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梦天堂

自然千变万化, 总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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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人声鼎沸往里涌的人群, 我有些疑惑,就问旁边的一个人:“喂!这,是天堂的……入口?”

“是的!这就是天堂,兄弟,我们到家啦!”那人愉快地回答我说。

这可和我想象得不大一样。我一直以为天堂的大门是用铁栅栏打制的,魁梧凶悍的兵们巡逻守卫。如今,这进口竟然连个检票的家伙都没有!我心里一阵轻松,整整衣襟,昂首踱进天堂。

第二天,穿戴得整整齐齐,我去拜访鲁迅。经人指点,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处深宅大院,抬头看去,门匾上手书两个大字,鲁宅,字体遒劲有力,龙腾虎跃,仿佛要挣脱那匾的束缚,向人呼啸扑来。

仆人很客气地把我引进去。来到书房, 先生正坐太师椅上,胡须翘着。

“坐!” 他说。

我弯腰侧身坐下。先生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厉声说:“你给我坐正了,不要一付谦卑的奴才像!” 我吓得一激愣,上身立刻挺直了,心里顿时涌上敬佩,“大师就是大师,言行果然与常人不同!”

“有何贵干?” 先生冷冷地问。

我思咐了片刻,心想,“你虽然是顶级文学大师,可我也干过中学语文老师。既然来到了天堂,上帝面前,魂魂平等,我没有必要在你面前诚惶诚恐,反让你凭生出几分鄙视来。”

想到这里,我往椅背上靠了靠,舒展了一下身体,冲一旁双手垂立的仆人说:“一路走得急,口渴得紧,麻烦你泡杯茶来,别忘了加些菊花。”

老仆人不动,用眼瞟主人。先生微微点头,他立刻小跑出去……

“鲁先生,” 我嘬了口热茶,“唔,好茶!” 扭过脸冲仆人点点头,表示谢意。“你当年弃医从文,却在报上撰文说你要医治国民灵魂而不是肉体。话这么说,的确既漂亮又响亮,但治肉也好,医灵也罢,恐怕不是你转行的真正原因吧?”

“呃!怎么讲?” 先生的脸色开始缓和。

“先生当年在东京学了一阵子西医,并不喜欢这劳什子,但你知道自己从小便有文字天赋,将来写文章讨生活会来得更得心应手些,这才是你弃医从文的根本原因。”

“唔?说下去!” 先生显现一丝笑意。

“毛公建国,众书生热泪盈眶,跟在屁股后面赞美他。试想,我中华自文明之初,便战争连绵,攻伐不断,灿灿五千年历史,血河翻腾,浴出无数英雄。毛公何等人物!文韬武略,天下第一,吟诗杀戮,豪气冲天。他怎么可能瞧得上那些软塌塌的马屁文人?之所以应酬于他们,不过借他们手中的一支笔粉饰天下。然而,万民之中,毛公却独垂先生。他老人家敢批倒批臭千年孔圣,却号令众生学习先生文章。当然,先生也的的确确是中华民族看透国民劣根之第一人,何等追捧,犹不为过。”

先生略略沉吟,缓缓问道:“这多年过去,如今是否已经有了第二人呢?”

“有了,此人名王二,号小波。我预备明天去拜访他。”

“哦!原来是他!此人曾来我家拜会,相谈之下,感觉是可造之人,我当时甚至动了请他嘬一顿的念头。可惜 …… ”

“可惜什么?” 我急忙问。

“可惜他在天堂里依然不老实。他浓眉眼大,却常斜眼看人;不患鼻炎,却哼哼嗤嗤;嘴阔唇厚,明明一副憨厚之相,却怪话连篇,拐弯抹角骂人。最终,惹起众怒,已被赶进十八层地狱去了。”

听了这话,我不由流下泪来, 顿足说:“王二!王二!生不得见,死亦不得见,人生一大憾事!一大憾事哇!”

先生从太师椅上走下,细细观察我的啼哭,他趋上前来,用小拇指从我眼角处刮去一滴泪水,放进嘴巴里咂咂, 点点头。

我大惑不解, “先生为何这般举动?”

“我得确认你是不是在真哭,真哭是感情,假哭便是在做戏。当今社会造假成风,我不得不防。上次有个混蛋竟然用尿骗我。不过,你是诚实的。”

“如今世道,真泪真哭,未必就敢保证不是在做戏。”我喃喃地说。

正聊着,仆人牵了一条活泼泼的哈巴狗进来, 说:“老爷,您遛狗儿的时间到啦。”那狗扑过来,亲昵地用鼻尖蹭先生的裤脚。我注意先生看那狗的眼神,已从冷峻转向柔和,甚至有些怜爱了。不知这世上是否有人有幸曾得到过先生这般眼神,他的夫人和孩子应该得到过。我想。

我起身欲告辞。

“如果不介意,陪我一起溜溜?” 先生语调平平地说。我点点头,颇有些受宠若惊。

出来门外,便听得大街上一阵喧嚣。一群红卫兵簇拥着一个红光满面的伟人远远走来,原来是毛公,他也在溜狗。那狗体格硕大,面相凶猛,估计是藏獒一类的品种。一个红卫兵快快跑过来,恭恭敬敬对先生说:“主席让先生过去叙话。”

先生浓浓眉毛慢慢竖起,缓缓打卷,最后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呵斥道:“没见我这里有客人么?现在不便过去!以后得空,再去拜访你家主人。” 那红卫兵愣了愣,怏怏不乐地走了。

“鲁先生您好!” 一个温和而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我和先生扭转头,原来是蒋公,光头依然贼亮。他怀里抱了一只漂亮的金丝猫,漫不经心地拨弄。一旁的蒋夫人,千矫百媚又不失端重得体。“先生早上好!”她用略带美国南方口音的英语,大大方方问候先生。

“什么事?” 先生硬硬地问。

“我有一件事请教鲁先生。” 蒋公恭敬地说。

“讲!”

“当年北洋政府,先生不满,写文章大骂。我结束混乱,统一全国,先生还是不满,干脆自办刊号痛骂。我很想知道,后来毛公坐了江山,倘若先生还活着,究竟满不满呢?骂?还是不骂?”蒋公认真地问。

先生怔了怔,随即暴躁起来,翻着白多黑少的眼珠说:“岂有此理!我骂与不骂,干你屁事!”

蒋公和夫人讪讪离去。

“你说我骂不骂呢?” 沉默了半响,先生问我,歪着脑袋。

我微微仰了仰头,说:“骂,因为骂得;不骂,因为骂不得。”

“此话怎讲?”

“台湾有个叫李敖的狂生,风流倜党,桀骜不驯,上至总统,下到草民,没有他不骂的,骂将起来,唾液横飞,天下无敌,曾两次获诺奖提名。他跑去大陆演讲售书,半句不骂,老实得很。”

先生冷笑一声, 说:“你讲话不要兜圈子!我最腻歪国人耍这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这是巧猾,不是智慧。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先生为何对顺和之人如此轻易蛮横讥讽?以先生对世道、人心、己身之精察洞解,骂与不骂,心中自然早有答案,何必偏偏要迫使我来回答呢?” 我的话里流露出一丝忿忿。

先生舒缓了一下浓眉,正要讲话。突然云霄霞蔚中传来唱诗般的声音:“光芒普照,莲花绽开,上帝出游,众生避让!”

刹那间,如狂风扫荒原,茅草野花,齐齐弯伏。远处的毛公和他的兵们,蒋公与夫人,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纷纷避让路边,匍匐在地。我惶然扭头四顾,已然不见了先生……

……醒转来,南柯一梦而已。

倚床抬眼望去窗外,晚秋时节,冷风,落叶,苦雨。我手里正攥着先生的《南腔北调集》,里面有这样的话:“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自由。做梦,是做真梦,说梦,就难免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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