公事一般。招呼打过后, 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很快房里就传来震天撼地的摇滚音乐声。威尔皱起眉头,他夫人喊了儿子几声,儿子不答应。大家忙说没关系,听听音乐也好。

 第二次见到他儿子是次年夏天, 在威尔先生的后院里,也是威尔请客。我们正坐着闲聊,只见一辆汽车直冲进来, 刺耳地吱嘎一下刹住, 从车上下来了他儿子和一个女人。威尔夫人得意地介绍, 那女的是他儿子的女朋友, 在一家超市卖货。女人五大三粗, 真可用莫言的小说 《丰乳肥臀》 四个字来形容。小威尔一手搂着女人的粗腰, 一边照例板着脸和我们握手。握完后顺手在桌上抓了一把威尔爱吃的生葱塞到嘴里, 就匆匆和我们再见。他们走到汽车旁时, 只见小威尔突然转身勾住女友的脖子, 发狂一般拼命地吻他的女友。我想到他刚嚼了一嘴生葱, 差点呕了出来。

儿子有了女友, 吵着要父亲出钱另租一套公寓住开。父子间拉锯战了好一阵, 儿子有母亲作后盾, 老威尔最后只好妥协。他儿子后来就也住到我们小岛公寓的片区里来了。黄昏散步时, 我常见他和胖女人搂着躺在草地上。过了一段时间, 听威尔说, 他儿子又住回来了, 因为他三更半夜猛放音乐, 激起公愤, 房东把他 kick out了。
        
又是一年过去了。儿子旺盛的情欲和女人丰肥的身体为威尔家添了个小生命。威尔夫人欢喜得手足无措, 到处捧着让人看她漂亮的孙子。系里的人得知后, 也笑嘻嘻地祝贺威尔添孙之喜。威尔绷着脸说: “别叫他我的孙子, 他只是我儿子的儿子。” 说着, 斜着腰, 闷闷地走进办公室。周围人一片沉默。
                                  
         
初秋的一天, 我接到威尔夫人的电话, 约我星期天和他们一起去游泳。 她说: “你太太和儿子探亲刚回去, 心情一定不好, 出来放松一下吧。” 我为她真情所感, 欣然同意。
         
车子绕着葱绿的青山, 渐渐进入林荫深处, 而后沿着一条略显泥泞的小路, 驶到一个湖边。时令正是初秋, 山峦依然青翠, 天空却已高爽。飘忽的蓝天上泊着几缕浮云, 又没有风, 浅绿的湖面镜一般平滑, 丝一般光洁, 梦一般安宁。芦苇亭亭地倒映在水中, 白鸥悠悠地在水上盘旋, 空气中飘荡着野草的幽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多美的北美的大自然啊!
       
 陶醉间突然听到威尔夫人的惊叫, 我回头一看, 只见她看着翻遍了的汽车后厢, 摊着双手问威尔: “亲爱的, 我的游泳衣呢? 那放在桌子上的游泳衣呢? 你没把它带来吗?” 威尔傻眼看着他夫人, 半晌说不出话, 最后讪讪地说: “你, 你今天就别游了吧。” “不---” 女人有点撒娇, 笑着问威尔,“你把你的汗衫脱下来给我穿, 好吗?” 威尔笑了笑, 乖乖地脱下汗衫, 赤膊坐在岸边的一个木桩上。
        
夫人在树后换好衣服, 穿着短裤和威尔的汗衫, 对我挥了挥手, 就扑通一声下了水。威尔对我说: “你去游吧, 我腰不好, 看你们游。” 我看着他赤着上身, 瘦骨嶙峋, 一头白发, 坐在将枯的芦苇岸边, 哪像一个发表了四百余篇论文的科学家, 活脱脱一个飘泊江湖, 垂钓秋江的渔翁啊。
         
我跳入湖中, 水清碧而柔滑, 又暖和, 使人立刻通身舒坦。耳边汨汨的水声, 温柔如亲人的絮语。我游了两圈,有点累了,就上岸坐在威尔的身边。“你们经常来这儿吗?” 我问他。“我希望我能, 哪有时间啊! 读论文、写文章、写申请报告、审稿、编书、讲课......, 这些把我的时间, 我的肉体都吞噬光了。科学家啊......” 他说完后, 定定地看着迷朦的湖面。
 
我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瘦削的上身和有点零乱的白发, 想到他的儿子,他的身体,感到人总有烦恼,总有即使辉煌的光彩都无法照亮的一角,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

ONCOCIDIA 发表评论于
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代价惨重,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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