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无处可寻的怀旧午餐


时常听人说:“煮熟的鸭子,飞了!”你信吗?

傻实的人说:“别蒙我,如果你能把香肠还原成能走的猪,我就信。”

明了世态炎凉的人回答:“怎么不信?生活里这种事多了!我的一个朋友马上要跟一个漂亮的姑娘结婚了,她却被别人抢走了;另一个朋友本来就要赚到钱的生意,一眨眼,被别人抢了。”

中文常用打比方来形容一件事,看上去很夸张或矛盾,但极具想象力,特别形象。飞就是没。有谜信的父母给孩子起名,不带此字,是怕没之谶。

我要讲的飞了的物不是鸭子,却与鸭子有关。它是一个公寓,名叫九花山公寓。

九花山公寓曾坐落在北京西三环北段的半壁街南路甲一号。大门面对的小河与紫竹院的湖相连,流水时多时少。南邻的香格里拉饭店 , 看似火柴盒,却富丽堂皇。等客的出租车长队经常从香格里拉的大门一直排到公寓的门前。出了公寓的大门,走不上几步就是西三环。西三环向南不远与车道沟交叉。在立交桥未建之前,这里交通岗警察曾是北京手屈一指的模范标兵。他的转身和双手的挥动比舞蹈家和武术明星的动作都美。他的镜头常出现在电视上,成了北京交通指挥的典范。经常地,头排的司机不知是看呆了,想多看一会儿,还是对他行如流水的动作一时反映不过来,绿灯亮了还不马上启动。从西三环向北,有中国剧院和北外。

第一次听到“九花山公寓”是大学毕业时,到总公司报到,让我去那里上班。我觉得名字好笑,联想起“花果山”和香港电影“红蝙蝠公寓”。到了那里才知道,它是我们单位和北京一家工厂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前期合资兴建的。这种公寓在当时的北京并不多。公寓是由高墙和建筑围成的大院。走进公寓大门,右边是一撞传统古朴的青砖高墙的大房,中间入口门楣之上悬挂着苍劲有力,浑厚醒目的“全聚德”金字匾额;迎面是一栋新型建筑材料建成的两层小楼,是我们公司的办公楼。后院有五栋半独立的两层洋楼,办公和住宿可在一起,供出租用。住洋楼得付外汇,一天一百多美元,是外商和驻外的机构的晴睐。

我在这里工作近两年,工作和美餐成了我一生中闭眼可忆的经历。刚加入工作,什么都新鲜。公司正在迅速扩大,领导又器重新来的大学生,尤其是重点大学的。那是“要雨得雨,要风得风”。我们的宿舍也在西三环上,仅有两三里远。下班后,没事又无处可去时,多半在办公室逗留,看看书,打电话,玩电脑。

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写东西, 有人敲门。门开了,出现一张美丽面孔,是全聚德的领位。不久前,公司搞节日联欢,让我们和饭店一起出个节目。我们选了歌曲“明天会更好”。它的歌词纯情,撩人:“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玉山白雪飘零, 燃烧少年的心; 青春不解红尘,胭脂沾染了灰”我唱男声,她唱女声,大家配合很默契。

我问她这么晚了还没下班。她说贵宾厅有一位美国客人不会说中文,又想聊天,想找个翻译。她们都知公司有很多人会英语,便上来找个人帮忙。我手头事已完,和人聊聊天,正好换换脑子。我就答应了,和她走下办公小楼。

北京烤鸭有两大派:一是始建于 1864 年的全聚德挂炉烤鸭;另一种是不见明火,膛内灌老汤,外烤内煮的便宜枋,也是老字号。我选全聚德更多些。九花山的全聚德有三部分:前面的正堂,中间的厨房区,后面是贵宾厅。我门经常在前堂招待来访的国内外客户吃中餐或晚餐。守着自己的烤鸭店,可慷慨地请他们吃烤鸭。

北京烤鸭实属美餐,明炉烤出的鸭子皮脆,肉嫩,果木烧烤熏进了怡人的果木芳香。观看厨师片鸭,既欣赏刀功,又增加情趣。肉端上桌来,自己动手,拿起薄饼,抹上甜面酱,放上鸭皮鸭肉,再加葱丝,卷成卷,你的口水就忍不住在涌动舌头了。咀嚼在嘴里油而不腻。还有那鸭汤,白得似牛奶,上面漂着葱花或黄瓜片,是开胃的上品。大家经常买鸭架子回家煮汤。若不经过多次尝试,恐怕不容易找着煮出白汤的门道。

但是经常吃,不断地吃,就失去了品的意义。吃烦了就要躲。有时同事有饭局让我作陪,我能躲的就客气地谢绝了。但有一道汤 - 醋椒鱼汤总吃不厌。汤纯,鱼鲜,味浓,口感好。鱼鲜是绝对的,活鱼就暂养在办公楼一层的假山和亭子间的水池里。

我和她边说边走,来到公寓内院,从饭店的侧面进贵宾厅。贵宾厅里有亭,雕梁画栋,汉白玉凭栏捧着中央大席桌。有几次被经理“抓差”陪上头 领导到贵宾厅吃宴,对这儿也熟。

现在是打烊时间了,只有一处有客人。美国客人在靠门的小桌坐著,有一人陪在桌旁,抽著烟。他是餐厅经理。自我介绍之后,大家聊了起来。这位西方模样的人五十多岁,有 1/4 或 1/8 中国血统。小时后在祖父的“鞭子”下,学过中文,不会念,但会写。还会写唐诗。我觉得学成这样也挺不容易的,心里也敬佩。以致于后来教孩子学中文时,常引用这个故事。

后来,工作调动,离开了这里。十年后的冬天,我回北京度假。有好友在前门全聚德设饭局。这一家是全聚德中最火的,且气魄,古色古香。菜更是独到,与鸭有关的小菜应有尽有:爪儿,珍,肝,血,头,舌,肠。你可以一样一样慢慢品尝。在菜单上看见有炸蝎子, 为了猎奇,就吃了一次。以前也有别的餐桌猎奇,比如北京的河豚,长春的熊掌,青蛙油,发菜鹿肉(象征“发财有路”),广州的蛇肉。但要是有果子狸,我肯定举脚表决,撒腿就跑。

吃着流油烤鸭,不由地想起了“九花山”的烤鸭。那里久违十年了。这些年也回过北京多次,只不过没时间去。前门的烤鸭精美,但九花山的会更有情趣。这次回来不能不去。

第二天傍晚,我在外面逛了一天回到住处。家人让我快准备一下,要去九花山吃烤鸭。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便追问一遍。没听错,是去九花山公寓的烤鸭店。暗中高兴,运气真好,昨天心想,今天事成。

驱车从长安西街上西三环时,天色暗了。汽车直接开进公寓的大门,停在餐厅门前。请我们的一家老少三代已到,快速寒喧之后坐定。菜已点好,开始上了,只有吃的选择。烤鸭还是那么鲜美,可惜没有点醋椒鱼。席间,未见到熟人。向服务员打听原来经理,无人知道。我寻得空当出去看看办公楼,只见漆黑没有灯火。叹之:重游故地,盼之若趋,鸭意犹在,无处情觅。

在回程路上,我盯着车窗外,想在夜幕中再次看看曾经住过的宿舍小店。还算有酒量的我,晚上未沾滴酒,却好象喝高了。千禧年元旦的栏栅灯火在奔驰的汽车玻璃上炫烂跳动,光怪陆离,看不出自己到了哪儿。过了电视塔,开到复兴路街岛时才明白过来。可是,车再往前行,我又迷路了。

五年后的仲夏,我出差到北京展览馆参展。一个同行朋友看过几个有“老莫”情结的电视剧,想去体验一下“老莫”,向我打听地址。我告他出门右手就是,但劝他选个别的去处。因为现在若是五、六十年代,去那儿咂摸高干子弟气派氛围还行,但现在已不是当时物质溃乏,鲜有去处的时代了。就建议他去吃在国外吃不上的北京烤鸭。我告他,离北展不远,出门打的向西,过动物园,紫竹院,就在他下榻的香格里拉后面,有一个北京城最好的明炉烤鸭店 - 九花山。因为这次有别的安排,我没随展团住在香格里拉。要不然,我肯定第一时间就去九花山了。

我们出了会展,上了出租,告诉司机去九花山公寓。他竟不知道在哪儿。我觉得蹊跷,但转念一想,这司机可能是新手,周围情况不熟,哪里有不知道九花山的出租呢!我说我给他指路。在我的指挥下,车拐进香格里拉,沿侧面开到河边。我本想让司机直接开进公寓,可是我看看左边,就傻了!天哪,那气宇轩昂的小建筑群没了,只是一片空地,在绿草地,零星地长着些小树。

从司机问不出名堂,就放走了他。安慰了一下带来的同行,在那空地上转圈圈。小河小桥仍在,高大的香格里拉仍在,那里的中国剧院和西三环仍在,唯独这故所没了!奇怪的是竟是一片空地!昔日的九花山公寓飞了!

北京这年夏天的灼热超过了已往,冠之“桑拿天”很贴切。在酷暑下蒸的时间长了,得躲进凉快处收缩汗孔。站在一旁的同行无不讥讽说还是搞一支鸭子来在小树下吃吧。咕噜的肚子提醒我,我们来这儿是吃饭的。还是先到他下榻的香格里拉凉快除汗,再考虑饭辄地点。

进了 26 层面北的房间,一边吹着透心的冷气,一边喝着凉爽的可乐,逐渐地摆脱了外面炎暑的困扰。我走到落地窗边,惆怅地向下看着那片空旷的绿地,遗憾着没能探出个究竟它为什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打那以后,每每想起九花山公寓,脑子里就浮现出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一个是墙宇院落,
一个是青草空地。我不得不在两者之间划上一个不愿看到的等号。


李唐 2007-9-23 in M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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