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典型的一天:享乐的城市、失序的交通、争抢的人群》许知远

世界上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雨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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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出生开始,我们就被告知,一切都需要竞争,上学的名额有限,公共汽车的座位有限,可以购买到的住房有限,而且一切都是缺乏规则的、没有预期的,只有当它到手之后,才是真实的、可信的……能够使你获取基本体面的生活的依靠是金钱与权力。而权力主导又往往意味著个人尊严的消失,这种深刻的焦虑感,牢牢攫取住每一个人。 - - 摘抄



我被拥挤在电梯的最里面,周围的人仍在大声歌唱,唱到“有钱大家一起花”时,声调尤其高昂。两分钟前,我在酒店的大堂里看到他们正在相互拥抱、拍打,他们应该是同一家公司,在一顿意气风发的晚餐后,正准备去KTV一展歌喉。

我费了点力气,才从人群中挤出了电梯。这家樱豪商务酒店位于西安市二环线旁,推开窗,正看到夜色下川流不息的车流,路旁不同颜色的霓虹灯广告牌闪烁。霓红灯箱仍是城市追逐现代化的标志,人们觉得喧哗、一刻不停的“不夜城”才是进步的标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香港维多利亚港湾旁林立的巨大眩目的广告牌,是中国城市的摹仿目标。但很少有城市拥有上海的黄浦江景,更缺乏跨国公司品牌,霓虹灯往往被另一种形式占据了。

从北京城到长春、西安这样的城市甚至县城,如果你留意,会发现大多数醒目的霓虹灯牌,总是留给了餐厅、洗浴中心和KTV,它们趾高气昂地分布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并经常连成一片。清华大学的创业园外,湘菜馆的广告比清华那几个字醒目得多;在长春市,我看到了五层高的“喜来登洗脚城”,它是当地人重要的社交场合之一;在从西安—咸阳机场前往市区的路上,我则看到了显著矗立著的“维多利亚洗浴”;我正住的酒店窗外,是一家耀眼的“蒂尔梦”KTV夜总会(这类名字和如今中国大多数商品名字一样,像是蹩脚的西文翻译)……

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满足口腹之欲、对著麦克风的声嘶力竭、热水浸泡后被人按摩,变成了一场全国性的运动,身体的放松变得比什?都重要了。一位中国最富有、令人羡慕的年轻企业家对媒体说,他最大业余爱好是洗脚,而更多的商人则说他们在洗浴中心谈生意。

在电梯内的遭遇,是我一天里一连串奇特经验的继续。五个小时前,我乘坐的计程车正堵在北京四环路上,一场毛毛细雨让下午三点的北京寸步难移。我提前出发,仍错过了航班。我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等著改签机票,我身后的年轻人一直在抱怨我前面一个讲广东味普通话的女人行动迟缓……首都机场内的嘈杂、混乱,像是从前的火车站。

对流动性的渴望,既是一个推动中国变化的动力,也是变化的中国的象征。曾经常年被禁锢在各自土地上的中国人,如今哪里都想去。人们渴望速度将他们带入一个新时代,却经常发现高速向前了,旧习惯却仍根深蒂固。不管广播里强调多少次,旅客们总是不习惯托运行李,行李仓总是被挤得满满的,它们还要被放在座椅下,甚至堆到厕所里,没人为了自己带进公共客舱的庞大箱子不安。常听到这样的争吵:拖著巨大箱子的乘客冲空中小姐叫喊:那?多人行李超重,凭什?偏让我托运?

总是飞机一落地,就有人不断地站起来,空姐像幼稚园阿姨一样要求他们坐下来,安全带的指示灯还亮著呢。一些人则为在匆忙之中,还成功地将行李取下深感兴奋。尽管所有人都最终要缓慢通过狭窄的机舱门,但所有人仍在拼命争抢,似乎只要领先后一个人,就是胜利。

夜晚时,我终于和朋友坐在西安城墙下的酒吧里。他在当地的电视台已工作了十年,十年前的文学青年如今谈话的中心是“收视率”。和所有电视台一样,他们的电视台最重要的节目也是“选秀”。似乎一夜之间,所有中国年轻人都认定“唱歌跳舞”才是生活中唯一值得做的事,如果不能一跃成为李宇春那样的明星,他们也渴望享受舞台上“十五分钟名人”的暂时美妙。中国的电视台看起来如此之多,但所有的节目似乎都一模一样,不是“选秀”,就是“综艺”。像我朋友说的:“它要娱乐人民。”

我在这一天所看到的、听到的,是今日中国社会再典型不过的一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谈起这些现象时,我会心生不屑,它们都是我们日渐庸俗化的日常生活的表征。但如今我逐渐明白,这一切现象的背后,都是中国社会面临的长久的困境----人口的过多,人均资源的过分匮乏,权力又是支配资源分配的主要形式。

我们的性格与言行深深地受困于这种匮乏,而社会的动荡则加剧了这种慌乱。从出生开始,我们就被告知,一切都需要竞争,上学的名额有限,公共汽车的座位有限,可以购买到的住房有限,而且一切都是缺乏规则的、没有预期的,只有当它到手之后,才是真实的、可信的……能够使你获取基本体面的生活的依靠是金钱与权力。而权力主导又往往意味著个人尊严的消失,这种深刻的焦虑感,牢牢攫取住每一个人。

传统道德曾为匮乏的中国社会蒙上了最后一层温情的面纱,它节制了赤裸裸的欲望和权力。但四九年后历经多次“运动”,面纱早已被撕破,经济开放里的中国人是如今的新形象:争夺,伴随不安;得意,伴随焦虑,他们正在丧失,又或者放弃自我控制。


附:
前些天和一个朋友闲聊,谈到正在四川实行的取消农村户口的试点,她告我,一看就知道你许久没回国了。“现在各大城市不知道有多少外地的农民,渗入到各个角落在讨生活。城市面貌改观了,服务素质不能看了,我都在想,再过几年,以前的城市人怕是要住到国外,才能寻回城市的感觉。那种被融合、被吞噬包围的感觉,给人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烦躁和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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