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走向生活 敦煌莫高窟 石头记
作者:高尔泰
走向生活
六二年春播前夕,夹河滩农场接到省公安厅的通知,我被解除劳动教养,允许自谋出路忙完了春播,我被告知此事.
那年我二十六岁身无分文,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全部财产只一副破烂的铺盖卷。家里人都被专政,万万不可还乡;异乡更无人缘,一下子真不知道往哪里去。我问韩场 长,找不到出路怎么办?他说不要紧,可以留场就业----留下也是出路嘛。那可就什么都完了!我想无论如何,得先离开这里再说,越快越好晚饭时把剩余的饭票 都换成了馒头,打在包里第二天领了三十四元生活费和二十八斤粮票,背着行李包裹,拿着一根木棍,就出发了管账的杨干事问我哪里去,我说进城找工作。他说急什么,哪天有了便车,搭便车走多好。我说不了不了.
春天是多风的季节这天虽没风,空气里仍悬着微尘,像干燥的雾大西北徐缓地起伏着的黄土地,在尘网里显得格外苍茫空阔道路随着地势,波动着游向远方远方一片模糊我大步快走,白色的太阳下淡淡的影子,在深深浅浅的车辙上无声地滑过.
没遇见车辆行人晌午时分,道路穿过一个村庄几十栋低矮的有着乌黑廊檐木板小窗和马鞍形屋顶的土屋,横七竖八挤在一起院墙相连,几家共用一口井井边有人洗菜, 有人饮驴,衣衫褴褛我走过时,都停下来看我,黧黑憔悴的脸上,眼白特别触目.
院墙很矮,墙上当年的标语,都已剥落成一些模糊的色斑墙边有许多大树的树墩,吹去尘埃,年轮依稀可辨想当年黛色参天,浓荫垂地,何等雄伟;五八年倒树炼 钢,万叶扫空,虎卧龙颠,又何等壮观现在高炉己废,村上又新栽了不少的小树我来时杏花初开,白杨也绽放出鹅黄色的嫩叶篱边墙头,装点出动人的春色.
没人来查问我的身份政治上的宽松是感觉得到的不过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小孩子见了我就跑,大人们都用厌恶猜疑的眼光看我一个年轻姑娘坐在门口的屋檐下,膝 盖上放着个筐箩拣豆子我走过去,想要点儿水喝她惊恐地丢下筐箩,逃进屋里,豆子撒了一地一个老太婆拄着拐杖出来,问我啥子事体,给了我水,把我的水鳖装 满,叫我赶快走开,别唬着人了.
过了村又是无边的荒原和田野,不过望中有了人烟天黑下来的时候,远村的灯光都混进了星星里面怕惊动村里的人们,被当做怪事驱赶,在田间一个去年的麦秸垛上 过了一夜盖着厚厚的麦秸,在麦香味里仰望一天星斗,认出了童年时代母亲教我辨识的那些星星它们一点儿也没有变,好像我和世界,也都没变似的.
半夜里醒来,满地露水,结了一层薄霜,月下银光晶冷 有一阵子,我感到害怕说不清怕什么,荒野?黑夜?孤独?残酷的现实和阴险的未来?好像都是,又像不是不过很快我就睡着了天一亮,心情又好了.
我知道,不可能上学读书,也没有反叛的道路,能找到一个远离人群的角落,安静度日,就已经很运气了在公社化全民皆兵的中国,这同样迹近幻想,但我还是不能不想, 想来想去,想到了敦煌莫高窟,那个大沙漠中的小小绿洲不知道能不能像席勒那样(他在古希腊罗马的黄金时代,逃避了当时德国黑暗的政治现实),把那些魏隋唐宋 的遗迹当做避风的港湾?
日落时分,到达靖远城下的黄河边浊流漏急,声如郁雷对岸土城逶迤,暝色里不见一个人影城上徘徊着暗淡的霞晖,缺处可以望见城里的灯火,东一丛西几点,交织 着一圈圈朦胧的光晕,像灰黄色土纸上模糊的水渍我沿着河朝有城门的地方走去,一个划羊皮筏子的老汉把我渡过了河,指点我投宿在煤场旁边一家骡马车息脚的小 客店里.
店是大院子里一排低矮的通铺房,墙和顶棚都被烟熏得很黑,一股子焦油和馊汗的气味土炕上没有被褥,铺着一条大毡毯,三四个或者七八个人和衣挤在上面,不盖 被也不冷都是些壮汉子,毛孔里嵌着泥土和煤屑,言辞木讷,行为本分, 老实巴交臭虫很多,加上院子里马嘶驴叫,睡不着觉我在这里住了两天,等候到白银市的班车想再由那里转车去兰州.
靖远古城,街巷相连,大概颇繁华过一阵子现在碰上饥饿的年代,自由市场刚刚开放,货物数量花样都少,有点儿像农村市集中午热闹时分,可以买到茶叶蛋和不要 粮票的高价油饼油饼二两重一个,价一元我嘴馋,吃掉不少钱其他时间,土街土巷里都冷冷清清,没处可去买了点儿笔和纸, 爬在炕前面的土炉子上,给在江苏的母亲姐姐,和在四川的妹妹,各写了一封信.
接着我给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先生写了一封信谈我对敦煌艺术和敦煌研究的看法我说就我以前看到的资料而言,我国目前的敦煌研究,好像还停留在考证编年 整理排比描述介绍的阶段如何理论地说明不同时代敦煌艺术风格基调的变迁,或者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在这里交汇的机制,则是值得开发的课题我说敦煌学的真正建 立,有待于理论探索考古求证的并驾齐驱我说我有志于此,如蒙先生不弃,愿为之老死沙洲写完后看了一遍,觉得有股子大言不惭,狂妄放肆的味儿但也没有再改, 就这样寄出了估计这事可能性微乎其微,寄出以后也就把它忘了.
班车发车的那天去买票,才知道车票几天前早已售完,而我快没钱了,不能再等背上行李,到煤场帮他们装卸煤车, 弄得通身乌黑,但也搭到了一辆拉煤到白银市的便车白银市是新出现的工业城市,基本人口都是工厂员工及其家属全市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叶草,地上和屋顶上都覆 盖着一层铜钱那么厚的灰黑色烟尘用脚在地上蹭一下,就会露出黄色的沙土,很显眼天空烟囱林立,浓烟滚滚,五色杂而炫耀市外一望无际全是寸草不生一色苍黄的 荒山秃岭山都没有姿势,一座座几乎金字塔一般对称从白银市坐汽车到兰州,走一整天都是这种山连着山,没有任何变化,单调得近乎绝望直到兰州附近,靠近黄河 了,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紧张的神经才松弛下来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想,仅仅因为生活在白银市以外的地方,就值得我感激命运了.
在兰州,政策放松的效应随处可见行人的表情依然忧郁,但街上热闹多了,商店里的货物也多了街头巷尾时有流动摊贩,叫卖他们自制的产品随时可以买到不要粮票 的高价食物市中心的兰园体育场和工人文化宫经常举办舞会,人山人海灯影明灭通宵达旦各单位的周末舞会也都对外开放,来者不拒场场客满舞是单一的交际舞,永 远不变的蹦嚓嚓,人们都不厌其烦城里开了几家美术公司,由商业部门领导我都去看了一下,心想必要时是个饭碗.
找工作的事,仍需通过组织我的组织关系原在文教部门,打成右派后被开除劳教,就归公安部门管了我想去敦煌,等于要求回到开除我的部门,按规定不许可但是常 书鸿先生看了我的信,坚决要我省公安厅两个朋友----东林和丁生辉待我很好,鼎力相助克服了重重困难,不可能的事情居然成功了这年六月初,我带着一个提 包,一个行李卷,和一顶草帽,到了莫高窟敦煌文物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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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莫高窟
要到莫高窟,先到敦煌城据说现在的敦煌,已成了国际旅游城市,高楼林立,夜市通宵达旦,还筑了飞机场,客运繁忙。可三十五年前的那时,只有横七竖八一簇簇灰黄色 的土屋一般是平房,顶多两层楼,街上坑坑洼洼,行人稀少,满地畜粪,车过处黄尘滚滚一丁点儿也看不出,它曾经是古代欧亚大陆桥----丝绸之路上总绾中西交 通的重镇想当年异国商贾云集,周边羌胡来归,毡庐千帐,土屋万家,鸣驼骄马,绿酒红裙,繁华真如一梦.
城外沙漠中,残留着一些陈迹西面有汉代的阳关遗墟,和沙州故城遗墟;北面有汉代的玉门关遗墟;南面沿着疏勒河,有一条高低断续的土墩,是长城烽燧的残余; 东面平沙中发现了一些木简农具钱币和箭镞,折戟沉沙铁未消,说明它曾是东汉以来戍边士卒的屯田举世闻名的莫高窟,就在东南面鸣沙山和三危山之间峡谷里的悬 岩上.
可以想象,万里流沙中这些壁立千仞的悬岩,是洪荒时代雷鸣般的浊流冲刷出来的但是为什么,那亘古不息摇天撼地的寥寥长风,那水一般流动着的填平一切的沉重黄沙,到这个悬岩边上就停止了,宁肯在一旁聚成消长无凭的高高沙山,也不肯进入这小小的峡谷?
峡谷从南到北,狭长一千六百多公尺有一股地下水从南端冒出来,到北端又没入地下中间无数百年老树,拔地参天,郁郁森森,掩映着几座古寺岩壁上高低参差保存 着十六国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十个朝代的洞窟四百九十多个壁画总面积四万五千多平方公尺, 彩塑两千四百多身,还有经卷写本数万,唐宋窟檐若干据说这些,都只是残留下来的部分,其盛时有窟千余具体如何,已无可考不论如何,它不可能是一个人或一个 王朝的作品只有无数人千余年间代代相继层层累进,才有造成这样的宏构巨制的可能.
如果没有佛教的东来,没有印度文化波斯文化马其顿东征带来的希腊文化随着丝绸之路上的商队,在这里和月支乌孙匈奴人留下的本土文化,以及汉廷的西征健儿移 徙流民,被贬黜的官吏和迁谪文人带过来的中原华夏文化交汇融合,而产生出一种野性的活力,激活了人们创造的潜能,并为之提供了宣泄的渠道,则这种可能性也 不会向现实性推移.
所以莫高窟艺术,如果说它是一件集壁画建筑与雕塑于一体的综合艺术品的话,那么应该说,历史和自然都参与了它的创造那荒野神奇而又深藏若虚的自然景观,不 是更增添了它撼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吗?那些壁画积淀着岁月递嬗的痕印,或深或浅都成了黄调子加上部分变色褪色,斑驳剥落,隐显之间,倒反而更加丰富,更加奇 幻其沉郁浑厚处,光怪陆离处,更是出乎意表,非人力所能及正如当初锃亮闪光俗不可耐的祭器,后来变成了绿锈斑驳古朴凝重的青铜文物大自然的破坏力量,在这 里变成了创造的力量鬼斧神工,此之谓乎?
被那斑斓万翠的洪流带着,在千壁画林中徘徊而又徘徊, 我有一种梦幻之感想到历史无序,多种机缘的偶然遇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为创造这些作品提供的保证多么难得;想到岁月无情,它历经千百年风沙兵燹保存至今更 不容易;想到世事无常,我家破人亡死地生还犹能来此与之相对尤其幸运,心中就不由得充满着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
石头记
在噩梦般的记忆的灰黑色背景上,敦煌莫高窟呈现出神话般的五彩缤纷。初到那里的日子,置身在两个梦境之间,头脑有点儿飘忽 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新衣服(都是远方的母亲和姐姐做了寄给我的),到处东张西望,逢人咧着大嘴傻笑.
那些天没给我任务,让我先看看洞子洞里很暗,只有上午和中午光线好的时候才看得见其余的时间,我在洞外四处溜达有好几天,是在莫高窟周边的山里打转.
北面没山,是大沙漠西边的鸣沙山,南边较高的无名乱山,东边的三危山,我都爬上去过除鸣沙山是沙山以外,其余的山顶上全是石头灰褐色的紫金色的铁青色的精 黄色的石头,都含着云母,质地不那么坚硬, 久经烈风吹拂,刀砍斧劈一般远望峥嵘峻峭,近看密密麻麻都是裂纹用力一扳,有时可以扳下一块有时那一块还可以再掰开成几薄片有时掰开来里头有海洋生物的化 石或珊珊,或海藻,或螺或贝,还有鱼,一如嵌进了一副完整的鱼骨纹理清晰,栩栩如生,但与石头同色不,它就是石头.
我常在山顶独坐,默对宇宙洪荒看茫茫沙碛上蓝色的云影不息地奔驰,听这些石头无声的话语它们告诉我亿万年前这里曾是海底,告诉我亿万年不过是一瞬间,告诉 我无限时空中这一瞬有等于无,告诉我没有刹那没有永恒物与我都是虚幻的流影告诉我所有这些事实,它们都拒绝接受它们要坚持存在,挑战绝对零度莫道是地老天 荒无人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次偶然相逢.
迎着烈烈长风,听这些无声的话语,我发现这些冰冷坚硬的石头,都有一颗柔弱温暖的心灵像是凝固的火焰,静静地一动不动千万年彼此相望,怀着爱情的苦痛我 想,有这苦痛,胜似没有这苦痛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生接受这世间万物共同的宿命,也是一份难得的睿智.
我把一些完整的化石带回莫高窟,同事们见了都笑,说我少见多怪这东西一点儿都不稀奇,整个西北高原,直到内蒙青海新疆,可以说满地都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喜 欢它们房间里几个空空的书架上,一排一排都是石头它们有时是朋友,萍水他乡,相识虽新有故情;有时是一种哲学,或者一种宗教,一种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窗; 有时单纯地只是一种艺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呈现出生命力运行的轨迹,带着山风海涛,带着劫火的寒光如此犷顽,又如此纤柔.
后来书架要放书了,石头们陆续都装进了纸箱,房间里放不下,放到门外廊檐底下搬家时遗下几箱,文革时全部丢光,道是有情还无情,它们又回到了混沌的故乡而 我,还在不由自主地,被历史的游涡带着走,漂流中写过一些回忆敦煌的诗,其中两句是:相知唯有玲珑石,伴我沉吟到夜阑.
高尔泰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