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参加了两次高考,两次考试相隔 6 个月, 77 年上线, 78 年入选,上大学那年我已经有了九年工龄。
我是 69 届的 , 我们那一代人都知道北京的 69 届是怎么回事 .
1966 年文革开始 , 我们正好小学毕业 ,68 年复课闹革命 , 把我们年级和下个年级一块儿给分配到初中 , 一进去就初二 . 复课不敢说 , 因为没有上过一堂文化课 , 唯一可以夸口的是能把 ‘ 老三篇 ’ 和老人家的诗词倒背如流 . 不过闹革命倒是不假 , 那阵子 , 老人家常有 ‘ 最新指示 ’ 给大伙儿 , 每一发表 , 我们就得敲锣打鼓上大街走个几圈儿 , 作欢欣鼓舞 , 奔走相告状 . 一年后 , 我们 ‘ 毕业 ’, 全给发到内蒙 , 东北兵团去了 . 所以 , 满打满算 ,69 届就是小学文化水平 .
69 届是北京上山下乡知青中年龄最小的 , 原因是老三届分配时已经在学校滞留了几年了 , 只有我们这一届 , 刚到年头 , 就给撵走了 . 我生日小 , 到内蒙时 , 还没到 16 岁 . 后面的 70 届 , 全都分到了北京的工厂 , 再后来就可以直接升高中了 , 至不济也就是北京近郊插队 .
69 届给一锅端到了兵团 . 说起来 , 似乎兵团比插队强 , 起码不至于饿着 , 但就像家养的狗 ( 这比喻有点不雅 , 但话糙理不糙 ), 不用满世界找食儿了 , 可没了自由 . 每天的日子是从起床号开始的 , 听得号响 , 得蹦着起来 , 名曰 ‘ 三八作风 ’, 要是让谁看见你揉着眼磨磨唧唧坐起来 , 得了 , 晚上的班务会就够你喝一壶的了 . 之后是早操 , 全连早请示 , 提着小马扎排队去吃早饭 , 天天读 , 排长派活,训话,然后扛着铁锹唱着歌出工 , 中午吃完饭倒是有一个小时午休 , 下午还是干活 , 晚上是全连晚汇报 , 排点名 , 班务会 , 学毛选 , “ 一对红 ” 谈心 , 一直到熄灯号响 , 基本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 . 我是家里的幺女,在家时娇生惯养 , 有天读着妈的信 , 内容无非是叮嘱我多注意身体别想家 , 我默念着这俩字 , 心里顿时一动 , 怪了 , 我怎么没想家呀 ? 答案明摆着:是没时间想 , 年龄小 , 重体力劳动 , 全身心的感觉就是一个困 , 老觉得觉不够 , 我当时练就的本事是甭管哪儿,有 5 分钟就能眯一小觉 ,10 分钟一大觉 .
几年后我回到北京 , 进工厂当了工人 , 那真像进了天堂 , 除了上班的八小时 , 全是自己的时间 , 我们那个车间有不少大学生 , 他们有时给我们讲点技术课 , 用的是工农兵学员的教材 , 靠的是急用先学 , 立竿见影的招儿 , 不碰数学 , 物理, 一概定性理解 .
那年头 , 我是绝了上大学的望 , 因为父亲的 ‘ 历史问题 ’ 即使被推荐我也根本通不过政审 , 我自觉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改变不了的现实 , 直到有一天 , 我才知道 , 其实它是我心里最痛楚一个渴望 .
那是 76 年 , 那年车间推荐上大学的是我的一个好友 , 去的是北大 , 我去送她 , 一脚跨进北大校门 , 心莫名地开始一阵阵地悸动 , 没别的感觉 , 只是痛 , 呈现在眼前的这座高等学府,庄重 , 无一丝浮躁 , 无一丝修饰的知性的美和力量震撼着我, 我的心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 这儿才是我一直的向往 , 但心里也同时清清楚楚地知道 , 它和我无缘 . 那天 , 我实在无法面对兴高采烈的好友 , 一个人在未名湖边站了好久 , 任泪流满面 .
77 年 10 月 , 那之前隐隐约约传说的关于恢复高考的消息得到了证实 , 车间里几乎所有的青年人都跃跃欲试 , 那时的我 , 一向以聪明好学著称 , 说起来也算自学了一些中学的知识 , 可是不系统 , 也没有考试和解题的训练 , 找来了初 , 高中的数 , 理 , 化课本一看就傻了 , 数学的代数和三角还凑合 , 几何题根本没思路 , 物理的电学还行 , 因为我当了 5 年的电子工 , 可力学 , 光学不知所云 , 化学更甭提 , 连周期表都不知为何物 . 我那时英文不错 , 跟着广播学了好几年 , 可考外语专业我的年龄又太大了 . 按说 , 报考文科对我而言还算靠谱 , 可能是太要证明自己了 , 我根本没有动过那个念头 , 一门心思的订下计划,三个月内啃下高一到高三的三本课本 , 数 , 理 , 化同时进行 . 那些日子,靠的还是随时随地都能睡的本事,因为白天得一天不落的上班 , 我们敬爱的车间主任早就撂下了狠话 : 谁要是不安心本职工作 , 考上了我也让他去不成 !
两天的考试结束了 , 作文 , 政治不在话下 , 北京的理工科考卷是数学一张卷 , 理 , 化合起来一张卷 , 从考场出来 , 我就彻底崩溃了 , 生平第一次参加这等考试 , 看着试卷上的题 , 似乎应该会 , 不难 , 但无从下手 , 这下知道了考试是怎么回事。还有一拨儿人脸也绿了 , 那就是那些文革前的老高中生 , 他们说 : “ 这还考什么呀 ? 这考题还不得人人都得 100 分 ?” 这就是 77 年那次特殊的高考 , 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它的奇特 .
那之后我的沮丧是可以想象的,吓得我妈天天话里话外的开导我。谁承想,过了两个月,通知过线体检的名单中竟然有我,总分 281 ,比分数线还高了 21 分,实话说到今天我也没想明白,可能性只有一个,八成是作文和政治都得了九十多分。 我们全厂有 110 人参加高考 , 只有 10 个过了分数线,理工科的 3 个。当时过线的考生人数是实际录取人数的 1 倍半,我自知上大学没戏,但好歹也和芸芸众生们区别了一下,这对我来说已经是超出预期的结果了。
这时已是 78 年 2 月,离 6 月份的高考只有 4 个月时间,我重振精神,准备第二次冲刺。这一回的计划就完整多了,物理主要是自学,以大量做题为主,数学找到了一个中学老师,她把他们辅导班的模拟考试的卷子每两个星期给我一份,我自己做,自己改,找到问题再对症下药。化学实际上是我的薄弱环节,看书,背公式还可以自学,但是还有很多需要做试验,观察反应的过程和结果,还是那位老师出面,跟他们学校的化学老师说好,有几个重要的实验,我可以去 “列席观摩”。车间里的师傅们对我真的是没话说,最后的两个月,他们让我去做三级管的温度试验,只要把管子插好通电,隔几个小时才测一次数据,因为要恒温,所以试验室的门要从里面上锁,谁要进来都得敲门,我可以放心大胆的在里面看书做题而无被当场抓获之忧。
78 年的高考是真正意义的全国统考,试题要比 77 年难度大的多,可我是胸有成竹,战战告捷,即使是最后一门英文,因为不记入总分只做参考,考场中绝大多数考生都在 30 分钟的铃声一响就交卷走人,我把它坚持做完了,似乎还有点余兴未尽,那感觉真不错。
成绩公布了,如预期的一样,物理满分,化学 97 ,数学 86 ,我被第一志愿录取,北京工业学院(现在改名北京理工大学)无线电工程系。
这就是我的高考故事,那六个月之内的两次高考,我之所以能够有力量拼搏,是因为有被生活和经历磨练了九年的韧性,我承认,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尤其是 69 届的当中,我是幸运的,但这运气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