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 倒铁水了 (四)至(六)

    (四) 
    春天来了。冰封的路面变得松软,化开一道道口子,露出下边的柏油和泥土。路边
的积雪在太阳的照耀下悄悄地变矮、变小,最后幻化成一滩烂泥。山上的雪也化了,
流到低洼处,酱菜厂门前的煤渣路成了一条小河,泊泊地朝马路边流去。程茜上学
经过的地方,不是这样的季节河,就是烂泥的沟渠,一脚踩下去,黄胶鞋差点儿没
拔出来,东倒西歪地挨到了学校,同学们鞋底上的泥早已在门槛上积成厚厚的一坨。
去年秋天的白菜已经是一副细瘦、颓废的模样。大葱干得一碰就变成碎屑,只剩下
葱头那点水分,还藏在枯黄的叶子下面。架上的土豆皱成一团。胡萝卜软得象条猪
尾巴,黑觑觑的表皮下勉强露出一点儿当初的桔红。家门口的酸菜缸也差不多空了。
贮藏柜里还有最后几个苹果,那可是留给程群的。
程茜再次拿起那本书。她没有别的书可以读。
“疯狂的笑从亚瑟的嘴唇上消失了。他从桌上抓起来那柄铁锤,奋身向那耶稣蒙难
像扑过去。……他折起了那张纸,写上蒙泰尼里的姓名,又拿过一张纸,在中间横
写着:‘向达森纳船港去找我的尸体。’ 于是他戴上帽子,……”
窗外一阵骚乱声。程茜跑到厨房窗前,程红正在楼下拼命喊,姐,姐,来菜了!
果然,一驾马车正驶进菜棚的后院,车上是早春间下来的菠菜苗。
程茜把手里的书本摔在柜子上,抓起网兜,冲出门去。
菜棚的挡板还没有打开,但前面已经排了一条长队。人们叫嚷着,呼朋唤友,有人
强行挤进队伍的前边,马上激起众怒,但这样的人都是李青松式的大小伙子,嘴唇
上已经冒出一片小胡子,喉结在脖子上上下蹿动,他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骂了一
句,队伍中就没人敢再有微词。程茜排在队伍的末尾。但她知道,菜棚的挡板一旦
打开,排好的队伍就会马上做废。她把网兜团成一团,塞在裤子口袋里,手中的钱
再清点一遍,攥紧了,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菜棚的挡板有动静了。队伍仍旧保持着形状。哗地一声,挡板打开了,人们轰地一
下,全都涌向中间那一个窗口,队伍在顷刻之间消失。程茜没有跟着人群,而是立
刻奔向最右边的窗口,因为她知道,她一个小姑娘,根本挤不过李青松那样的大小
伙子,只有最边上才有她的机会。果然,所有的挡板都一个个打开了,穿蓝布围裙
的售货员刚把台秤放稳,喊声马上响成一片。
来二斤!
我要五毛钱的!
先来我的!
这儿,这儿,钱都准备好了!
千百条胳膊在售货员面前挥动。人声鼎沸。无数个身体的力量把简陋的菜棚推得直
摇晃。架子上的菠菜在迅速消失,可是程茜还憋在一个大胖女人的胳膊肘下边,无
论怎么努力也够不着菜棚的板壁。大胖女人离最近的售货员还有两尺左右的距离,
她的左边是一个粗壮的男人,还有一个虽瘦却很有点干巴劲儿的男孩。大胖女人挥
动着胳膊,嗓子都快喊哑了,却怎么也递不上钱去。程茜明白,如果自己等在她后
边,最后必然是死路一条。于是她向粗壮男人的方向迂回。
眶地一声,她听见秤盘碰着菜蓝子的声音,趁着那人拎起篮子回过身来的一瞬间,
她细瘦的手臂一把抓住了菜棚的栏杆,然后在那男人举着篮子挤出来的时候,死命
挣到了前边。立即,她感到了千百个身体压在她后背上的力量。她前胸紧抵着栏杆,
呼吸困难,手心被栏杆上的钉子扎出了血,并且无法把裤袋里的网兜掏出来。她知
道自己只要犹豫半分钟,菜就要卖光了……她不再去想网兜的事情,借着后边人群
的力量,一鼓作气,蹬上了菜棚的挡板,再奋力把手举得高高的,一直伸到售货员
的胸前。
我的,我的,三斤!三斤!
在巨大的人声中,程茜几乎听不见自己微弱的喊声。她只是努力地迎向售货员接钱
的那只手。
该谁的啦?
我!我!
售货员的问话马上淹没在一片喊声中,随即她触到了程茜汗湿的手递过来的钱。她
把一捆带着泥浆的菠菜扔进秤盘,胡乱一称,就把菠菜倒在了柜台上。程茜搂起那
捆菜刚想出去,后边涌上来的几个大人几乎要把她挤扁在柜台上。她抱紧菠菜,脚
下朝上再次攀登,尽量和大人们站得一般高,然后,借着一个大人向外挤出去的力
量,她回过身来,朝无数个身体上一扑,奇迹般的,她掉到了人群外边,重重地摔
在地上,那捆菠菜也摔得七零八落。
程茜从地上爬起来,把挤得披散开的发辫朝后理一理,这才从裤袋里掏出网兜,把
散落在地上的菠菜一根根、一片片珍贵地拾起来,装进网兜。
程红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姐!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哭什么?我这不是买着了吗!
程茜站起来,一手拎着菠菜,一手拉着程红,走回家去。
菜棚子前的人群渐渐散去,来晚了的人带着失望的表情转身走开,一个白头发的老
太太弯下腰,把地上星星点点的碎菜叶子收进了她的篮子,很快菜棚子前干干净净,
就好象从来没进过菜一样。

厨房地上,程茜正坐在小板凳上择菠菜,程红跑进来。
姐,姐,大食堂放电影,还是咱妈她们单位组织的!
程茜腾地从地上站起来,小板凳倒在一边。
真的?什么片儿?
不知道。刚开始放人。
程茜和程红跑到大食堂。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堆大人和孩子,有人说是阿尔巴尼亚片
儿《第八个是铜像》。程茜头两天在学校听毛玲说过这部电影──不管什么电影,
毛玲她们院儿总是最先放,然后再过两三个月,新电影才会出现在地方电影院里。
门口的人们,脸上带着期待的表情,围着大食堂那个窄小得像城堡入口的小门。两
个男人把守着入口,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有时电影放到最后,把门的人会发慈悲,
把外边的人全放进去。程茜颠起脚尖,认出那些人确实是妈单位的,把门的一个人
她也认识。她拉着程红,挤到前边,鼓足勇气叫了一声叔叔。那人认出了程茜,放
她们进去了。
这栋建筑早先是爸单位的食堂。毛玲她们部队搬来以后,不仅占了学校的一栋教学
楼,两栋宿舍楼,还把大食堂的门窗也都用砖砌死,焊上了椅子,盖起了舞台,大
食堂成了一个电影院,兼做文艺演出的剧院,但是外边的老百姓却很少有进到这里
的机会。今天,妈的学校借用这个场子开大会,会后还能有电影看,完全是因为毛
玲她们的哥哥姐姐都就近入学在妈工作的中学。
程茜领着程红走到里边,看见妈正好坐在第七排的中间,那可是毛玲她们部队领导
坐的位置呀。两个女孩高兴地跑过去,正好看见戴小五也在第七排靠边上的座位里,
依偎在她妈的怀里,嘴里嚼着奶糖,手里摆弄着糖纸。奶糖的香味飘散开来,程红
不由得咽了一口吐沫。戴小五抬头看见她们,笑了。
程茜没理戴小五,拉着程红,一直朝中间挤过去。
妈!程茜和程红高兴地叫道。
妈从眼镜边上瞟了程茜一眼,没说什么,也没动一下。
程茜以为她默许了,马上和程红一边一个,挤进座位。
这一身气气拉蒿的味儿,头也不洗,别往我身上靠!妈使劲朝后缩,同时伸出两手
推了两个孩子一把。
程茜回过头去。隔着眼镜片,她清楚地读到那眼神里的厌恶和嫌弃。
她立即站起来,扯起程红,三步并做两步,跌跌撞撞地挤到外边过道上。戴小五吃
完了奶糖,张开嘴问道:怎么,不看啦?
程红老大不乐意。干啥呀你?人家还想看呢。
你没眼力架儿?你不知道好歹?
《新闻简报》的音乐已经响起,程茜的声音立即招来周围一片喝斥。
小声点!
不爱看出去!
程茜只好弯下腰来,小声地说,那我回家啦?
你回吧,我就在这儿看。程红说着,在过道上蹲下来。
程茜摸到门口,走到外边。
门外仍旧是一片期待的脸庞。一见有人出来,各种问题立刻就朝程茜打来。
开演了吗?
什么片儿?
没票叫人撵出来了吧?这最后一句招来一片哄笑。
程茜低着头挤出人群。泪水从她脸上流下来。她伸手去擦,这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
菠菜的泥土和绿汁,指甲黑黑的,掌心上被菜棚的钉子扎破的那一块,此刻隐隐作
痛起来。
天色已暗。院子里空荡荡的,孩子们都到大食堂里边或者外边去了。程茜隐约听见
那边传来的音乐声。所有的人都看电影去了,除了她。
暮色中一辆自行车冲过来,在她面前铩住了闸。原来是爸。自行车的儿童座上坐着
程伟。
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去接程伟?
程茜抬起泪眼,说不出一句话。她确实忘了去接程伟。
还楞着干什么?还不把我这手里的饭盒接过去?小兔崽子,就知道玩!什么他妈也
指不上你!

(五)
    一年一度的全校学习毛泽东思想文艺汇演要到了。以前老师都要程茜准备上台讲用、
表演。二年级的时候,程茜还参加了全区讲用大会。她讲用完自己如何跟在工地上
的工人师傅后边捡钉子,把小辫子一甩,唱了一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会后,
解放军叔叔、工人阿姨都过来和她握手。回到学校,程茜成了全校最“红”的孩子。
那时候,“红”这个字,在孩子们的嘴里有另一层涵义:受欢迎的、引人注目的、
被老师重视的、令人羡慕的。毛玲来了以后,程茜从“红”的颠峰上迅速滑落下来,
虽然她还是学习委员,但已名存实亡,很多重要活动都没她。今年,离文艺汇演只
有两三天了,老师也没有来找程茜的意思。而毛玲戴小五她们,却每天一放学就都
不见了。
文艺汇演这天终于到了。同学们排好队,向某部驻地进发。程茜早上在教室里就听
见同学们嘁喳,毛玲和她父母说好了,汇演就在某部礼堂举行。程茜几次经过这个
围着高墙、壁垒森严的院子,但是从来没进去过,她从同学们的议论中曾经想象过
里边的气派。今天她踏进院门,还是吃了一惊。
院子很大,迎面就是一个花坛,里边盛开着鲜艳的串红和大朵黄色的美人蕉。花坛
后原来是程茜爸爸单位的教学楼,现在已经改成某部的办公主楼。门口飘着红旗,
窗户擦得溜明湛亮,窗框和外墙全部重新粉刷过。院子扫得一尘不染,一对士兵整
齐地跑步而过,在办公楼前却唰地站住,全体手齐帽檐,朝办公楼里走出的一个矮
胖子敬了个礼。同学们嘁喳着,说那个矮胖子就是毛玲她爸。矮胖子挥了挥手,随
即钻进门口停着的一辆天蓝色小轿车里。
大食堂已经弃置不用──两三个月前,军绿色的卡车载来一队工程兵,某部的新礼
堂便拔地而起。
新礼堂内部灯火辉煌。墙上是漂亮的灯具,舞台上方镶着花边,大幕、座椅全部是
红丝绒的。
第一个节目是合唱,毛主席诗词,浪淘沙·北戴河。 大幕拉开,某部文艺宣传队的
乐队起奏,毛玲尖利的嗓音划破礼堂里的沉默:大雨落幽燕,白浪淘天。她的声音
充满了生命力,能听得出,缺乏训练的嗓子在高音那儿有些困难,但是她不屈不挠
地拔上去了,那颤抖通过扩音器放大出来,反而有一股震摄的力量。秦皇岛外打渔
船,一片汪洋都不见,众声接上去。程茜陷在红丝绒的椅子里,感觉到自己的卑微
和退缩。她也有生命,但却是扭曲的,像一颗长在胡同里的小树,歪着身子,在墙
缝中找到一小片天空,借着这线阳光,疯狂地冒出一从叶子。而这一从叶子,也是
黄瘦的,枯萎,缺乏光泽,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面前,她自惭形秽。
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戴小五和另外五个女孩舞着草帽上了台。戴小
五劈开双腿,柔软地坐在台中央,她优雅的小脑袋朝后仰过去,再仰过去,一直快
碰到了后脚跟。场子里响起掌声。戴小五一跃而起,手舞草帽,左右盘旋,上下翻
飞,像个美丽的小精灵。
程茜想到自己的粗鄙,自己长得太多太快的头发,钢蓝色的,在脑后编成两根粗壮
的辫子,因为太粗太乱而失去了女孩子的孱弱和妩媚,要不是天生绻曲,她的发辫
几乎要令人憎恶了。她每个动作都是笨拙的、鲁莽的,一夏天膝盖上臂肘上都是冲
撞的青紫和擦破的伤口,有的正在渗血,有的已经结痂,有的长出了嫩红的新肉。
她走路时低着头朝前冲,鞋顶得冲出了大脚指头,裤脚接了一次又一次,上衣短得
一抬手便露出里边的衬衣──她的整个形象都是突兀的、不和谐的,不招人喜欢。
    
如果你是老师,站在台上朝下看,你会看见,在这些孩子短短十三年的生命旅途中,
小苗已经分出了先后,未来已经清晰地写在她们的脸上了。有些满是希望,跃跃欲
试,有些黄瘦病秧,能不能活到明年都是个问题。程茜从二年级到五年级,经历了
巨大的变化,程伟,尤其是程群的出生,改变了她的生活。老师并不知道具体发生
了什么,但是她眼看着这株小苗渐渐失血、变黄,渐渐被她周围的杂草淹没。回首
往日,老师也曾在心里发出感叹: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救救孩子。但是老师也有自
己的孩子,家里的杂事,工作的繁忙,很快就把那张苦痛的小脸忘记了。再说程茜
的变化是缓慢的,每天这个幼小的灵魂都被蚕食掉一点,如果老师不经常回首往事,
几乎不会注意到她的变化。
有些日子里,程茜是快乐的──她毕竟是个孩子。她在走廊里和同学们疯,她喜欢
整洁的环境,她把过道上的纸屑都拾起来,送到撮子里,还抄起条帚,把讲台四周
扫干净。老师心里生出一股柔情:程茜,你的辫子,能不能编整齐一点?一个女孩
子嘛,应该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些,就象你收拾教室。那一刻程茜的脸上浮出笑容,
很象是从前那个轻松无忧的二年级小学生,但是,那笑容即刻消失了,又回到长大
了的程茜,突兀、冲撞、沉重。
    (六)
    程群天性并不凶恶,只是因为大人们把他放在那样的位置上,他才有了向女孩子们
施威的气势。他边吃奶豆,边举起玩具冲锋枪,枪口顶在在地上玩沙子的程伟的背
上。程伟把冲锋枪扒拉到一边,顺手抢了他手里的几个奶豆,不顾一切塞到嘴里。
程群抡起冲锋枪就要砍程伟,程茜箭步上前,一把握住玩具枪。
妈在家里炒菜,听不见楼下的声音。三个女孩跳上去,几只手一齐掐程群的胖脸胖
胳膊,同时压低声音威胁他:不许哭!你要是哭出一点声音来,就把你扔下水道里!
下水道这两天正修理,水泥盖板都掀在一边,张着黑洞洞的大口。程群眼泪噙在眼
眶里,小嘴一瘪一瘪,终于没敢哭出来。
走廊里没有窗户,为了省电也不点灯,黑觑觑的。程茜端着一盆菜汤进屋,差点儿
绊在蹲在地上的程红的身上。程红迅速将她拥有的小柜的门关上,仓促的动作透着
不安。程茜知道程红又偷她东西了,是什么,她不知道。
晚上程红脱下棉袄棉裤,洗了脚,端着一盆脏水去厨房倒掉。程茜抓过她棉袄,准
确无误地从兜里掏出小柜钥匙,甩下拖鞋,无声地蹿进走廊──柜门一开,掉出来
的正是程茜的剪纸本!
程红从厨房倒脏水回来,一见此情,眼睛都冒出血来。她来抓剪纸本,扑了个空,
便跳上来,一把挠到程茜的脸上,程茜脸上顿时几道血印子。她一把薅住程红的辫
子,就要把她脑袋往墙上撞。
爸和妈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了。
混蛋玩意儿,你们就不能安生一会儿啊!你打,我叫你打!
脑袋撞在墙上的变成了程茜自己。接着她被按在椅子上,屁股上的棉裤被撕开,里
边的衬裤也被撕开,屁股蛋上立刻五个红手指头印。程茜拼命挡住那抽她的巴掌,
从椅子上跳起来,提上裤子,拉开大门,朝外边跑去。
跑到楼门外,她才意识到自己脚上没有鞋,只是两只脚底早就磨穿了的尼龙袜子。
她顾不上这些,仍旧疯了一样朝前跑,跑啊,跑啊,后边追打、叫骂的声音没有了,
红楼不在视野内了,连灰楼也看不见了。她跑到了某部军马场的后边。
四周黑洞洞的,只有马棚上一盏昏黄的灯。程茜奔向房子尽头一个避风的角落,确
定了周围没有人,想要蹲下来,马上感觉到膝盖疼,刚才大概撞在椅子上了。脑门
也疼,手伸上去一摸,已经起了两个大包。腮帮子上湿乎乎的,被程红挠的那几道
还在渗血。
她在一个土堆旁蹲下来。土堆挡住马棚方向射过来的一点光线,这里就是彻底的黑
暗了。她先把衬裤的带子抽紧,打个结,然后解下头上的辫绳,把棉裤的两个角绑
在一起,这样棉裤就不会再被撑开了,跑起来手脚利落些。夜晚的寒气朝她袭来,
她习惯地把两只手伸进棉袄袖管,这才发现棉袄袖子也被撕开了一块,在黑暗中露
出里边的白棉絮。
她再也忍受不住,伏在自己的膝盖上,肩膀一抽一抽,呜咽起来。

大沟上游冲下来一个死孩子。
程茜上学的路上,远远地看见小桥上挤了一堆人,指指点点的。她走过去,从人缝
里看见一对裸露的小屁股,青紫的,腿上裹了一团暗红色的破布,一条胳膊浸在脏
水里,脑袋被垃圾掩埋着。男孩子们在沟对岸,手里举着弹弓,朝那死尸射石头子
儿。程茜听见人们的议论:好象是个女孩。看样子是足月生的,都那么大了。不知
道是不是活着扔的?那哪儿看得出来?现在夜里这么冷,活着扔的天亮以前也早冻
死了。可怜哪。就是,还不如送给捡破烂的老赵头老赵太太呢。养得活么?这话说
的,怎么养不活?给点高粱米汤就能活。唉,这准是那个大姑娘家,做了见不得人
的事了。
一块石头打中了那孩子脑袋附近的一只破鞋,破鞋弹开来,露出那孩子的半边脸。
人群一阵悸动。程茜一惊:那孩子脸色惨白,眼睛紧闭着,小嘴半张着。她是刚生
下来就死了呢,还是活了几天才死去的?她之所以死去,是因为有人要她死吗?大
概是这样,不然她应该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或者自家的床上,周围围着几个抹着
眼泪、长嘘短叹的亲人,对不对?她这样,在暗夜里被窒息而死,然后用一块破布
草草一包,扔在脏水沟里,最后与垃圾为伍,那带她到世上来的人,是怎样地轻视
她啊!
“难道你从来不曾想到过,那个可怜的小丑也会有一个灵魂──一个活生生的、拼
命在挣扎的人的灵魂;拴牢在那一个弯曲的躯壳里,被迫做它的奴隶吗?……灵魂
是哑的,它喊哭不出声来,只得忍受,忍受,忍受!“
她就是一块没人要的垃圾,被人毫不留情地抛弃。可她也曾是有生命的。她感受到
了那冷眼吗?那试图把她掐死的手臂,那夜间的寒冷,脏水沟里的臭气,从她身上
飘过的烂菜叶、脏手纸、小工厂流出的黄色液体……她哭过吗?她挣扎过吗?有多
久?是在天亮以前最冷的那两个小时,她的哭声渐渐弱下去的吗?
有这么两个大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他们因为某种原因到了一起,干了那事,
或许还用了那个叫避孕套的东西,最后还是没有避免这条生命的产生。她在子宫里
一天天长大,对这个世界不欢迎她的事实毫不知情。然后到了这天,她不可避免地
来了,来到这个寒冷、肮脏的世界,没过几小时,再踏上一条同样寒冷、肮脏的路,
回去了。
生命是什么?一块召之即来、又可以随时抛弃的垃圾?
那么我呢?我的一条命是不是也象她的一样──程茜马上使劲摇摇头,仿佛要摆脱
这个危险的想法,我不是,我有家,有爸爸妈妈,弟弟妹妹。我有衣服穿,有饭吃,
有学上。程茜挤出人堆,快步来到学校,坐进自己的座位。但是那个危险的想法却
象毒虫一样,在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又悄悄地爬回来了。
他们当初是打算要个男孩的,妈不止一次这样说过,连名字都起好了,叫程钢──
多好听的名字啊!百炼成钢。程茜眼前仿佛出现了这么一个程钢:他有李新松的面
容、李青松的个头、矫健、快乐、挺拔、自信。为什么不呢?他正是父母所期待的。
他们爱他,正如今天他们爱程群。哦,成群。一个还不够,还要成群──原来这就
是他们的计划!我怎么早没想到。那么,从现在起,每隔几年就要又一个新的程什
么诞生,而我洗尿界子刷奶瓶的事业将继续下去,直到我离开这个家。如果这个新
的程什么是个男孩还好,如果是个女孩呢?程红程伟和我的小床已经够挤了。或者,
那个女孩也会有和这一个同样的下场?程茜不寒而栗。
原来我不过是别人干那事的一个副产品。如果是男孩就留下,是女孩就扔了,扔给
寒冷,扔给流水。即便不扔,也不过是挤在那狭小的北屋里,自生自灭。
不,我不想自生自灭,我要活。
一个念头在程茜的脑子里清晰起来:她熬不到十八岁了,她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家。
她要逃走──亚瑟能,我为什么不能?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