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蕾莎修女:聖徒還是騙徒?


今年九月,是德蕾莎修女逝世十周年記念,她扶貧的工作,舉世聞名,她關懷病患的形象,深入民心,她獲天主教會列入宣福名單,尊稱之“真福德蕾莎”,下一步便是封聖,晉身聖品。但在修女晚年,批評之聲漸現,甚至以她只是為教會斂財的騙徒。最廣為人知的攻擊,在修女死後出于英國名記者Hitchens,其論據很多轉述自一名印度醫生,認為叫她“窮人之友”,實誤導公眾。她每間收容所只照顧二三百人,加爾各答另一基督教慈善組織日發免費餐達萬八份,可愈修女在全球提供的食物總和。不過醫生對該記者所參與批評修女的記錄片,又認為過份煽情。筆者並不準備介入各種批評與褒揚紛紛擾擾的爭議,最後怎樣評價修女,該交與讀者判斷。本文只擺出兩種不同意見和態度,希望找出思維南轅北轍的原由。

批評者先是採取一種醫療觀點看修女的工作。德蕾莎服務的地方,缺乏現代化設施,員工未接受過完整的醫療訓練,似乎不打算治好任何人。修女竟會不用止痛藥,使療養院成為病人痛苦的死亡場所。修女不打算建醫院,也多次拒絕動用捐款購買先進醫療設備,連輛救護車都不要。可是自第一天起,德蕾莎修女便已不是要經營“療養院”,更遑論醫院了。她成立的是“垂死者收容所”,名為“清心之家”。收容所未有之前,她為幫助貧病者,自行先接受過醫療訓練,才結集十二位修女,成立博濟修女會,穿上傳統印度婦女的沙龍,白布鑲藍邊以資識別。有天德蕾莎赴醫院商討合作,路見帶鼠咬傷口的老婦倒臥在地,忙為之測量呼吸脈搏,幸見一息尚存。德蕾莎先驅趕掉她附體的蒼蠅與螞蟻,除去傷口的血跡與蛆蟲,再送老人到醫院。怎知院方拒收,修女懇懇央求,才允作起碼救護,但仍不肯提供養病之所。修女向市政府保健科申訴,答之以愛莫能助,只代為商得一印度寺後院暫供棲身。婆羅門階級起初還大表不滿,認為非印度教不該進出聖廟,然而德蕾莎無懼反對,繼續往市郊道旁搶救更多瀕死老病,予以清洗餵食,收容照顧。這些切實的救濟,漸漸平息反對,也終找到修會自己的落腳點,專從事安頓遭社會遺忘的孤苦貧弱。有的人幸獲搶救,得以再生,不然至少也能在愛心溫暖中安然撒手人寰。正如一位老人臨終前拉著德蕾莎的手說:我過去之生有如狗,今天之死才像人!

德蕾莎修女從始即不是要以最優良條件,幹最偉大扶貧事業,而是願盡己微薄之力,幫助最無告之人。博濟會有非同一般傳統慈善形式的獨特負託,修女希望捐款的每分每毫,都能用得其所,無所虧欠。她們由最初常缺資金,到後來聞名國際無慮捐贈,以後一些用不上的善款,如轉交教會另作更合適安排,本屬自然之事。修女甚至不拒受非所需的金錢,如諾貝爾和平獎的獎金及該晚的盛宴,她都一概謝絕了,要求當局直接把錢轉送印度窮人。論幫助病人,天主教並不缺乏療養院及醫院,但那種工作德蕾莎不覺得是自己份內的事。關懷病苦的各機構,不妨作一定分工。正像教會辦一流的大學,同時也蓋小屋幾間的學校。有德蕾莎修女作簡陋不起眼的救濟,同時也興建設備精良非常專業的研究與行醫施藥俱優的醫院,一樣是為回應社會上各種需要。批評者或說修會並不自動公開帳目,捐款去向成疑。眾所周知,修士與修女無私產,修道團體主持的慈善組織一樣須滿足政府有關部門要求,財政狀況仍然間接透過法律方式置于公眾監督之下。指控德蕾莎修女是為自己是為修會以至是為梵蒂岡歛財,都需證據,說捐款“毫無疑問”怎樣又怎樣了,這類猜測,也應有起碼踪跡可尋,但很可惜,所有批評者皆無法拿出任何具體說明。

批評者另一針對性的指陳,是她不配被稱為“加爾各答德蕾莎修女”,加爾各答是現代化的大城市,並非西方宣傳中的印度人間地獄,供修女去作慈善表演的舞台。傳媒說修女把她一生奉獻給加爾各答,完全言過其實。她經常在六大洲飛行,穿梭政要權貴間,自己有病入住大醫院。不過揆諸德蕾莎生平,她十八歲抵印接受修道訓練,而成長于天主教家庭的她,十二歲已加入兒童慈善會,對窮人懷有悲天憫人深情,至十五歲終決定赴印度實現志願。1937年起正式為修女,後執教于加爾各答天主教中學,再任校長。但城中乞丐街童到處流浪令之不安,經多年掙扎,她決定步出寧靜的校園及修會,走入草根,尋求可完成自幼志願的新路向。可惜她的請辭遭上司置疑動機。1947年東巴基斯坦宣告獨立脫離印度,恐受迫害的印度教徒湧入加爾各答,難民處處,疫症失控,德蕾莎修女苦苦向總主教和教宗急切陳情,翌年獲教廷批准得以自由修女身分服務。1950年一個僅十三人的博濟會成立,初事輔助醫療,迅轉到自己專職收容貧病者的定位:“面對貧苦中的貧苦者,幫助他們活得更有尊嚴”。六十年代,其工作已在加爾各答街知巷聞,由于需求殷切,人手短缺,要招募外地義工,義工輾轉介紹,日為世知。這引起英倫作家Muggeridge注意,著手出電視特輯與寫書,把德蕾莎修女的職志與獻身詳作報道。作家原本是著名的不可知論者,素以尖刻文筆馳騁文壇,他因採訪修女,與宗教結緣,並成了教徒,更出任過愛丁堡大學校牧。自修女善行廣受社會肯定,教廷才公開頒予和平獎章,而1979年的諾貝爾和平獎,終使她成為國際人物。但不過四年,修女健康嚴重惡化,多番手術。修女與病魔搏鬥之餘仍為和平事業四出奔波,病了住入各地的醫院,常亦非她自己所能作主。病痛及百忙中,只要條件許可,她都回加爾各答清心之家服務。1996年先後骨折及換心,她不想會務受阻,1997年請辭退出博濟會,未數月隨即辭世,享年八十有七。德蕾莎修女身後,留下博濟會修女四千,義工十萬,又一百二十三個國家中的六百一十所慈善機構。她與她的事業雖成世界性,但印度仍視修女為模範公民,替她舉行國葬。其實早在未成國際人物以前,印度政府1962年已向修女頒贈蓮花獎,一份少數公民可享有的傑出榮譽。“加爾各答德蕾莎修女”怎麼可以說成是西方宣傳呢?這是印度政府與人民超過半世紀的觀察與肯定,最後更得到了普世認可。聯合國秘書長追悼說:“她一個人就是聯合國,她就是世界中的和平!”加爾各答自當為她感到與有榮焉。

自由知識分子每以挑戰成規為得,甚至要拿出副反叛的壞孩子形象才似夠獨立思考,像Hitchens為緬甸鎮壓僧人要西方杯割北京奧运,但又在西方禁煙的餐廳點煙顯性格。看到真福德蕾莎道貌岸然,叫無神論者的他更有興趣去逗她一逗。他視修女絕非甚麼無私的人道主義者,反之她乃一原教旨的偏執狂,崇拜“痛苦”,病態地以自苦接近天主。他引用修女回媒體問中的一句話“我認為窮人接受自己的命运,去與苦難的基督分享苦難是件美事,我認為窮人受苦對世界有幫助。”教導窮人該受苦?德蕾莎修女怎麼如此愚昧殘酷?然而要理解一個人很難憑一句話。我們知道修女不是講而是一生身體力行扶貧救苦,修女認為窮人不該受痛苦折磨,絕無疑問,只是她豐富的生命體會,使她對痛苦有自己更深層的看法。她認為,人類最大的真正悲哀,去到底並不存在于貧困疾病飢餓,而是遭遇不幸,竟給世界抛棄!環顧世界,貧窮非僅在窮國,即使在西方,她說,我也發覺難以消滅。當我扶起個臥倒街頭的人,端茶送飯,他不渴不餓了,我滿意了。但他仍感到沒人要沒人愛,被拒社會門外震慄!這世界需要心連心的愛,才窮而無怨,死也安息,對于懷有信仰的德蕾莎而言,要如此,便需要上主之愛了。她的話,是探討本質問題而非存心逃避現實。正如和平獎典禮記者問她:“我們怎麼促進世界和平?”她答案是:“回家,愛您的家!”想抬槓的可以說,那維和部隊、國際談判與物資救援豈不都白幹嗎?何況你修女有家不要還誓不成家呀。可是她修女沒否定你各種軍政經努力,只是希望大家看到更不起眼一面,和平由家始,由更貼心的地方出發。她們捨家做修女,不因輕視家,反之正為致力于一種根本的心靈和平而奉獻。當今世界所需要的,世俗眼見的工作是一端,宗教隱秘的修為是另一端,我們都要有人來做。

德蕾莎生前的私人信札今年結集出版,披露她半世紀之久的心靈黑暗,向友人剖白隱埋深處的世界,枯乾,孤獨,折磨,祈祷無回音,好像上主並不存在。Hitchens興奮地指出,看多自欺欺人,她向人傳福音,竟是可憐蟲!此書是修女封聖一重要文獻,這時發行乃為揭修女虛偽嗎?不,教會眼中,這正是聖人的真實面目!深刻的靈性生活裡,上主的不在場,神聖的缺位,是難免的磨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甚麼離棄我?一樣是耶穌上十架的哀號。聖人非超人,不是沒常人的脆弱;正是人的無能,彰顯神的大能。信徒有信仰,抵禦疑懼;但非不再疑懼,但有面對疑懼的勇氣。德蕾莎要卑微,但反受推崇,故常祷告說:來吧,來做我的光!雖然掩面黑暗,仍慕光明,這叫信心;我沒有光,唯基督做我光明,這才是真的神聖。上主存在之證,非因感覺之浮光掠影,而在有她那永不休止的渴求,成聖生命的示現!
胡涣 发表评论于
好文章!批评家谁都会当,我们真正需要的却是特雷莎修女这样的建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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