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唐人街

人生是经历。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但坦诚在,幽默存,活出自己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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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圣诞节后,纽约普降瑞雪,曼哈顿唐人街,银装素裹,万树梨花。积雪清过的街巷,光鲜洁净,亮可鉴人,没了平日油烟味。建筑缀满缤纷彩灯,商铺飘荡圣诞乐曲。熙熙攘攘行人,携大包小袋,置备年货。唐人街的岁末,从感恩节到春节元宵,节连节,喜加喜,空气里都洋溢着欢快。

位于东百老汇街的潮江春酒楼,今日更是热闹非凡。门前金狮劲舞,黄龙翻飞,鼓乐齐鸣,宾客如云。纽约政界,亚裔社区领袖和其它各界五百多人,聚集一堂,庆贺一个历史时刻。

作为新当选的纽约市议员,王帅即将就职。自纽约建市350多年,市议会第一次出现华人面孔。从唐人街到市政厅,仅二里之遥,华人却花了整整150年走过。纽约华人历史翻开了崭新一页。

上午10点,仪式开始。王帅妻子袁燕从其父亲手中接过那本家传圣经,庄重托起。王帅高举左手,右手抚着圣经,在议长奎恩先生导引下,庄严宣誓。

纽约第一位华裔议员正式诞生。

王帅与袁燕紧紧拥抱。他母亲,岳父岳母齐冲上台,相拥而泣。

王帅理顺情绪,重回台中央,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准备致辞。他眼光扫掠全场,停在母亲王玉贞身上,母亲眼里仍含着晶莹泪光。就在与她眼光交织那一瞬,王帅思绪如喷泉涌出:

“三十多年前,一个风雨夜,一位有孕在身的年青母亲,在离这儿二十里外的海滩,战战兢兢爬上岸。她永远想像不到,她腹中胎儿,会有一天成为这世界大都的议员。

“这是一个难以梦想的美国梦成真!

150年前,华人当‘猪仔’卖到这块土地。他们挖金矿,垦荒地,修铁路,做许多美国人不耻于干的脏活累活,遭受非人待遇,拿着微薄薪奉。没有人感谢,却累遭排斥。野蛮的’排华律’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个非战时针对特有民族的歧视法律。它禁止华人入籍,不许与妻儿团聚,更不用说参政议政了。

“好在这持续大半个世纪的丑恶历史终于结束。今天,我们终于从笼罩唐人街的阴影走出,站在先辈肩膀上,跨上新的历史舞台。唐人街的声音终于吼出,整个主流社会开始倾听。

“无论历史多么丑恶,令人懊丧,我仍为这伟大国家骄傲。美国伟大不在她没有黑暗过去,可悲历史。她伟大在她不断修正自己,从错误中吸取教训,不重演历史悲剧。我们先辈奋斗牺牲,终于赢来今日社会宽容和平等。

“我的成功之路,给少数民族极大鼓舞。这表明在美国,任何肤色和种族的人,都有成功可能。如果你做好充分准备,加倍努力,幸运之神会向你微笑。

“有幸成为第五选区议员,我会倾听每个人诉求。我代表本选区每个成员,包括未投我票的选民。通过我的声音,让更多人了解你们需求,关注你们生存,解决你们问题。

“经历过'九一一"事件,我们更深刻体会到,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们和谐共处多么珍贵。仇恨与隔绝,只会加深鸿沟;宽容与诚爱,才能共生共存。让我们同心协力,营造一个平等、和谐,融洽的社区!”

王帅语音未落,雷鸣般掌声,欢呼声淹没他的话尾。岳父袁永志上前,将宣誓就职的圣经赠与他说:“这接力棒就交你了!”

王帅深知这本圣经的厚重。她目击过他的出生,见证了他的婚誓,今天又伴他走过生命新里程。说起这本圣经,还有一段久远故事。

 

三十几年前,一小队粤东山区红卫兵,徒步串连,进发北京。

队长温海榕,标准女红卫兵塑像: 短发齐耳,面庞红润,着草绿军装,轻束武装带,英气逼人。串连队伍本有三十多人报名,大多数人却临阵脱逃。要不是袁永志,尚人杰,黄阿良几位铁杆拥趸,温海榕差点成“光杆司令”。她郑重声明:“就剩我一人,也要上北京”。

袁永志立志“读万卷书,行五里路”,此次串连,正是机会;尚人杰理科怪才,停课闹革命,无书可读,正好散散心。不学无术的黄阿良,一路亢奋不已。不读书不上课,游山玩水,白吃白喝白住,快活似神仙。更何况与校花温海榕朝夕相处,零距离接触,即使擦不出火花,心中也畅快亢奋。

革命小分队下广州,上长沙,跨长江,越黄河,一路凯歌。温海榕指挥若定,黄阿良鞍前马后,袁、尚二人紧跟盲从。眼看队伍过了石家庄,北京遥遥在望。不想黄阿良弄出一段小插曲,险些分裂革命队伍。

黄阿良自以为与温海榕相处甚欢,竞有些云里雾里,凡心荡漾,生出些灵感,草成打油持一首,斗胆奉献给她:

“千里征程急

木兰为大将

戎装胜绫椤

路遥谊更长”

黄阿良原诗本为“路遥情更长”,直抒胸臆。后寻思不妥,改“情”为“谊”,含蓄隐讳些。全诗并无情爱,但温海榕嗅出字里行间小资产阶级情调,便杏眼圆睁,花颜大怒,就地召开批判会,要开除流氓出队伍。

黄阿良被她一闷棍打昏,恨不得挖地道往里钻。北京近在咫尺,毛主席就要看见,他不愿灰溜溜离队,便低头认错,想留队察看,以观后效。

袁、尚二人忙打圆场,和稀泥:“大老远不容易,看在同乡同学份上,放他一马,许他上北京见毛主席。”

温海榕心一软,顺着下了台阶,说:“且饶你一回,革命造反要紧。你必须戴罪立功, 将功补过.

八月,他们在天安门广场受主席一瞥,心潮澎湃,豪情万丈,立志就地反帝反修,干一番轰轰烈烈大事。

他们去苏联大使馆守株待兔。待哈诺夫斯基大使一露脸,黄阿良箭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一口唾沫迎上,抢得头功。

再奔英国驻华办。香港警察疯狂镇压革命造反派罪行,激怒革命群众,连尚人杰一介书生,也怒火中烧。他与黄阿良越过围墙,冲破警戒,一把火烧了驻华办,米字旗在熊熊烈火中灰飞烟灭。

美帝国主义踪迹难寻。忽报有美联社记者何保罗,潜入首都,借采访之名,刺探情报。众人将其藏身之小楼围了,人赃俱获。

黄阿良给何保罗戴上高帽,上书“美帝间谍何保罗罪该万死”。打字机砸烂,照相机摔碎,书稿撒满一地。

袁永志负责清查书籍,就地销毁资产阶级毒草。百分之九十洋文书被判火刑,只有几本封面有毛主席头像的书籍,他不敢烧。其中一本中英对照的圣经,引起他好奇。不知是上帝旨意,还是他走火入魔,他趁人不注意,将圣经藏进红书包。

院子里火堆点起来,何保罗眼见书稿将焚,心如刀绞,他挣脱黄阿良扭定他的手,冲向浓烟滚滚火堆,用生硬的中文喊:“还我手稿,还我圣经!”其声之痛切,仿佛有人掘他祖坟。

袁永志心一缩,生怕他扑进火堆,寻出究竟,暴露他隐秘。他与黄阿良,尚人杰合力,生拉硬扯,按何保罗跪下,不准他乱喊乱动。

温海榕威严地立在何保罗面前,塞一本毛主席语录在他手心,正告:“这就是你的圣经。好好学习,或许你还有救!”

何保罗无奈低下头,喃喃祷告:“主啊,请宽恕他们,拯救他们吧。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不知道在干什么。请用您的圣灵,光照干涸的心灵,结出慈爱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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