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罗凤

介绍云南文史,讲述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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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罗凤

第一部  一统各诏
(启笔于2002年8月10日)

第一章  充贡使朝见天子


    大唐开元十六年九月底的一个傍晚,终南山上北风怒号,落叶纷飞,紧接着就纷纷扬扬飘下雪花。
    一支人马在幽暗的林中古道上快步疾行。
    只听见许多马的嘶鸣,并听到有人大声催促:“赶紧赶紧!莫让马跑了!”
    起先,听得见人马声和风声绞在一起,而后,随着这支人马走进更深的幽谷密林,于是就只听得见风的肆虐,看得见雪的飞舞了。

    次日一早,天寒地冻,终南山及其以北广袤的原隰银妆素裹,只有墨绿色的渭水及其支流在雪原上像些水墨画的树枝,十分显眼。
    雪原上,一支人马在行进。为首骑马六人,个个头带兜鍪,身上披着的细羊毛黑毡覆盖到马尾,腰间佩剑,手握长矛,后面跟着数十匹五六岁的青年白马,不驮货物。这种马的特征是尾部高,能日行百里,只有深晓马经的人才知道这是产自云南越赕川(腾冲)一带的良马,称越赕骢①。再后是二十来个背着沉重竹篓的精壮男子,全以羊毛毡裹头,身披粗羊毛黑毡,背上一个木制背架,背架上捆着竹篓,全都赤着脚在雪地里快步行走。许多人的赤脚流着血,于是在他们走过的雪地里,留下一条长长的血印。
    这支从终南山上下来的队伍,北渡渭水,而后沿着渭水东行至咸阳,又南渡渭水,来到大唐京都长安城外。
    一日下午,他们来到长安城南面的明德门。
    门仆大约早已看到这队稍显奇特的人马,于是当这些人马来到离城不到半里远的时候,就挥动手中的红旗,示意停止前进。
    队伍停下来,六个骑者都下了马。其中一个四十来岁叫作张罗疋的军将②,把长矛交给另外的年轻人,抖了抖披毡上的雪片,前往城门与门仆接洽。
“什么人?哪里来的?”一个门仆问道。
“我们是南诏来的,给皇帝进贡。”张罗疋回答。
“什么?你的话我不太听得懂。你再说一遍。”年轻的门仆微笑着说。
“我们是南诏来的,给皇帝进贡。”张乐疋也笑了,慢慢地又说了一遍。
“哦,是进贡来的。不过南诏是哪里?没听说过。” 门仆说。
“南诏就是沙壹州,在云南,属姚州都督府③。”张罗疋说。
“你这么说我就懂了。带来文书了么?”
“带来了。”张罗疋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门仆。
门仆看过信封上的文字以后,仍把文书交还张罗疋,说:“文书是呈礼部的。这样吧,我派人带你们到皇城朱雀门,到了那里,你再跟朱雀门的城门郎接洽。贡品不能随便安置,今夜一定要进皇城。”
于是,进贡队伍在一个门仆带领下,入了明德门,从西面的坊市绕道走去。

清晨,国子学刚启大门,就有两个骑白马、头戴兜鍪、身披黑毡的人来到门旁,下马。却原来是南诏军将张罗疋和赵龙细利。
门卫问:“访人么?”
张罗疋说:“我们找南诏来的一个学生,叫阁罗凤,另外一个侍读,叫段俭魏。”
门卫:“哦,我知道。请问二位是阁罗凤什么人?”
张罗疋说:“我是他们的大爹,也就是内地所谓伯父。”
门卫:“我可以帮你去叫。不过嘛,按规定是不能随便叫学生出来的。”
张罗疋一个眼色,赵龙细利掏出二两银子,递过去。
门卫说:“不不不,不是这意思。这是国子学,不是市坊。你们知道,这里面的学生,都是国公、从二品官员的孙子、重孙,学规严得很。要找学生,先要找掌教博士,博士允准,才得出门。”
张罗疋说:“那就有劳老伯向博士说明白,我们是沙壹州的军将,也是朝廷命官,现有公事找阁罗凤。”
门卫说:“那好,二位请到屋里用茶稍候,我去试试。”
门卫刚走,就有一个少年学生进门来。那学生不见则已,一见张罗疋、赵龙细利这装束,“啊呀!”叫了一声,就走过来,说:“请问二位可是云南来的?”
二人回答:“是。”
学生喜道:“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云南人,这黑毡只有云南人才披。”
张罗疋也喜欢地问:“你去过云南?”
学生说:“家父就在云南为官。是越嶲都督。你们认识吧?”
张罗疋说:“晓得,是张审素张大人嘛。”
学生说:“正是。”又问:“我猜你们是南诏的吧?是来找阁罗凤的?”
张罗疋说:“是啊。你们认识。”
学生说:“国子学里只有八十四个学生,我们全都认识。阁罗凤我们都算是云南来的,所以倍加亲爱。怎么?不相信?”
张罗疋说:“哪里话。太好了。”
学生问:“我看你们是南诏的军将?”
张罗疋说:“正是。”
学生又问:“听说嶲州近来不安定,你们听说么?”
张罗疋说:“这倒没听说。因我们出门两月啦。再说嶲州离南诏也还远。”
学生说:“我这几天四处打听,连成都来的人都问过了,都不知道。云南人在京城里是一个也遇不到。不想在这里遇到你们。可你们也不知道。唉……”
学生停顿了一会,说:“我叫张瑝,还有个弟弟张琇跟着家父母在嶲州。离家一年多,十分想念他们。”又问:“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张罗疋说:“我叫张罗疋,他叫赵龙细利。”
张瑝说:“那么,我应该称你为张大爹,称这位为赵大哥。”
正说话间,只见门卫带着两个少年,从古柏森森的石板道上而来。
张瑝说:“阁罗凤和段俭魏来了。”
眼看阁罗凤,束发带冠,身着唐人士子服装,风神俊爽;段俭魏也束了发,顶着头巾,也是唐人打扮。张罗疋一阵喜悦,对赵龙细利说:“变了,你看那风度,哪里像原来野叉叉的。”
赵龙细利同样喜悦地说:“是变了,连走路的样子也不同以往了。这国子学真奇妙。”
说话间,门卫和两个少年已来到近前。
两个少年齐声叫:“拜见张大爹、赵大哥”而后一齐叩首。
卫门笑着说:“多有礼貌,哦,交给你们啦,博士吩咐,傍晚必须回来。”
张罗疋说:“谢谢大伯。”
门卫:“不用谢。”又对两个少年说:“你们走吧,早去早回。”
两人齐声说:“是。”
阁罗凤问张瑝:“你怎么也在这里?”
张瑝说:“我带他们来找你啊,难道不许?”而后对张罗疋、赵龙细利一拱手,说:“我要上课去了,二位慢走,再会。”说完,跟阁罗凤做了个鬼脸,快步入院去了。

皇城朱雀门外是东西市坊,居中的朱雀大街宽敞平坦,两旁桂树送来阵阵芳香。赵龙细利问:“这大街上怎么没人马?”
段俭魏说:“这朱雀街是御道,只有皇帝的车马才能走,别人哪里敢踏上半步。”
赵龙细利说:“哦,你要不说,我一个人来时,就走上去了。这宽宽的大街只让一个人走,可惜了。”
大家笑起来。
阁罗凤说:“张大爹,我们到东市去吧?”
张罗疋说:“行。拣个清静去处。”
阁罗凤说:“那就到菊香楼吧。”
于是,四人骑马朝繁华的东市走去。
与张罗疋并辔而行的阁罗凤问:“张大爹,家中一切都好吧?”
张罗疋听了,忍了一忍,说:“还是到菊香楼再说。”

临河的菊香楼,十分清静,但陈设富丽。
店家上过茶,阁罗凤就急着问:“张大爹,家中一切都好么?”
张罗疋说:“公子,我们急着找你,是要告诉你一件大事……”
“何事?”
张罗疋才说:“郡王他过世啦。”强忍着的眼泪就扑蔌蔌掉了下来。
“啊,郡王过世了?”两个少年异口同声问。
一旁的赵龙细利点点头。
阁罗凤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张罗疋也不擦眼泪,就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阁罗凤。
阁罗凤看那封皮上什么也没写,抽出信,只见是父亲皮罗阁的真迹,写着:
凤儿:
你老爹不幸于六月二十四日辞世,因选越赕骢五十匹及珍宝、犀角等进贡,而姚州都督府已向朝廷呈文,袭位之事似不必担心。
吾儿在京,务必广听博学,以待大用,切不可荒废时日。
不及细谈,凡事可问张军将。
凉秋已至,吾儿及俭魏并平安好。
开元十六年七月初一
阁罗凤把书信看了几遍,而后递给段俭魏,又默默地看着俭魏看信。
俭魏看过,问张罗疋:“郡王才四十五岁,怎么突然就辞世了呢?”
张罗疋说:“公子、俭魏,你们离开南诏一年多,大概不知道云南的形势有了变化:吐蕃势力日愈南下,洱河各部落都很紧张,积极忙着备战。台登郡王日夜操劳,心血不继,六月二十四日那天中午,正在演武场观看罗苴子④操练,太阳又辣,又因一个骑士射箭连连落靶,郡王发怒,大叫着要把那骑士斩首,却不料心血上涌,跌下马来,当时身亡。”
段俭魏问:“是中风吧?”
张罗疋和赵龙细利都说:“是。”
阁罗凤问:“老爹有什么遗言么?”
张罗疋说:“遗言倒没有,不过他过世前一天,还问有没有公子你的书信。听说没有,他自言自语‘我孙儿阁罗凤回来,不知道还能不能打猎。要是不能打猎,就没用了。’要说遗言,这也算是给公子的遗言。”
“打猎?”阁罗凤一惊,略一思索,说:“我知道老爹在想什么了。”
阁罗凤听了,默不作声,而一个青年却问:“现在,皮罗阁大爹继位了么?”
段俭魏也说:“我也知道了。”
阁罗凤问:“你说是什么?”
段俭魏:“要公子学文不废武。这国子学学礼仪,学《诗》、《书》,就是不习武。”
阁罗凤说:“是不能偏废。不过只有等到回南诏以后,才能继续习武啦。”而后又问:“听父亲的语气,好象袭位还不能确定?你们看,信上说:‘袭位之事似不必担心。’”
张罗疋说:“皮罗阁大哥是长子,袭位没有问题,只是要等皇帝正式册封,虽然只是个手续,但也难说万一有什么变故,所以这次准备了这么多贡品。”
阁罗凤问:“贡品要交礼部,交了么?”
张罗疋:“昨天就交了。礼部要我们等候皇帝召见。”
阁罗凤:“那你们剩此机会在京城玩一玩,我们买些纸钱银锭,到道观里去祭奠老爹。三天后是国子学修假日,那天中午我们在朱雀门外左边一条街上的天宝酒楼会面。把另外几个军将也请了来,一起乐乐。”
张罗疋说:“那不成,要祭奠,我们一起去。”
阁罗凤:“不用了,你们难得到京城,还是抓紧时间到处走走看看,这可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

豪华的天宝酒楼,酒旗迎风,笙歌回旋。楼上,阁罗凤与段俭魏坐在一间屋里,等候张罗疋等人。
旁边一个于阗乐队,五人,有男有女,此时一个披莎的女子正在演奏琵琶。
阁罗凤说:“俭魏,你出去看看,是不是他们找不到地方。”
段俭魏去了一个时辰,果然把一伙南诏军将带上楼来。
众年轻军将一见了阁罗凤,欢天喜地,忙不迭地叫:“公子。”
段俭魏说:“他们正逛街呢,一个个看得眼花缭乱,忘了时辰了。若不是我去叫,怕要让公子等到天黑呢。”
年轻军将听了,嘿嘿笑起来。
玩笑间,酒菜已上好。
阁罗凤说:“张大爹在上,各位兄长,阁罗凤和你们分别一年半,虽非朝思暮想,却也是时常挂怀。你们在家乡流血流汗,我却在京城读书,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太阳也晒不着,享着老郡王的福,真是安逸啊,所以很是抱愧。老郡王生前担心我学文弃武,今天我当着南诏的军将们说,阁罗凤绝不会学文弃武,只等三年学成,报效南诏,要和各位驰骋疆场,作一番男子汉的事业。我等虽有长幼之序,可是情同手足,肝胆相照,无论何时何地,也要生死与共,南诏的事业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事业,我们唯一的心愿就是南诏的兴旺发达。来,为了我们的兄弟之情,满饮此杯!”
年轻军将们叫道:“好!好!好!”都一饮而尽。
而后,阁罗凤示意,段俭魏从旁边拎过一个包袱,解开来,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阁罗凤说:“各位远道而来,身边难带多余银俩,而这京城里又是无奇不有,样样都引人去买,所以阁罗凤把老郡王给的笔墨费,赠给各位去买点小礼品,带回家去给你们的父母妻儿,不过略表寸心而已。”
众年轻军将大笑,叫道:“哦哟,有钱使了,有钱使了。”只有张罗疋说:“公子,你城京城花销大,还是留着吧。”
阁罗凤说:“这点银两,不算什么。阁罗凤要是有多余的,那怕一掷千金,也不在乎。”
段俭魏先后奉送给张罗疋和赵龙细利每人一百两,其余四个年轻军将,每人五十两。
而后,段俭魏说:“奏乐——”
于是,在欢快的于阗音乐中,觥筹交错……
吃了一阵酒菜,年轻军将们要段俭魏给大伙讲点京城的事情听听,段俭魏略想了想,说:“京城中最有意思的事,莫过于皇帝的事了。我给你们讲一讲当今皇帝玄宗的事吧。
“玄宗皇帝雄才大略,这是天下共知的,但你们知道玄宗最爱的几样东西是什么?
“玄宗皇帝一爱乐曲,二爱书画,三爱好马,你们知道么?不知道。
“这里只说玄宗爱马。
“玄宗刚继位的开元初年,朝廷只有牧马二十四万匹,其中闲厩里有一万多匹。什么是闲厩?就是御马厩。玄宗有个宠臣叫王毛仲,原来不过是奴仆,后因参与讨伐皇后韦氏有功,玄宗拨擢他当了从三品太仆卿,随后又兼内外闲厩使。闲厩使既管天下马匹,又管五坊,以供皇帝狩猎之用。哪五坊?一个叫雕坊,二个叫鹘坊,三是鹞坊,四是鹰坊,第五是狗坊。狩猎时,骑着俊马,带着这些猛禽走狗,什么样的野兽也逃不脱,那才好玩呢。
“王毛仲既是奴才出身,很会迎逢主子。他知道玄宗爱马,就着实下了些功夫,到了开元十三年,内外有马四十三万匹。玄宗大喜,一下子把王毛仲提升为开府仪同三司。开府仪同三司,是从一品官,比我们老郡王那特进⑤官阶,还高一级呢。养马也能当大官,你们说,这算不算希奇?”
年轻军将们听了,连连说:“真是希奇。”
阁罗凤说:“俭魏你这点常识,长安城里谁不知道,张大爹也早就晓得。张大爹第一回来长安进贡时,你可能还光着屁股蛋呢。”
大伙一阵笑起来,而张罗疋则说:“公子你莫说,我虽说来过两次京城,可这些宫廷奇事,还真是闻所未闻呢。俭魏这一年多跟着公子在国子学,知道不少东西了,将来回南诏,很有用处呢。”而后又对段俭魏说:“俭魏,再讲两段给大伙听听。”
大伙也说:“再讲两段来听听。”
段俭魏说:“我讲点宫廷奇事给大伙听听,也算是向大伙会报我跟着公子学习的成绩嘛。好,再接着讲那个王毛仲。
“王毛仲得宠,满朝文武都去趋附,只有开元八年罢了宰相、时为开府仪同三司的宋璟不理他。有一回,王毛仲嫁女儿,玄宗问他要点什么。王毛仲顿首说:‘臣万事具备,但是有的客人请不来。’玄宗晓得他说的什么意思,就说:‘张说、源乾耀之辈,难道不能呼而致之?’王毛仲说:‘这些人当然请得来。’玄宗说:‘朕知道有一人你请不来,那就是宋璟。对不对?’王毛仲说:‘是。’玄宗笑笑,说:‘朕明日帮你召客。’第二天,玄宗对尚书左丞相源乾耀及宋璟等说:‘朕的奴仆王毛仲有婚事,卿等与诸达官贵人,都去作客吧。’当天中午,宾客都到齐了,但等着宋璟到来,谁也不敢举箸。过了好久,宋璟到了,王毛仲大喜,赶快为他倒了一杯酒,宋璟先举起酒杯,向西面拜谢,喝了一口,那意思谁都明白,就是表示在执行皇帝交给的任务,后来突然推说肚子疼,打道回府了。”
在大伙的笑声中,段俭魏却故作严肃地问几个年轻军将:“你们说,我讲这事,是什么意思啊?”
众年轻军将摇头不知。段俭魏说:“我们南诏皮罗阁大爹也是个不得了的人,他远在边地,却也深知玄宗爱马。这不是,进贡越赕骢五十匹……”
张罗疋说:“啊,你这小子,绕山绕水说半天,原来是这意思。”
阁罗凤说:“俭魏自进长安城以来,勾栏瓦舍、花街柳巷跑了不少,什么样的民间故事、宫廷奇闻,都被他听进去了。可不得了,将来回南诏,就算是博士了。”
段俭魏说:“噫,公子,莫乱栽污我嘛。要说跑,我可是跟着公子你跑的哟。”
大伙又笑了一回。

等了一旬,还不见礼部来传皇帝接见的消息。阁罗凤要段俭魏外出打探消息。
晚间,段俭魏回来告诉阁罗凤和张罗疋,说了两条消息。一条是说,玄宗皇帝于九月底幸骊山温泉,不日回宫。另一条说,左金吾卫将军杜宾客于八月间,在祁连山甘州张掖县击破吐蕃军,获其大将一人。
阁罗凤和张罗疋只好耐心再等。
一天,阁罗凤张罗疋说:“张大爹,有一件事要求你。”
张罗疋说:“公子有什么事,只管说。”
阁罗凤说:“我到长安一年多,见过的文人、官员不少,就是没进过承天门,没见过皇帝。张大爹如今是南诏的大使,过几天受皇帝召见。我能不能跟你一起进去,看一看天子的丰彩啊?”
张罗疋一听,忙说:“噫,这个可不是闹着玩的。礼部对进贡人的情况一清二楚,交割贡品时,我的名字上是按了手印的,若被发现,那不成了欺君之罪,岂不是要掉脑袋瓜。”
赵龙细利一听,也说:“噫,公子,搞不得。”
只有段俭魏说:“有什么搞不得。就说公子是副使,跟着进去不就行了。”
阁罗凤说:“是啊,你现在封我个副使头衔,也是顺理成章。他就知道了又怎样?”
张罗疋:“副使?名单上倒是没有副使……”
段俭魏说:“张大爹,朝廷对南蛮的情况,也不过一知半解,大半是道听途说,比起对突厥、吐谷浑和契丹的了解,也不见得多一些,就是比吐蕃也多不了多少。再说一个沙壹州,在大唐也不过一粒沙子那样大,他们能知道些什么?你不用怕嘛。”
张罗疋:“我怕什么?我是为公子担心。”
阁罗凤说:“张大爹也有道理。不过嘛,出了事我一人担着,决不敢连累张大爹和其他人。”
张罗疋只得点了点头。

九月十二日一早,礼部丞来传:着沙壹州进贡使张罗疋进殿。
阁罗凤和张罗疋即跟着礼部丞进了承天门,宫人来传说皇帝在兴庆宫召见。礼部丞说:“你们跟这公公进去吧。”于是两人跟着宫人穿花过水,到了丹凤门,却被守门小太监阻住,说只能一人进入。
张罗疋正想跟小太监分辩,阁罗凤问太监:“我是正使,他是副使,谁进去啊?”
小太监说:“自然是正使进入,副使可到门旁屋内吃茶等候。唉呀,你们边疆来的小吏,真是一点规矩也不懂得。”
阁罗凤向张罗疋作了个鬼脸,转身进了丹凤门,跟着小太监走了。
阁罗凤跟着小太监,绕过含元殿,只见北面不远处高阜上,一座崭新的宫殿横绝天宇,殿门上方匾书“兴庆宫”三字。此时,初升的太阳正好斜照在匾上,镏金的“兴庆宫”三字金光闪闪,耀人眼目。
阁罗凤沿着汉白玉石阶拾级而上,一阵晨风把铜香炉里的香烟送过来,使人顿觉神清气爽,又听得见两侧花树中的鸟鸣和宫里传出的人声。
上完石阶,正要往宫里走,一个年约四十余的大太监急步迎上来,只听小太监恭敬地说:“禀报高总管,这就是沙壹州进贡的使节。”
高总管身形圆胖,穿着绣金紫袍,目光和善,“嗯”了一声,随即问阁罗凤:“叫什么名字?”
“阁罗凤。”阁罗凤坦然回答,心想,说不定此人就是高力士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高总管迅速思索了一下,又问:“不是说姓张,叫什么张罗疋吗?”
阁罗凤说:“那是汉名,我现在说的是夷名。”
“哦,原来如此。哪个阁字?”
“楼阁的阁。”
“哪个罗?”
“罗列的罗。”
“哪个凤?”
“凤凰的凤。全部加起来就是有凤来仪的意思。”
“哦,你这边疆少年,还真有点学问嘛。你这一说我就不会忘记了。台登郡王晟罗皮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老爹。”
“老爹?”
“就是北方人叫的爷爷。”
“哦,是你爷爷。你是长孙么?”
“是的。”
“多大年纪?”
“十六。”
“好年轻。”高总管又问:“懂得朝廷规矩吧?你们南蛮不行跪拜之礼,到这里可不行哦。”
“是不是孔子那一套?我老爹十多年前就在南诏建了孔子庙,叩拜之礼我小时候就学会啦。”
高总管笑了,连声说:“对对对,就是那一套。进宫以后你先要叩拜天子,讲话要慢一点,你这口音讲快了听不清。记好啦。”
“记好了。”阁罗凤愉快地回答。
接下来,高总管带着阁罗凤进入兴庆宫。
他们进门之时,朝臣们正在议论什么问题。高总管提高嗓门禀报:“云南沙壹州进贡使节阁罗凤朝见皇上。”于是,朝臣们静下来。
阁罗凤一看,兴庆宫十分高敝宽大、富丽堂皇。他还从没有从内部看过这样宏伟的建筑。再看远处丹墀上,龙案后坐着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那自然是玄宗皇帝啦。丹墀下面两侧,穿紫袍的大臣们排列得很整齐,都把目光投在阁罗凤身上。
阁罗凤一面观察着这大唐的宫廷,一面跟着高总管走近丹墀。离得近了,高总管示意他停下,于是阁罗凤站住。这时,他看清楚了,眼前这个玄宗皇帝,跟他平时听说过的没有多大差别:年龄四十四,眉目清朗,仪范伟丽。阁罗凤知道,眼前这个李隆基,早在七岁时就以楚王身份开府置官属,二十五岁时以临淄王的身份扫除临朝听政的韦后及其一党,恢复李唐天下,二十六岁继睿宗之位而君临天下,是一个文武全材、极有英断的君王。阁罗凤平素就十分敬佩玄宗,此时见面,自自然然流露出一派天真的景仰之情。
阁罗凤正回忆思索间,高总管示意他讲话,于是朗声说:“臣阁罗凤叩见皇帝。祝皇帝万寿无疆。”言毕下跪。
不知道是由于他讲话不得体,还是口音的问题,复不知是只要顿首而无须下跪,总之是朝臣列中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这笑声使阁罗凤的脸一下子红起来。
只听玄宗浓重的洛阳口音说:“平身吧。”待阁罗凤站起身,玄宗又问:“是第一次到京城吧?”
阁罗凤一阵紧张,想要撒谎,却不敢,只好直说:“臣阁罗凤在国子学学习,到京城已有一年半了。”
玄宗问:“那你是沙壹州剌史晟罗皮的什么人啊?”
阁罗凤回答:“是长孙。”
玄宗说:“你爷爷忠心为国,实堪嘉奖。姚州都督黎渡远说他死在演武场上,很壮烈啊。朕谥他为武王。当年,你曾祖父罗晟任巍州剌史,他很识大体。当姚州、嶲州⑤诸蛮部反叛时,他能独奉正朔,并在永昌元年(689年)来朝京师,朝庭赐给金带锦袍。那时,朕才四五岁呢。那金带锦袍,应该还在吧?”
阁罗凤说:“金带锦袍,从来供奉在堂上,每逢七月初三,也就是受赐的日子,全族人就要烧香叩头呢。臣从小就见过,只不过没有亲手摸过。”
玄宗一笑,说:“朕念你一门忠勇相继,故而继续册封你父亲皮罗阁为沙壹州剌史。”
阁罗凤说:“谢皇帝。”又叩了一回首。
玄宗又说:“你们进贡的马,朕听说是云南最良的一种,可见皮罗阁的忠心。但是以后不必贡那么多,你们留着跟吐蕃打仗用吧,朕也不缺这几匹马。朕也给你们一些东西,多半是书籍、乐器。既然你在国子学学习,那些书你看得懂,回去以后好好教沙壹州的人,还要教整个云南的人,要他们虚心向着朝廷。你记住朕一句话,只要云南的各部族忠心对待朝廷,朕决不会亏待他们。”
阁罗凤感动地说:“皇帝的教导,臣铭记在心,决不辜负皇帝的期望。”
群臣中又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
玄宗问大臣:“列位臣工,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几位大臣回答说没什么了,而后玄宗又对阁罗凤说:“以后你们可以多送一些学生到国子学来,朕不收你们的学费。你回去告诉其他部族,就说朕说了,要他们也送一些学生来,同样免费。你们那里的人很聪慧本份,但是缺乏教化。听说近些年从吐蕃、天竺传进了佛菩萨,朕很担心。朕早在开元二年就下令有司沙汰天下僧尼,一些僧尼就跑到云南去了。要知道,只要能使苍生安乐就是福身,用不着妄度奸人,使他们坏了正法。你读儒书,应该知道这些道理。”
阁罗凤回答:“臣知道,臣一定努力宣扬儒道以僻佛。”
玄宗笑了,说:“你这样的年龄,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你读好了书,将来应该对你的族人,对云南,对唐朝作出贡献,那样才不至于虚度此生啊。”
阁罗凤心想,自己除了从书上读过圣人的教诲外,还没聆听过别人的教诲。现在,玄宗这样的勉励真是语重心长啊。怪不得人们都说唐朝的天子是历代皇帝中心胸最宽广的,他们对所谓“夷狄之防”确实是比较淡薄啊。于是,阁罗凤透过盈眶的热泪看着玄宗,看着兴庆宫那高敝的穹顶,深情地说:“天恩浩荡,皇帝的圣言,臣阁罗凤铭记终身。”
这一次,群臣没有笑,大概他们已被这个边疆少年的深情所打动,而发出了一阵赞叹之声。

注释:
①、越赕骢:樊绰《蛮书·物产》第七载:“马出越赕(腾冲)东面一带,冈西向,地势渐下,乍起伏如畦畛者,有泉地美草,宜马。初生和羊羔,一年后细莎为拢头縻系之。三年内饲以米清粥汁。四五年稍大,六七年方成就。尾高,尤善驰骤,日行数百里。本种多骢,故代称越赕骢。近年以白为良。”
②、军将:也就是内地所谓将军,这是南诏的一种特殊称谓法。
③、姚州都督府:唐初以嶲州都督府为据点经理洱海地区,但后来由于唐在这一地区的统治不稳固,吐蕃势力又南下洱海地区,故于麟德元年(公元664年)五月设姚州都督府,以经理洱海地区。其所辖州县时有变化,大体说,其地包括今之楚雄州、大理州和丽江地区。
④、罗苴子:南诏常备军中之精兵,战时为先锋。
⑤、特进:唐代文官阶,正二品。
⑥嶲州:即嶲州都督府。唐武德三年(公元620年)置嶲州总管府,七年改为都督府,用以经营云南洱海地区各部族。其地包有今四川西昌地区和凉山州的西部,即:越嶲(西昌南部)、苏祁(西昌礼州)、台登(泸沽、喜德)、西泸(德昌)、会川(会理、会东、宁南)、昆明(盐源)、邛部(越西)、昌明(盐边)、和集(黎溪)。麟德元年(公元664年)设姚州都督府后,嶲州都督府不再直接管理洱海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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