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自二 00 七年七月五日,“世界日报”副刊, 作者:苏友贞
一胎政策,重男轻女的观念,预知胎儿性别的新科技,多年携手合作,以“人工流产”流掉了没有统计数字的女胎,提供孤儿院以清一色的女弃婴,并在中国大陆造成男女人口不成比例的现象,社会学家开始担心男人娶不到老婆可能造成的社会不安。
长久被轻视的女性,难免不对这样的发展生出幸灾乐祸的心情,与被平反的得意。女人终于翻身而成了希奇宝贝!
一天,几位好奇的美国女友问起这事,我在得意忘形的心情下,提出了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解决之道:“可以实行多夫制啊!”
我正为自己这引人侧目的创见而洋洋得意,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角落传来:“谁会想要多夫?一个都嫌多了。”
顿时,屋内响起了一片会心的笑声。
的确,除了争平权,想报复时偶有的冲动外,平心静气下来,有多少女人会想要复数的配偶?一个还不够折腾,谁会想要去找那多夫的麻烦?
看来坐拥多重配偶的欲望,是纯属阳性的。这不知该朔源到生物进化论的原理,还是阴阳荷尔蒙的迥异?
我指的并不只是生理层面,或是生活中女性必要照顾男性的不公平,我指的是男女情感质地的根本不同。女人天性牵绊,命定甩不掉死心塌地的愚忠,牺牲自我的奉献,以及夙夜匪懈的投入,如果要与几个不同的男人日日缱绻,实在会有精神崩溃的危险。男人在情感上却似乎有着消受多重来源的天赋,因此可以彻底地享受齐人之福,即使是有三千女人的宠爱在一身,也丝毫不会造成负担。
当然除了“从一而终”与“人尽可妻”这在数量上的不同态度以外,男女对精神与肉体之爱的比重分配,也有着天壤之别。男人绝对需要形体的出席在位,只有“此时此地”的情感算数。女人却可以不必朝朝暮暮,能在无形的精神层面感受爱情。这不同的诉求,表现在男女丧偶之后是否再婚的行为之上。通常男人在丧妻后立即表现出再婚的急切,他们很难在没有女人的状况之下生活。相反,女人少有那种急切,多数也真的守寡至终。前阵子“纽约时报”刊出一片社会学家研究鳏夫寡妇再婚行为模式的报道,导出的统计数字,完全是我们预期的 ------ 鳏夫再婚不仅在数字上远远超过寡妇,更在速度上遥遥领先。这篇报道以斗大的标题总结研究结果 : “女人伤逝,男人换新!”( Women Grieve, Men Replace! )
犬儒一点的人可能要说,这与情感质地无关,完全是市场供求现象的反应,在老夫少妻被视为正常,老妻少夫被视为伤风败俗的社会风气下,男人丧妻后,选择伴侣的可能性依然兴旺,女人除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老男人外,别无选择的余地,而在女人寿命长于男人的情况下,老男人的人口是极有限的。这当然是一个十分现实也十分合理的推论,但追根究底,女子选择寡居,并不见得真是不得不如此,而是执意要如此,她们不愿再婚的真正原因,就是出于我那位冷静的朋友所说的“一个都嫌多”的心情。这显现在美国人口普查的结果里。
二 00 五年美国人口普查的结果显示,美国单身女性已经成为多数,占女性人口的百分之五十一。与二 000 年的数据相比,这是惊人的百分之四十九的成长。造成这增长的原因很多:年轻一代晚婚,选择同居而不结婚,妇女较长的寿命制造出更多的寡妇人口,当然还有离婚率的高涨等等。然而单身女性的比例远超过单身男子的原因,却依然可追朔到男女再婚率的差距。这种差距显现在离婚与丧偶的两种情况里。被访问的女子最常提出自己不愿结婚或再婚的原因,竟然都是那“一个都嫌多”的变奏。有数位中年丧偶的妇女表示,庆祝自己迟来的自由都来不及,哪愿意再钻进婚姻的束缚之中:“我花了几十年的时间照顾别人,好不容易有了可以好好照顾自己的机会,我怎肯放弃?”
此外,这项人口普查还透露了另一十分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单身女性在不同族裔里的分配:非裔单身女性占百分之三十,西班牙裔百分之四十九,白人百分之五十五,亚裔百分之六十。亚裔不但有着最高单身女子的百分比,还是非裔的两倍!这似乎违反了我们对这些族裔的刻板印象 ---- 比如我们常以非裔年轻未婚妈妈的形象,而断定非裔应有最高的单身女子人数,或以亚裔特强“家庭”价值观的印像,而以为亚裔应有最少的单身女性人数。
那么为什么与其它族裔相比,亚裔会有着最高的单身女性的比例呢?这可不可能是对亚裔文化中强调妻子必须顺服的一种反动,使女子一旦有所选择,就不愿意进入或再进入婚姻的牢狱?抑或是亚裔文化中“一女不侍二夫”的封建遗绪,使亚裔寡妇根本不敢考虑再婚的可能?
基于“一个都嫌多”的主题,我比较相信那反叛传统的理论,甚至可以用几年前发生在日本的一桩事件作为佐证。日本对女人顺服的要求,更超过了亚洲其他的国家,结了婚的女子根本就是丈夫的附属品。不但活着的时候要全职为丈夫而活,死后也理所当然地要与丈夫埋葬在一处。几年前有一位日本女子,却突然公开要求死后不要葬在夫家的墓园,据新闻报道,她曾愤懑地说,一生奉献给丈夫已经够了,她希望死后能得到安宁。没想到这位妇女的讲话竟触动了全国的神经,一时成为一种社会运动,成群结队的女子,站出来表示同样的态度。这是日本女子压抑情结的突然爆发,既然无法战胜封建社会的压迫,只能要求死后的解脱,说来也是十分可怜的。她们能争取到的,也只是死后的一丁点尊严,以及那只有象征意义的独立。
那么身居美国的亚裔妇女,是不是也有着逃离传统压迫而拥抱自由独立的急切呢?是这样的急切,使她们决定与婚姻划清界限?
看来我那多夫制的幻想,是很不切实际的,也绝对不可能只因男女人口不平均就能在中国社会里轻易实现。因为它所牵引的,不仅只是与天然生理及情感的背道而驰,也是对文化根基的动摇,更恐怕是对语言的更新。比如说,我们能在多夫制里找到“三妻四妾”的相对词业吗?“妾”这个字可能有阳性的对等吗?“妾” ---- 站立的女子 ----- 完美地描述了小老婆随侍在侧的地位,但我们有可能造一个“站立的男人”这样的新字吗?可能性极小。倒不是因为这样一个字会很难看,(其实在中文里,“男”从来不做偏旁,永远是独立存在着),主要是因为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使她绝对不能忍受自己坐着别人站着,一生以照顾他人需要为先的本能,使她马上会搬一张椅子叫她的男人坐下。有男人随侍在侧,女人只会坐立难安,怎可能去消受那“三夫四立男”的福分?这是女人自己不争气的地方,不能归罪到男人的头上。好在女人多有自知自明的智慧,故能把持那“一个都嫌多”的沉稳,甚至有过半数的女人有了”一个都不要”的清醒,她们才不致坠入男人以“多就是好”的数量衡量一切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