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已无从考证,陈圆圆什么时候开始了长斋茹素的生涯。
我只知道,那时节,她花明雪艳,技压群芳,挣得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繁荣局面。换一个沉不住气的女子,不知道轻狂成什么样,她却能于夜阑更深之际,从那喧哗与骚动中敛退,回到自己幽僻的住所,对着香烟袅袅的神龛,缓缓地行礼如仪。
一个人的虔诚,往往因为有恐惧,由此判断,陈圆圆是个有智慧的人,她早早地从众人的目光中读出了自己的美,亦早早地明白,就自己的身份与处境而言,做美女,是一件机遇与风险并存的事。机遇的得与失,最多影响幸福指数,风险的有与无,却性命攸关,所以陈圆圆在规避风险上花的工夫,大大多于争取机会。
崇祯十五年,圣上对才貌双全的田贵妃恩眷正浓,田父宏遇却目光长远,知道要想占领不败之地,须得不断推陈出新,把两个女儿送进宫中还不够,他又借去普陀进香的机会征集佳丽,好呈给崇祯,再加一层保险。
这消息如秋风掠过江南岸,美人们纷纷花颜失色,陈圆圆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得赶紧把自己处理掉,也不讲究营销手段了,见到可能的买主,就开出了跳楼价。
冒辟疆是这些可能的买主中的一个,虽然,看这厮的文字,好像陈圆圆对他情有独钟,执意托付终身,但我猜测,未必没有其他的候选人,只不过人家可能不是文化人,又没有找枪手写情史的爱好罢了。
形势那么紧急,陈圆圆怎会把宝全押在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身上?后来她被田家抢走,亦有人纠集上千人众把她抢回来,我想这个如此卖力的人,和陈圆圆的关系,不见得只是歌迷会会长跟偶像。
她不是没有防范,却都是弱女子的手段,情急之下,还常走眼,冒辟疆这鸟人我就不说了,她的那个歌迷会里,好像也都是有勇无谋的乌合之众,结果她被拉锯似的,抢过去又弄回来,弄回来又抢过去,两个来回之后,还是,上了田家的小轿。横塘双浆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她就这样,告别了花明柳暗露重烟微的江南,踏上她的不归路。
当然了,对于野心勃勃的人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个机遇。传说中武媚娘进宫之时,面对忧心忡忡的老娘,十分地不以为然,虽说伴君如伴虎,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成为成功人士,就得先跟成功人士打交道。
陈圆圆她们那一拨里,也有这种胸怀大志的人,比如被钱谦益推为可与柳如是、王修微三足鼎立的杨宛叔。杨女士比陈圆圆年岁要大,已经嫁过一次人,正在守寡,忽听田国丈来选歌征色,遂视为二次创业的大好机会,自个儿送上门去,却不想,竟被田国丈“以老婢子畜之”,也就是拿她当老妈子使用,杨女士自投罗网兼自取其辱,后来还是装成乞婆才逃离田府
。
杨宛叔倒霉固然是投资失误,但由此可见,田宏遇决不是个厚道人。史书上说,他在江南,闻听有殊色的女子,不论娼妓,必百计致之,遣礼下聘,必以蟒玉珠冠,餤以姬侍。入门三四日,即贬入媵婢,鞭笞交下。陈圆圆落到这人渣手里,可想而知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就算她才貌出众,好歹得田国丈另眼相看,但兔死狐悲,天知道那噩运哪天会落到自己头上,任她这雪做肌肤花为肠肚的人儿,也只能硬着头皮过日子。
好容易进了宫,却碰到一个不那么好色的皇帝——崇祯这不多的优点之一,对陈圆圆是个灾难。她被放还回田家,还得在那人渣田手下讨生活。座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在田国丈的私家歌舞团里,陈圆圆的日子昏昏茫茫,看不到出路。
忽有一日,田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歌舞团也接到通知,要好好准备,迎接贵客,其中有几位还被点了名,叫她们卖力表现,陈圆圆也在其中。
当晚的客人是宁远总兵吴三桂,这厮新近走了狗屎运,发了国难财。他出身于武将世家,父亲和舅舅都是驻守辽东的重要将领,对于官场的游戏规则和潜规则十分熟悉,稍稍谋划一下,就够不得其门者使尽全身力气。因此,尽管吴三桂在历次战斗中表现平平,却一路升迁,不几年,就连升三级,从从三品的游击,升至正二品的总兵。
崇祯十四年,明清主力在关外交锋,还没见怎么样呢,吴三桂撒丫子就跑,慌乱中连印信都被清军缴获,多亏了家里那些老关系,他才免予处死,被连降三级发落到宁远。
宁远是一座小小的边城,山海关一线,有若干个这样的边城,清军要想入关,得先把这些边城全部搞定,不知道真的是吴三桂骁勇善战,还是命运的特别照顾,当其他的边城纷纷陷落,唯有吴三桂,还能撄守此处,成为大明王朝的屏障。
此刻明朝兵力在与李自成的抗衡中消耗得差不多了,这支“吴家军”成了朝廷心中至关重要的一笔资产,吴三桂突然从一个倒霉的谪将,变成了政坛新星,当他来到京城公干,想要与之结交的人排起长队,连国丈田宏遇,也要想法设法来笼络他了。
那一晚,在田家的后花园,月明花媚,柳影婆娑,田宏遇与吴三桂觥筹交错,把酒为欢,后者的心情相当放松,从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回来,这京师里的风,都是香的。当田家歌舞团的演员们鱼贯而出,一个个粉雕玉琢,肌肤胜雪,更让吴总兵开足了眼界。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当田宏遇发现他尊贵的客人,吴三桂的视线被歌姬陈圆圆的红袖绿腰所牵动,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出现在脸上。
宝剑酬知己,红粉赠佳人,佳人呢,当然要送给英雄吴大将军了,交换筹码是,吴答应一旦天下大乱,他调拨自己的人马,给田宏遇家做私家保安队。
有力者的一拍即合中,陈圆圆的命运被安排了。如果天下太平,这也算一个转机,总比跟着田人渣混要好,但是当时清军虎视眈眈,吴三桂肩负保卫边疆的重任,新婚燕尔之后,吴总兵踏上征程,陈圆圆待在家中做留守妇女。
不曾想,这一去之后,便是天翻地覆,变数像层层浪涛,一个接一个地扑过来,让人应接不暇,瞠目结舌。米脂城政府接待处下岗人员李自成竟然真成了气候,那支打着“闯”字旗号的大军,走出陕北,一路攻城掠地,打进了北京城。
消息传来时,吴三桂正在千里勤王的路上,此前,他接到崇祯皇帝的命令,撤回宁远守军,保卫京师。不曾想,他还没回来,皇帝已经吊死在景山上,李自成手脚利落地搬进了紫禁城。
吴三桂没有惊慌,他手里握有数万大军,谁坐了龙椅,也要跟他套近乎。果不其然,不久,李自成的招降人员就来到了军中,大概开的条件还不错,吴三桂遂“决意归李”,他的队伍继续西进,这回,他们的目的是“朝见新主”。
这是一趟漫长的行程,注定要发生很多事情。吴三桂的信使刚刚带着他写给新主子的效忠信出发,他父亲吴襄的私函已至,老头子用万分急切的口气要他赶快来救自己,说是李自成的部下正在京城里,对大小官员大敲竹杠,名其名曰拷夹、追赃,吴家也未能幸免,吴老爷子估计也挨了几顿胖揍,一时间竟觉得性命堪忧。
吴三桂没太当回事,说,等我回去就能放人还东西了。但接下来的消息就让他很难平静,刘宗敏在搜刮财物时,捎带着把陈圆圆也给“顺”了,吴三桂勃然大怒,掉头东去,自此与李自成誓不两立。
难怪吴三桂生气,一辆自行车丢了,找回来时,只要掸掸灰,就能照骑不误,一个女人丢了,弄回来时,就算头发丝都没少一根,但有哪些耗损,当事人最是心知肚明,所以,这“冲冠一怒为红颜”,实质是保护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吴三桂的实力不足以跟李自成对抗,就勾搭清军入了关。虽然他的初衷是“借兵”,成事后以玉帛子女酬谢,可是那种倾倒式的局面,岂是吴三桂的三招两式能控制得了的?这个小人的成与败都是被命运所弄——它给了他机遇,却不给他驾驭的能力,他的那点小机灵,不足以成事,却有本事弄出许多的笑柄。也许我会专门写一篇文章谈谈这位平西王,这里先打住。
我一直没弄懂,陈圆圆是怎么从刘宗敏府中逃出来的,史料说到这里,皆语焉不详,不过,也能够想像,看似铁桶般的局面里,也有不为人知的死角,总之,当吴三桂带着清军进入北京城,他用人家的江山,换回他自己的美人。
亦没有资料告知,陈圆圆的感受与心情,这点与秦淮八艳中,那七个女子有很大的不同,我想,这是因为她被政治风浪裹卷得太深,一个只顾得上左扑右闪的女子,哪有余暇去弄些曲曲折折的心事呢?我们只知道,她从此跟了那个男人,离开北京,去了比江南更远的南方,小资们最爱的旅游胜地,云南。
据说陈圆圆受宠很多年,吴三桂一度还想把她扶正,被她婉言谢绝,后来上位的大老婆容不下她,陈圆圆遂提出出家为尼,得以自保,还有的说,陈圆圆当尼姑乃是因色衰爱弛,她审时度势,还是提前走掉比较好。总之,那轰轰烈烈的一场“倾城之恋”,亦逃不出这样灰暗的尾巴,她不能成为幸福的白流苏的原因,乃是因为,任她拥有过怎样的痴恋恩宠,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战利品。
有多少传奇的背后,是这样的底色,比如说三国时的甄后,她是袁绍的前儿媳,曹丕之妻,传说中曹植暗恋的对象,有个叫刘桢的家伙就因为多看她一眼被曹操杀了头,也不知道这位公公吃的哪门子干醋。
她身上有太多传奇色彩,曹植的名篇《洛神赋》,据说还有一个名字叫《感甄赋》,是为她而写,该作被顾随先生批判为“除了豪华,一无可取”,我深以为然,但总之可以算作一个女人的荣耀吧,可是,实情又是如何?
当年她和曹丕在乱中相见,他是征服者,她是战利品,她抬起头来,把脸仰起来,像一个牲口张开嘴,等待主人的挑选。当是时,她蓬头垢面,却不掩国色,果然是极好的货色,她因此拯救了自己。
然而,再美的女人也会老,中国没有欣赏高龄美女的传统,张爱玲原本设想白流苏起码三十多岁,但为了照顾中国国情,也只敢写她二十八。专栏作家朱碧这样写道:二十岁的男人喜欢二十岁的女人,四十岁的男人喜欢二十岁的女人,六十岁的男人喜欢二十岁的女人,八十岁的男人还是喜欢二十岁的女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尽管甄后的容颜依旧美丽,如瓷,如美玉,她的身材依旧窈窕,和最初的一握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她怎么也不及那些美少女们生动,无法激活一个同样正在老去的男子的青春与热情,而这些,正是他迫切要抓住的,她给不了他,他就离开她。
起初,甄后企图以道德自保,做贤惠端庄状,可这有什么用,曹丕这种有力的男子,不爱与爱一样坚定。
容貌曾经使她占据制高点,现在她跌了下来,当甄后发现低眉顺眼认低服小全无用处,多年的自我压抑使她反弹,对曹丕生出了怨言。
男人都烦老婆唠叨,但曹丕这时已经当了皇帝,我们知道皇帝一皱眉,就能让人死得很难看——凭你是谁。
甄后的死刑是这样的:披发覆面,以糠塞口。她披头散发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一刻他是惊艳,又披头散发地从他视线中消失,那一刻他唯有残苛。
后来又有传说,说他将甄后的玉镂金带枕送给了曹植,李商隐亦有“宓妃留枕魏王才”之佳句,极是风流缠绵,我倒相信曹丕做得出来。他只是残忍,并非恶棍,在他愿意的时候,他亦感情丰富,追求诗意的栖居,有诗句曰: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我以为,这对生命的沉思,比曹植那些金碧辉煌的诗文更加恳切。
可是这一切跟甄后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从来没有奢望拥有一个男人的灵魂,做为一个宝贝,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使用各种方法自保,这样过了一辈子,最终毁于一旦。
陈圆圆得以善终,也许因为她在男人堆里跌爬滚打的年头足够长,对男人太了解,在危险到来之前,抽身引退,于是她活了下来,当这个韶华已逝的女人,在云南山中某个尼姑庵中,对着青灯古佛嘴唇翕动的时候,她应该不会去想,她将作为影响了历史走向的女人,被载入史册。
的确,历史是人家的,传奇是人家的,世间隐隐的耳语,是人们自说自话的意淫,而她这样一个绝代红颜,一生只不过做了一件事,就是将生命向前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