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之魅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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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樊老四。樊老四在民国十八年年馑时出外逃荒一去就没有了音信,许多人还都以为他早就饿死在什么地方了。当时的年馑比较严重,孟家集差不多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在年馑后若是还不见人回来,大家想八成是没有命了。那年月,死个人简直比死一只苍蝇臭虫还容易,人命贱啊,本来庄稼人的命就不值钱,何况是穷人,又遇上这荒乱年月,死了,是再平常不过了。谁也没有想到樊老四会在这个时候回来,而且从这一身行头来看,还象是个公家人似的,穿着也和当地人不一般。一身的黄布军装,只是没有领章帽徽。

其实樊老四那年逃荒出去,在半路上正碰上招兵的人。那时的招兵比较简单,一杆大旗下面放了一张桌子,旁边是一大筐馒头,真正的是“吃粮”。那时正到年馑中期,饿殍遍地,哀鸿遍野,樊老四一看,这里有这么多的好吃的白馒头,不去干吗?樊老四立刻挤了过去,报了名,要当兵吃粮去。那时的当兵十分简单,按樊老四后来的话说,只是到后面的房子里去,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军医的人让他脱下裤子,蹶起屁股,看看有无痔疮就完事了。

樊老四后来才知道,他当时加入队伍的前身是的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十四师,领头的是现为讨逆军第十七路总指挥的杨虎城,刚刚打完蒋冯战争,从河南奉调率部入陕。樊老四从此就在杨虎城的部队里呆了下来,不料民国二十一年,即一九三三年,樊老四所在的部队奉命去陕南围剿由鄂豫皖转移到陕南的红二十五军,不料被红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差一点就全军覆没。

樊老四就是在与红军打仗中被红军俘虏了。这一俘,彻底地改变了樊老四一生的命运。樊老四本来在国民党的军队里是一名马伕,专门给长官养马的。长官在战斗中被红军击毙了,樊老四也受了伤被俘。被俘后樊老四被送到红军的医院里疗伤,樊老四在医院里看到了不少的女兵,这些操着外乡口音的女人们使他先是感到吃惊,随即又使他感到亲切,她们没有把他当敌人看待,而是把他当成病人,一样地给他换药,治病。在医院里差不多呆了一个多月,他的伤势才完全痊愈了,伤愈之后他怎么办,到何处去反到成了他不得不思考的问题。他每天看着这些操着外乡口音的人们,虽然穿得比较烂,但是一个个看上去精神头儿却是很好,他们人人都乐呵呵的,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顶八角帽,帽子上缀着一颗红五星。更为奇怪的是他根本弄不清那个是当官的,那个是当兵的。

红军内部的良好的官兵关系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是在这个军队里,他明白了许多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情。而且他也懂得了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专门为穷人打天下的。红军里的宣传也使他知道了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我国的东三省,红军是要北上抗日的。日本鬼子连东三省都占了,老蒋不去打日本,却整天在围剿红军,自己人打自己人,真他妈不是东西,樊老四听着红军战士的宣传,心里不由得恨恨地骂着。

樊老四为自己糊里糊涂地就加入了国民党的队伍感到痛心,因为他自己本身也是穷人啊,父母都在年馑里饿死了,家里什么也没有了,地也卖了,房也卖了,现在自己就是独身一人。当初是为了能吃上白馍才当的兵,现在虽然说没有白馍吃,但是他明白了不少的道理。伤愈出院后,医院里老政委找他谈话,问他以后的打算,若是想回家的话,还可以给他三块大洋的路费,天下的穷人是一家,政委的话樊老四到死都忘不了,可不能再回到国民党那里去打自己人。听完老政委的话,樊老四当即就给老政委跪了下来,他爬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老政委一把把他拉起来,说我们是革命队伍,咱们革命队伍里不兴这一套。你有话可以说,要走要留都由你。不要怕。樊老四说,我那儿都不去,我今天才算找到家了。

樊老四从此反正了,从此成了一名红军战士。樊老四说我别的本事也没有,在旧军队里我是给长官养马的,我现在还想给红军首长喂马,什么样的马,我都能把他调养得膘肥体壮。此后,樊老四就成了徐海东军长的马伕。樊老四还真的不是吹牛,徐军长的那匹雪青马,到了他的手里,不出三个月,就被他整治得溜光发园,浑身毛色闪光。他一有时间,就喂料,饮水,刷呀,洗呀的,常言到,马不吃夜草不肥,他只要一有时间,准是给马把夜里的草料准备好,有时连自己的口粮都给马吃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徐军长的马看上去,那真叫威风,马长嘶一声,还真得有点龙吟虎啸的劲儿,徐军长骑在马上威风凛凛,他心里也也觉得美滋滋的。徐军长操着湖北口音一个劲儿地夸奖他,樊老四的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后来樊老四跟着这支队伍转战南北,从西安以南的沣峪口出发,西征北上,进占甘肃两当、天水、秦安,切断西兰公路,翻越六盘山,在泾川县四坡村,全歼马鸿宾部 1000余人。随后,他们经镇原、庆阳、合水县境,后来在陕西延川县永坪镇,同西北红军胜利会师。接着他又随部队东渡黄河,真正地走上的抗日前线,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也记不得打了多少仗,直到全国解放。

全国解放后,作为一个老兵的樊老四,总想着要回老家去看看,现在是和平年代,到处都在搞社会主义建设,首长再也不骑马了,没有仗打的日子太寂寞了,作为一个在外闯荡多年的老兵,他不禁萌发了解甲归田的想法,组织上要给他安排工作,但他心底里舍不下关中的那块厚重的黄土,几十年了,家里也不知成了什么样子了,所以他拒绝了一切安排,打起背包就回来了。

众人听了樊老四的这些经历,不由得心里暗暗称奇,对这个荣归故里的老兵感到敬仰和尊敬。久别重逢,劫后余生,人们唏嘘不已。自然免不了要说说别后这二十多年的变迁。从民国十八年到现在,这二十多年可谓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呀,年馑出来之后,大多数人陆陆续续地从外地回来了,也有不少的人出去之后就再无音信了,就向樊老四一样,人们都以为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人们给他介绍说,年馑过后,别的人都不行了,就孟三猴发了家,成了这一带的大财东。还当了多年的保长,不过那也是个破烂地主,守了十几顷地,还年年举债。樊老四一听三猴成了这一带的财东,种了那么么多的地,却还举债,就有些不明白。众人就把三猴的实际情况给他作了详细的介绍。樊老四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明白了其中的根由。

樊老四回乡,立刻在孟家集引起了公众的注意。连区里,乡上的干部也来拜访。一个老红军,革命老前辈解甲归田,自然是孟家集全体乡亲的光荣,在孟家集这个地方,除了改名为孟宪云的四猴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公众人物之外,现在又多了一个老红军樊老四。当然,孟宪云是国民党的知名人士,后来还参加过忻口战役和中条山抗战,在这一带也算是响当当地人物,可惜的是在解放前就已经离开军队经商去了,在这期间又在暗中资助过共产党,解放后摇身一变,又成了民主人士,而且他的手下的几个本地的下级军官,原来也是中共的地下党员,解放后又担任了区上的领导,对于四猴,按照民主人士还给安排了工作。这样一来,孟家集历史上有名的两位名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解放后又聚到了一起,这是历史的巧合,也是命运的安排。

樊老四回到孟家集的第一件棘手的事就是定国的问题。定国那天正在工作组里为交售爱国粮的事扯皮,樊老四跟着人们一起来到了村公所,住队的王同志连忙站起身来向这位老红军表示欢迎,并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种无限敬仰和崇拜的神情,樊老四却一眼瞅见蹲在墙角的定国,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同志连忙说道我们是在做他的思想工作,希望他能主动支援国家的抗美援朝的运动,交售爱国粮,也帮助我们完成任务。

樊老四瞅了瞅定国,可定国当时并没有认出他来,虽说樊老四是定国的四叔,但毕竟是远房的,说亲吗,也不是很亲,但也不是很远的,樊姓的人在孟家集本来就不是太多,远房的四叔也应该算是比较亲的了。但定国当时并没有想到他就是年馑中逃出去的樊老四,加上昨天晚上一宿没有合眼,心里正烦得慌,一看进来一个穿军装的五十多岁的人,还以为是上面来检查工作的人,正还想趁机诉诉苦,没有想到那人来到他的跟前,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了他一会,人们正要向他介绍,只见他把手下一挥,止住了人们的话,说道,我猜猜,这应该是二哥的后人,他有一对双生儿子,这个是镇国,还是定国?

人们见他猜出来了,便一拍巴掌,齐声说道:行啊,老四,眼力不错,这是定国。定国现在才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莫非是四叔?

樊老四连忙说道,对啊,是你四叔,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定国见四叔的穿着以及住队王同志的表情就猜出四叔如今可能混得不错,准是个大官儿,满腹的委屈竟一时涌上心头,他连忙抓住四叔的手,四叔,真的是你?

王同志现在一看这情形,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好办,昨晚上那几个楞头青硬是给定国来了一夜的车轮战,这事要是传到这位老革命的耳朵里,还不知道他会怎样发作。好在还没有动定国一个手指头,不然的话,可真的就有点难办了。

定国这时却一把抓住樊老四的手,说道,四叔,你可回来了,你一定要给侄儿作主呀,他们非要我交粮,可我那里来的粮食呀,不交粮就不让我回家,这国民民党也没有这样对待过我呀,说着竟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定国这一哭,倒把一屋子的人弄得不知说什么好,王同志也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如何是好。樊老四一听定国的话,登时就把脸拉了下来,他先是瞅了王同志一眼,继而对定国说道,你说什么呢,怎么思想这么落后?

樊老四这样一训定国,另外的人才舒了口气。王同志连忙说道,是我们的工作方法有问题,我对部下管理不严,工作方法有些粗鲁,不过你看现在形势紧迫,任务又急,我们完成不了粮食收购任务,也是要受上面的批评的。随后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解释了一遍。

樊老四本来就对定国刚才说的话有点气,怎么把我们共产党人和国民党拉在一起来比较。现在听了王同志的介绍,心里就明白了了个八九不离十。心想,好我的侄子呀,看来你的思想还没有转过弯来,还停留在旧社会,朝鲜战场上我们的军队吃了那么多的苦,流血牺牲都在所不惜,而你在后方却是这么个觉悟,国家是来买你的粮食,又不是白拿你的,苦口婆心地做了这么久的思想工作,你却是个榆木脑袋,转眼一想,现在这里这么多人,自己新来乍到,也不好说什么,弄不好,反倒把事情搞拧了。于是他就把王同志叫到一旁,耳语了一阵子,只见王同志一个劲地点头。然后他对定国说,你先回去睡觉去,晚上我再找你。

樊老四然后对众人说,大家都先散了,我还有事和王同志要说。这样一来,人们便都各自回家了。

定国第二天如数交纳了应该交的购粮,至于具体是什么原因使得他转了这么大个弯儿,谁也不知道详情。只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樊老四,定国的远房四叔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任用。但到底樊老四是怎样使得定国服了软,人们还是不明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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