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在办公室干到凌晨四点，终于把草案从头到尾核对修改一遍， 发给了法官们， 感谢上帝！
今天头昏昏的，先喘口气 ，回头看看两年多来为这个案子耗了多少宝贵生命。
这个案子是我五年来干过的最大的案子，也是我们这个组织有史以来受理过的所有案子中几个最复杂的案件之一。
两个裁决书加起来将有五六百页， 脚注都有一千 多个， 附件有十六个。
这个案子是第一次公开听证的案子，以前的判案程序和仲裁程序相同，开庭从来不向外公开。 我们两位律师也是第一次研究公开开庭程序的人。一共搞了两次公开开庭，有些人不远万里从地球那一边来这里观摩开庭情况。 从登记情况看，大多是那些西方的律师， 非政府组织， 还有记者， 也有附近的学生们。当然， 我们的开庭也还限于用闭路电视将实况转播到另一个会议室， 让公众在那里观看而已。
这个案子涉及食品中添加的激素对人类健康的风险评估。如果有恰当的风险评估， 特别是合理的科学证据的支持，政府可以采取措施控制风险，通过禁止销售这类食品等手段。
被告国的风险评估结果，和国际标准制定组织几年前的风险评估结果有出入，要了解在科学上这个评估方法和结果是否扎实，法官需要请专家协助。
我们经历了选专家证人， 向专家书面请教科学和技术方面的问题，开专家听证会，最后研究和选择采用专家提供的证据的过程。 期间， 法官们还咨询了三个制定有关标准的国际组织和机构，了解他们的风险评估程序和具体评估情况。
经过向这些专家的咨询请教， 慢慢地明白他们所在的医学，生物， 动物学领域对这些激素不同角度的关注，研究方法， 风险防范理论，以及那些词汇， genotoxity ， mutagenicity, carcinogenicity, bioavailability, anabolic agent, good veterinary practice, human endocrimology, epidemiology ， dose-response assessment, extraplation, in vitro and in vivo experiment ， hormonal receptor, 这些对于那些专家来说可能是日常用语的词汇， 对我们来说就得从基本定义去理解。。。
在我们艰苦阅读这些天书的期间，我那位同事被这些词汇弄得实在头痛，发誓说，这是我此生最后一个关于健康与安全的案子， 以后我再也不做需要专家证人的案子了， 太折磨人了！ 我很理解他的心情，也曾经这样想过好多次。
我们的老板时不常问我们工作的进展， 显然我们的案子进展比一般案子慢很多。 打官司的双方几乎在每一个程序的 deadline 都要求延期，他们也需要充分准备。
双方的队伍都是律师和专家联合组成，律师也都是在政府工作的专门律师。 开庭的时候，除了两天的专家听证会以外， 做陈述和问答的都是律师，看得出来，那些书状也是几位律师合作写的。 每个律师的风格都不同， 有的说话简洁，准确，思路十分清晰，回答问题也干脆利落，比较实事求是，对法官非常有礼。 也有的律师是闻名的性格人物，把自己的一套理论当成唯一真理，向每个人宣扬，不管人家能接受与否，也不会认真考虑对方反驳的观点，一切从自己的逻辑出发 ( 其实每个律师多多少少都有这毛病， 程度不同而已 ) 。
多数法官还是喜欢实事求是的风格，因为能言善辩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并不稀罕。
做案子， 其实我们这些法官的助手就是好劳力，还是重体力劳动。 无论是有趣的，枯燥的， 理性平和的还是措辞激烈的材料，我们都要一个字一个字读了，只是这个案子我可没有阅读全部证据材料，科学论文读不懂。 我们请 6 位专家读了， 然后回答我们各钟问题， 提了 100 多个书面问题， 然后我们再读专家们一大堆的书面答复， 这就容易些了。
我们把双方观点和主要证据罗列出来， 分析纠纷涉及到哪些法律问题和条文，双方各承担什么举证责任，有关的法律条文每一条如何解释， 怎么适用， 有哪些以前的案例能提供线索， 按照这样的解释， 法官要向哪一方要何种证据。 如何反驳双方提出的相反的解释条约的观点， 还是接受这样的新解释， 理由是什么。 怎样搭一个逻辑框架评估被诉国的措施是否违反了条约的条款，如果这个框架可以接受， 再根据它来把双方的论点论据找出来，放到这个框架里去衡量，然后一步一步做出结论， 从一个一个的小结论， 推出最后的大结论。
如果双方的某些论点或论据还不够明确， 每次开庭时，法官听完陈述，都会向双方提问，进一步明确双方在这些问题上的观点和证据。法官还可以向双方书面提问并要求限期回答。
最后要把一切分析论证都写到纸上，并且不论是双方的还是法官的论点都要引证依据或证据，写很多脚注，几乎每一句话都要有道理，有出处。
在这个过程中，几个同事要意见一致，都能认同这个逻辑分析的框架，还要和三位来自不同国家的法官讨论，要大家都能赞同， 否则， 就要修改，找出一个都能接受的方案。 有时候，两位法官意见对立， 又难互相妥协， 那就要花很多时间反复讨论，说服。 最后实在不能统一意见的，那位法官可以在裁决里写个不同意见，那个时候， 就是每位法官以自己的名义自己的思想对历史负责了。
我们的任务就是辅助法官们完成所有这些工作。
这个星期是我加班破纪录的一周， 周一， 到晚上 10 点， 周二 12 点， 周三 2 点， 周四 4 点。 不过终于把两个草案的全文改完了， 发走了， 下面还有很多琐碎事情处理， 但毕竟容易多了， 觉得自己快要解放了， 顿时轻松不少！
工作的意义，只是一份工作，习惯了花很多时间仔细研究怎样把手上的活儿干好， 不过是为了要对得起自己， 对得起将来。 其实每个案子都经过不少折衷， 结果不是完全按我们原来的逻辑来的。好在每个人的观点大家都清楚，我知道自己尽了力就可以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凡事不可以太勉强，五年来的工作教会了我这一点。
同事有时担心，如果上诉， 上诉庭会不会推翻我们的结论。 我想的比较简单，将来政府和学者和上诉庭对裁决的每一个论证都会有他们的评论，只要我尽了自己的力量， 最后就任人评说吧，不管是谁。 对我来说，工作干完了，放下了， 就成了历史。
在放下这个案子之前，回顾一下过程的艰辛，虽然中间也有不少心急，失望，没干劲儿，怨天尤人的时候，还算是咬着牙坚持下来了， 和几位同事的合作也有时顺利有时缓慢， 因为大家的情绪都有周期性的兴奋和沉郁。不管怎么说，终于要熬到头了， 大家都很开心， 满面春风！ 最终，我们都会深深记住这个案子， 实在是因为每个人都为它付出了无数的日日夜夜。
往前看， 很高兴苦尽甘来，这个周末可以不用加班儿，好好陪陪远道而来的爸妈。
从这个案子里，也学到不少健康知识。 从专家那里知道，很多化学物质， 对人体健康有没有害处，取决于人每天接触它的量，这个量低于一定水平的， 没有风险，超出这个水平的， 就会危害健康。
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粮农组织下设一个联合的专家委员会，对食品添加剂和食品中可能含有的各种污染物，毒物和兽药残留组织专家进行风险评估，以此为基础制定食品卫生国际标准。
为了人类的安全健康，政府值得投入很多人力财力，科学地制定各种产品的法定卫生标准，或者把国际组织制定的标准作为法定标准， 监督企业执行。否则，缺乏监督和保护，人类的健康就会受损，就躲不开癌症等疾病的威胁。
前几天听朋友说起，在中国，癌症已经成为死亡人数最多的一种疾病， 西方富国的第一杀手是心血管疾病，穷国是传染病， 而中国第一死因是癌症。 这个消息已经让人惊心。
想起刚刚从专家那里学到的，很多有毒的物质接触过量会损害人的基因，甚至引起不可逆转的基因突变，因而会致癌。 中国的癌症发病和死亡率这样高， 和我们日常接触的水，食物， 用品当中含有的毒性物质含量超高很可能有密切关系。
制定和监督执行卫生标准关系到每个人的健康，政府和政府官员责无旁贷，困难和矛盾总会有， 但无论如何困难的事， 只要认真去做， 就成功了一半。
世上没有不难的事。
不过，再难也挡不住人们追求好好活着的意志， 你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