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三姨,又说四姨,看官一定会说,你家怎么这么多七大姑,八大姨的?诸位,这个四姨可是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是我老公的四姨。掐指算算,我和老公家的亲戚里,都没有活着的男性长辈,即没叔叔,也没舅舅。
第一次听说老公有海外关系时是在文革中,戴在他家老爷子头上的众多帽子中,比别人再多了一顶“美国特务”的帽子,受的罪,挂的牌子就比一般的“走资派”更多。文革中你要只是个“走资派”还不是太惹造反派生气,那是有一大堆人那,到是“里通外国”的“美国特务”,这样的人不多,一打一个准。想想那可是为头号敌国搞情报的,再看看那些抓特务的电影,就非要掘地三尺,打翻在地不可了。老爷子戏称自己是瑞蚨祥帽子铺的伙计,从此冬天里,就再也没见过老爷子带过帽子了。我婆婆虽然是咱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批经济研究生,因为解放初期不愿意和在美国的姐姐断绝联系,就成了历次运动中的老运动员。运动一来就拿“海外关系”说事,从部里贬到地方,还到砖厂去甩过砖坯,工作越降越低。老公也因“海外关系”的牵连,当年考大学时,被北大机密专业以“政审不合格”为由而抛之门外。
四姨是在中美关系解冻后,73 年拿到回中国的签证,这是第一次能够名正言顺地举家前往大陆探亲,就是想看望多年没有音迅的亲人(母亲和三个姐妹在大路)。韩战,越战,冷战,五六十年代中,中国在美国人的眼里成了洪水猛兽。娘家回不去,亲人无音信,泪湿枕边巾,醒来思故乡。每晚睡觉前,总要面对靠北的窗户呆上几分钟,是四姨二十多年异国生活的习惯和写照。她是个好强的人,从不隐晦自己是来自中国,亲人在那边的事实,她相信今生一定能和亲人相聚。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中,她通过香港的朋友按照五十年代时的老地址,邮寄过大筒的食油,面粉,花生酱和自行车给大路的亲戚,退了再寄......。
虽然林彪事件后,政治气氛有所松动,可还是文革中期,这海外关系的紧箍咒,就象一把悬在大家头顶上的利剑,心有余悸,谁又敢轻易地去见这些从美帝国主义国家来的亲戚。知道他们来了,国内小一辈的亲戚,象躲瘟疫似的,老公仍继续待在陕北修理地球,没人敢去见她一家。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七十年代末,中美建交了,这海外关系又成香饽饽了。那时候我已与老公交往了几年。四姨又回国了,我被正式的介绍给四姨。第一次见到四姨时,就被四姨那与众不同的风采所吸引:五十岁上下的人,淡施脂粉的脸上还是那么白晰柔润,几乎看不到一丝皱纹,弯弯的细眉,再配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使你忘却岁月的时光;头发盘在后面,挽成一个松松的园髻,这样地宋庆龄式的旧式发型,也只是在电影中见过;身着一身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套装西式衣裙,在西装裙的衬托下,仍然能看到一条很带旋律感的线条,绝对没有国内中年妇女的那种臃肿,早衰的样子,只要年岁一过半百,就像秋后的庄稼,一天一个成色。四姨说话中略带有一点云南口音,软软的,慢条斯理,不急不徐;而且礼貌周到,气质独特,思维清晰。虽然几十年没有用中文说过话了,但她还是努力地寻找着恰当的中文词汇,不肯用一丁点的英文。这种典雅的气质和风范,跟我以往所接触过地阿姨们是那么的不同,绝对是那种在养尊处优,没有斗争文化的生活中熏陶出来地。
四姨是 1947 年离开大陆,与她的丈夫,一名为了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随美军来到云南昆明的美国犹太帅哥,去了美国。四姨父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身材,配上美军的咔叽布军装,再加上犹太人特有的大鼻子,那也是英气逼人。抗战时期的四姨,正在云南昆明西南联大念英国文学系,和陈香梅同是联大的校花。四姨与四姨父相识在舞会上。这位年青的美国小伙子,被东方文化所吸引,更为年青聪明,优雅的四姨而倾倒。共同的语言为双方敞开了了解彼此的大门,喜爱文学的纽带使他们舞到了一起。战后小伙子要随美军返回美国,走前山盟海誓,发誓返美办好手续后就回来接四姨,但这也仅仅是两人的口头约定。四姨后来讲,她当时心里也是没有底的,但她深信他会回来的。就这样为了爱,小伙子回来了,与他的新娘一起坐船离开了仍在战乱中的中国,四姨也就离乡背井,远渡重洋来到了美利坚合众国。
在这里迎接四姨的是冷漠与嘲讽的婆家。这一家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一位东方的媳妇,而且长的又这么娇小,还什么都不会做。用四姨的话说,她连烧壶开水都不会。家里其她的妯娌也都欺负她。犹太人家的家庭关系有点像咱们中国人,兄弟姐妹与父母很亲密,每个周末都是要回父母家团聚的。每逢这种时候,四姨就要负责洗刷所有的碗盘,因为她是大嫂,而其它的人都在聊天,喝酒。西餐的盘碗可不像咱中国人吃饭,一人一个盘碗,一餐饭下来,少说也有一百多个,西餐讲究的是气氛,每上一道菜,必换一道盘,包括衬盘,衬碟在内。四姨开始学会了忍耐! 与此同时,四姨也学会了干所有美国式的家务,而且后来成为烹饪高手。她做的小点心,比外面最好的点心铺买来的,要好吃得多的多。
五十年代初,四姨的公婆为四个孩子,每人买了一幢独立房。几年后,四姨是唯一的一位,把钱又送还给公婆的。四姨讲,这是做人的骨气问题,是为了争一口气,不能让夫家的人以为她只能依赖于他们,更确切的说,是不能把咱们中国人看扁了。也只有这样,她才觉得与其他家人平等。正因为如此,四姨也是子妹中唯一的一位,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公婆登门上访的媳妇。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刚来美国不久时,四姨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本是一件每对小夫妻都期盼的大事。但当时四姨的婆婆就是想棒打鸳鸯,拆散他们,以生活还不稳定等借口,让四姨去打胎。当时四姨夫刚进学校念书,没有经济来源。堕胎在美国可是违法的,只能去找私人诊所。由于手术没有做好,结果造成终身不孕。四姨为此耿耿于怀。
我的家我做主,不受任何人的气。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四姨的性格。四姨讲这些往事给我听的时候,就是希望我们要用自己的能力去拼搏,不要让这个家族的人以为我们是来依靠谁的。在漫长的岁月里,四姨以她的方式赢得了整个家族的爱戴与尊敬。公婆岁数大了以后,家里团聚的活动,就由四姨一手包办了。在我们与她相处的岁月中,也一直如此,从没怨言。
来美后不久,四姨就考上了联合国的译员职位,这一举动,却遭到了全家族的反对。一来与老公不在同一座城市,二来,按当时的习俗,女人的社会位置是应该留在家中相夫教子的。 按四姨的能力,如果她当初去了联合国,她的历史恐怕会重写,但同时也可能会丢掉她的婚姻。为了爱情,四姨选择了后者。她也是幸运的,战后四姨父读了个化学的 PHD ,有了一份好的工作和薪水。闲愉之时,俩人游遍了世界各地。我们来美国后,也经常与他们一起观看他们旅游时拍的电影与幻灯片。那种温馨,浪漫和谐的情景,也加速了我们对西方文化的了解。
四姨没有去工作,就又返回学校读了一个英国文学的 master ,读完后就写书,中文,英文。六七十年代中,美国大学英文文学课的教材,只选了两个华人写的文章,一位是林雨堂,还有就是四姨。七十年代美中关系解冻后,四姨经常在香港的【 70 年代】杂志上(后改为:九十年代),发表从她的视角看美中文化及其对比的文章,每一篇都被大陆的【参考消息】转载。记得我认识老公后,每次去他们家,就喜欢看四姨的来信。信中主要是描写她们家的这种美国升斗小民的家庭琐事,那写在纸上的风趣语言,就像看一部精彩的连续小说,绝对是一种享受。可见其深厚的语言功力。
这种悠哉悠哉的日子到也过得舒适坦然。转眼间就到了 70 年代初,一场石油危机唤起了四姨对金钱的渴望。眼看着手里的钱发毛,再看看老公的薪水依然如旧,盘算着这点钱哪里够退休后的生活和女儿(领养)的教育费用?于是蒙发了投资的念想。当四姨与家族商量时,照例遭到了大家的反对。这哪儿是女人干的事?做房地产,又累,还有风险。四姨也是个认死理儿的主儿,没人支持就自己看报,看了一季的报,也没有找到房地产栏目,估计是老公每次都给藏了起来。幸好后来老公做会计师的弟弟,我们叫他二叔,给她指点了一下,这才找着了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