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之惑 15 心事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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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心事重重

在此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小胡差不多成了银杏家的座上宾。他差不多都是在天擦里以后才来,这个时候往往是农家吃晚饭,也就是“喝汤”的时候。小胡的到来使得银杏不由得焕发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兴奋和激动,这种没来由的兴奋连她自己有时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这个小伙子帮过她吗,还是因为他看起来面善,仿佛久违的熟人一般,她自己反倒觉得说不清了。不错,他是帮过她,帮她挑过水,收过秋,种过地,里里外外地干了不少的活儿,这就使她萌发了一种感激之情,其次,这个英俊的后生看上去不由得人产生一种怜爱的心情,你看他,明眸皓齿,唇红齿白,眉若点漆,唇若涂朱,鼻直口阔,天庭饱满,地阁方园,猛一看,还真象画里画的一般,不知怎么的,偏就打动了银杏的心。说起来,喜子过世也有了好些年头了,自打喜子一走,银杏就觉得天已经坍塌了下来,剩下她一个寡妇,拖着三个孩子,真不知如何办才好。多亏当时成立了人民公社,否则的话,她不敢想象象她这样的,除了再嫁人,没有别的路可走,可是就是说嫁人,谁愿意要她这样的拖着油瓶的,而且还是拖了三个。再话说回来,即就是有人乐意要她娘几个,可孩子受的罪就甭提有多大了。在关中这地方,对于这些随娘改嫁而来的孩子,光是人们的口水,一般人就受不了,什么“捎包”,“带肚子”,这些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或者遇上个心眼不好的后爹,孩子可就更遭罪了。她对于这种种情况,思前想后,也不是一遭两遭的了,她自己年纪还轻,好呆有个清风是个男孩子,若是守了,也就一咬牙就这样了,可是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她不光是自己心理和生理上的问题,关键的是这家里,地里,里里外外都靠她一人来操劳,实在有点吃不消。这家里有没有男人,差别可就太大了。

娘家母亲多次也劝她把心思放活泛一些,现在毕竟是新社会了,寡妇改嫁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或者不能做的事,现在土地都已经入了社,除了家里住的几间房子,也没有什么财产舍不下的,若是守下去,守个什么时候劲儿呢?母亲的话比较实在,“如今了,你得想想,你守下去图个啥?你还这么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总不能这么一辈子,人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你不过才刚开了个头,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要下决心,趁早就下,这事可千万拖不得,三拖两拖,可啥都拖没了,到时你再后悔,那可就来不及了。”

母亲每次见面总是这样唠叨着,可是谁能知道她自己的难处呢,总得先把这三年的孝期给守完吧,谁知,这三年孝还没守完,就赶上这大饥荒,连可怜的婆婆也在这饥荒中给饿死了,公公本来就死得早,连她自己过门都没见过,婆婆这再一走,家里再没有什么人可以和她说话了,更不要说拿主意了。一时间银杏好象变得形只影单,孤苦伶仃,好不凄惨。好不容易等得饥荒年月过去了,这事又重新泛上她的心头,在权衡了所有的利害和所有的可能性之后,她觉得目前象她这种情况,若是能招赘一个夫婿进门,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到哪里去找能作为入赘夫婿的合适的人呢?这只有慢慢地等待了。只从小胡出现以后,她突然觉得她应该找小胡那样一个人来入赘。当然她自己知道自己是配不上小胡那样的后生的,他既年轻,又有文化,而且还是公家的人,是吃商品粮的,就象这里的人所说的那样,是“把手伸到国家的口袋里的人”旱涝双保险。但无论如何,她对小胡的那种爱慕之情,却是情不由已,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她无法隐瞒自己的真情的流露,她也无法自己欺骗自己,从第一次看见小胡的时候起,她就仿佛感到那就是她在梦里等待了许久的人,她所要寻找的,在喜子走了之后能代替喜子的人就是他。感情是最不能欺骗的,也是无法隐瞒的,对她尤为如此。自从见到小胡之后,她好象是换了个人似的,她再也不象以前那样躲躲闪闪,那样小心翼翼地活在人们的视线之外。她主动地给小胡做她所能做的最好的吃食,她同时也渴望小胡能经常来她的屋子里坐坐,她愿意看着小胡的样子,他的一举一动在她看来都是那样的舒坦和快活。她在突然间不在乎那些由此可难会引发的种种谣言和流言蜚语,她似乎在一夜之间醒了过来,她觉得她得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了别人而活着。一旦从思想上彻底理顺这些盘根错节的问题之后,她也就彻底地放下了一切包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勇敢和大胆。尤其是见到小胡后,似乎在心底深处的某一个地方有一种声音在向他召唤。她禁不住春心荡漾,浸沉在一种幸福的想象和憧憬之中。她在幻想着美丽的未来,幻想着另一种新的生活的来临。她知道,这种幸福需要她自己紧紧地抓住,机会对她来说并不多,机会来临的时候总是稍纵即逝,有如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若是不能紧紧抓住的话,那将是终生的遗憾。

她对着镜子独自注视着自己的容颜,突然间她发现自己正处于人生中的最富有韵味的时候,镜子中的那个年轻的少妇的瓜籽型的脸蛋越来越变得白晰,虽然岁月的风霜无情地销磨着她的青春,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她才不过二十五岁,二十五岁的妇人集中了女人一生中最美妙无比的一切,她体态还算轻盈,丰满而又不失苗条,乌黑的头发象云一样压在头上,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气息和活力。她感到内心仿佛有一团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那火炙烤着她的身体,也同时在炙烤着她的灵魂,她觉得浑身刹那间变得轻飘飘地,如同一根羽毛一样在慢慢地向着一个无底的深渊飘落下去,她喉咙干渴,全身发紧,而体内又如春水一般荡漾,向外弥散着,伸展着,仿佛要溶入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那年的冬天是饥荒结束后的第一个冬天。在结束了饥荒之后的孟家集终于焕发出久违了的生机。银杏也在那个冬天焕发出了她人生的第二个春天。她一改以往沉默寡言的习性,而是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人们很难想象她就是前些年的那个哀哀欲绝,楚楚可怜的小寡妇,而是仿佛又看到了几年前在水利工地上送茶送水的那个穿着红衣绿裤的喜子媳妇,不过现在那比那个时候更成熟,更迷人。她现在落落大方,举止得体,无论是出现在生产队什么样的干活的场合,她都是人们关注的中心。男人们还是为她倾倒,还是愿意闻她身上发出的那种淡淡的幽香,那种香味还和从前一样,但比从前更富于吸引力和杀伤力。无论多么矜持的男人,只要从她身旁走过,都会被那种香味所陶醉,所迷恋。再回头看她的眼睛,那似乎荡漾着秋水一般的迷人的眼睛,会使男人们的三魂七魄顿时不知游荡到那里去了。只剩下一个空巴巴的躯壳呆呆地矗在原地而不知所措。

男人们为她的美丽所倾倒,女人们对她的看法也在渐渐改变着,人们不再象从前那样叫她小寡妇了,叫喜子家的也不太合适,谁也不愿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名字老挂在嘴边,于是纷纷改口年轻一点的或叫嫂,或叫婶,辈份长一点地便叫她谷雨娘,同辈的或是和她相仿的干脆就叫她银杏。她乐于人们叫她银杏,她这银杏的名字叫了十多年,从小到大人们都叫她银杏,只不过过门之后,再也没有人叫她银杏了,她变成了喜子媳妇,喜子家的,谷雨娘,等等,就连喜子在世的时候,也是用孩子的名字来称呼她。

孟家集人们的注意力不仅仅集中在银杏精神面貌方面的改变,与此同时,人们发现银杏的生活也在发生了改变,几乎是每天晚上,都从银杏的家里传出阵阵的香味,人们不明白银杏这是怎么了,这饥荒刚过,好日子还没有几天,她怎么就这么舍得呢?也不知她在家里折腾啥好吃的,只是这香味一阵阵地往外传,这香味是这里的人们都熟悉的,不外葱花味,鸡蛋味,菜油味,偶尔还会有一些肉味,但这些味道从银杏家传出来,似乎香味更特别一些,更诱人一些,“这味儿真爨!”闻到的人都忍不住要这样说一声。

其实那些日子都是银杏在招待小胡。小胡似乎已经成了银杏家的常客,差不多一到天黑他就会出现在银杏家里,银杏每次一抬头,就会看见小胡斜倚在她家的门框上,笑嘻嘻地看着她,“今天又有什么好吃的?”银杏一看到小胡,她的眼睛就会一亮,她总是脸上稍微一红,腮边随即出现两个深深的酒窝,然后就甜甜地笑道:“嘿,穷乡僻壤的,能有啥好吃的,都是些家常便饭而已。”银杏说的不错,确实都是些家常便饭,除了提前有准备,象上次吃的臊子面,余下的一概都是有啥吃啥,碰上啥吃啥,只是银杏手巧,弄出来的东西和别人的不一样,味道也有些特别,比如,把葱花用熟油炝一下当下锅菜,而不是这里的一般人用油来炒,同样是“下锅菜”,这一炝与一炒则不一样,葱花味道鲜,熟油一炝则更香,而葱花若要是炒熟了,就没有香味了。同样是醋,在油锅里炝一下,香味便更浓,而且四处飘香。所以银杏家里飘出的香味,便于工作不同于一般人家。往往打从她家门前过的人嗅到这股香味时,便不由自主地一提鼻子,“这么爨的味儿!”谁也搞不清银杏在家里吃什么呢,“该不是在待客吗,咋整得满大街都这么香呢?”但仔细一想,又不禁哑然失笑,谁家会在晚上待客。

虎子媳妇被这满街的香味弄得上下不安,虎子老是问她,“咳,你说这喜子家的每天晚上在家里捣腾什么呢,弄得满大街都是香味儿,这晚上叫人还怎么睡呢?”虎子媳妇最怕的就是虎子老提喜子媳妇,更怕的是拿她自己和人家银杏比,“你看人家那饭做的,满大街都是香味,你咋就会弄这些有盐没酱水的东西,一点也提不起人的胃口。”这女人的心眼最小,又极具妒忌心,而且还最怕自己的男人说别的女人好,自己的的脸没有处放。既然自己男人都这么说,她倒是想看看这银杏到底在家里折腾什么呢。该不是她家里来了什么人吗,那给做些好吃的,可是也不能天天都来人,天天都做好吃的,若是天天都这么吃,你怎么能撑到明年忙天去呢?

所以那天天擦黑的时候,虎子媳妇又拿个鞋样子来到了银杏家里,她装作借鞋样要来看个究竟,刚一进院子,她就看见窗上有个人影在晃动,又听到屋子里有人在说话,虎子媳妇心里不由得一怔,家里果然有客人,本欲退回去,但转念一想,既然都到了门口了,何不进去看个究竟。于是便扯起嗓子说道,“银杏在家吗,嫂子我找你有点事儿。”一边说,一边就跨进门。

银杏听见有人说话,便急忙下炕应酬,一看是虎子媳妇,就说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啥风把你给吹来了,坐,坐。”一边说,便一边给让座。虎子媳妇打量了一下屋子里,看见除了三个孩子,也没有别的人,便不好说什么,心里却在暗自嘀咕,刚才明明看见窗子上人影晃动,还听见有说话声,怎么一进门却是什么人也没有。岂不怪哉。于是便连忙说,“我想给大凤做双鞋,却没有合适的鞋样子,我看谷雨脚上穿的鞋怪西样的,正好她和大风同岁,脚也大小差不多,就来问问你有没有合适的鞋样子。”嘴里是一边说着,却一边朝饭桌上瞅,她想看看银杏到底吃什么,咋弄得满街飘香。

银杏一听她是来要鞋样子的,便说到,“有,有,我给你去找,你吃饭了没有,要不也在这里一块儿吃上一点?”随后便用询问的口气问虎子媳妇。虎子媳妇搭眼望碗里瞅了瞅,原来是吃的剩饭,当地叫“煎搅团”(当地的一种主食,是用包谷面做的)。心里便想,怪了,这煎搅团也能弄得满城飘香,也真是怪怪地。嘴里却忙不迭地说着,“不用了,不用了,我晚上也吃的是煎搅团。刚放下碗,就过你这儿来了。”

等到拿到了鞋样儿,这虎子媳妇便笑嘻嘻地说道,“我先拿回去滕个样子,明日个再还你。”银杏忙说,“不急不急,你悠着点儿。”虎子媳妇一边望外走,一边又拿眼向饭桌上瞟了一眼,她突然发现那桌子上多了一双筷子和碗,心里不由得又是一楞。嘴里却说“大妹子,我还当你家里有客,做啥好吃的呢,你看,原本不过是个煎搅团,却也满街飘香,大妹子,我真的服了你了。”

银杏见她眼神飘忽不定,说话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登时也就明白了八九成,便随口答道,“嫂子,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送走虎子媳妇,银杏回到家里,孩子们都已经成为吃完饭了,各自回房去睡觉去了,银杏这才回过头来,看见小胡还在那里吃饭,她突然想起刚才虎子媳妇来时,小胡在那里,千万别让虎子媳妇产生误会,那个长舌妇,没有事她都能捣腾出来个事,要是有事,还不折腾个翻江倒海才怪呢,呀,刚才小胡在那里,她有没有看见,她自己也觉得一时恍惚,应当给作个介绍才是,小胡是社里的驻队干部,她也应该是见过的,我怎么就忘了这码事呢。小胡一边喝汤,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一边对她说,“噢,我刚才到后边去方便了一下,好象家里来人了?”银杏这才反应过来,心里暗自说道,难怪我刚才忘了介绍你,原来你刚才压根儿就不在屋子里。不过这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没有看见小胡,说不定倒是一件好事呢,省得她到处去嚼舌,谁有那么多的闲工夫来辩解这一切呢。

 

注释:西样,关中方言,意为漂亮,洋气的样子.

:cuan,关中人把香味,鲜味,那些具有刺鼻香味的东西叫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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